我是土生土長的河西走廊人,對西部的感情不只是鄉情,也不只是貪山戀水的歡情,而是一種貼緊血肉的恩情,一種扣動心弦的人間真情。從小生活在這比家園概念更廣袤和深邃的西部大地上,日日讀山閱水,聽風憶雨,萬千感情已無法從西部超然度外,我想這種真切的情愫溢在西部就是日出般的燦爛,涌在心間就是無限詩意的心靈致詞。
人生很長亦很短。不信神不拜佛的我,愿把長長短短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置放在這片比一切都更令我沉醉的神奇土地上,接受它的靈氣,聆聽它的蒼涼,感悟它的靦腆,尋覓它的精魂。我的朋友以鄉下農民居多,他們是我倍感親切的“閏土”,每一次步入鄉土小路,他們都會用汗水打濕的笑容,給我以油菜花般甜純的溫馨。
融入他們之中,我這個心跳加速的城里人就有了冉冉欲升的感恩之情。當年那個苦孩子不正是在他們的體貼中漸漸長大的嗎?他們每人擠出的一口食糧如同天使的翅膀,將我一次又一次從死神那里拖了回來。我所理解的西部,的確是農民的西部,他們棲居的每一寸土地都含有他們的體溫,地下地上每一處凝固和流動的歷史都銜接著世世代代農民的血脈。
在西部,我無法將自己生存的目標定格在對富貴的追求上。在這里最富有的是大自然的懷抱,而我只是個朝圣的創作詩文的寫家;在這里,最高貴的是那些心胸大過天地的農民,他們在日出日落之間做著西部的守護神。我還要說,每一個西部人都擁有絕不貧瘠的鄉戀,這種不含私欲的鄉戀深深蘊藏在西部到處傳唱的民謠里。信天游的魅力植根在黃土地,花兒的精彩播灑在含著草香的裊裊清風中。我常想,西部就是中國的古典大書,記載著歷史中國的胎動;西部就是現時中國和未來中國的觀測點,惟有從這里我們才能看出遠方的活力,也才能看懂中國飛翔的信號。我相信,西部相親相愛的父老鄉親們,早已成為西部最令人愉快的創造者,他們的智慧、心血和勤勞有著永恒的生命力,他們是真正的西部之王。
西部與其說是一個地理概念,莫如說是一個心靈的標記,一個牽系了浩瀚時空和蕓蕓眾生魂魄的生與愛的坐標。我去過西部之外的諸多大城市,那里的繁華固然勾人遐想,但卻沒有西部那種抒情般的浩大和壯美。我接觸過從全國各地奔赴大西北創作寫生的畫家,他們斷言,西部本身就是一幅最美好的圖畫。且不說千姿百態的山在召喚著他們,也不必說婀娜婉轉的水在吸引著他們,單是這里樸實的民風、素潔的語言、盛大的民族節日就讓畫家們流連忘返。長發飄飄似的草原,晶瑩無暇的冰雪,大地飛虹的江河源頭,天然無飾的重巒疊嶂,純真如嬰兒的古老森林,芬芳彌漫的絲路花雨,無不像人類的戀人、人生的伴侶,緊貼著中國的胸口。我無數次面對浩浩蕩蕩穿越蘭州城區的黃河,發出如此的心愿:鄉情無限的西部啊,我是你萬代子孫中的一員,我的血為你涌、心為你飛、愛為你發!
我不是詩人,但只要心靈不遷移出西部,詩魂就會奇妙地在我心頭跳蕩不已。在寫作《百年敦煌》的日子里,我在戈壁灘上周游,在古遺址邊靜思,在大漠深處奔走,每天撿拾到的何止是歷史的碎片。置身大西北,就是在歷史中神游,就是在人類文明的大田里收獲精神食糧。我至為佩服那些正眼看西部的人,不論他們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不論他們是貴賓還是草民。看不起西部的人至今還不少,他們可能已經過上了豪華至極的幸福生活,但我肯定,他們的目光絕對被剪斷在珠光寶氣之中,遠離了如詩如畫的大千西部。我自己向來把自己視為西部的“土著”,在西部所經歷的生死福禍都是我生命中極為珍貴的財富。我的出生地張掖,靠祁連山雪水養育,天越旱水越多,詩人吟曰“錯把張掖當江南”,稱為“金張掖”,但在1960年也餓死了很多人。它收集了我一生最多的眼淚,也采擷了我一生最苦的時光。它是我童年的一個迷宮,每一次回憶起童年就很痛苦,每一次痛苦地想忘記它卻永遠陷入其中。正是基于童年流浪和乞討經歷,我才對顛沛流離不畏懼了,我才學會了在各種環境里活得誠實、堅實、踏實。我曾有過這樣的自警之語:我不肯將人生視作絕對的苦海,也不肯將西部視作無奈的苦界,因為依憑自己的力量和仁慈的鄉親的關愛,能夠在險惡的生存之境活得挺拔而自尊,是值得永遠驕傲的。
這些年在文化圈里游走,辛酸苦辣嘗過不少,甚至想到了徹底封筆,來個“述而不作”,但最終還是割舍不下。其實,對西部最不可泯滅的情感應當是對這片貧瘠而又富饒的人格化的土地,懷有一往情深的忠誠。西部仿佛就是西部人的基督,作家筆管中墨水應來自于血管中的鮮紅,每著一字都有愛的崛起。西部的高貴不盡在得天獨厚的自然,它既是地理也是人文。縱觀古今,它的歷史地位是無可替代的。當一些人鄙夷地談及西部時,他們應當知道如果不是中西部血脈文化和資源源源不斷地“輸入”的話,那些現今花團錦簇的福地也許仍還是須待開發之地!因此,作為“反哺”,開發西部是歷史的需要,也是一種必然。西部應當像當年的美國那樣,經濟發展的同時,在剽悍的口哨聲中,將牛仔精神傳遍五洲四海。哲人帕斯卡說:“我用思想擁抱宇宙。”這種胸襟顯示了人類的高貴和真正的世界心。毫無疑問,西部作為兼容了我的夢想、情感和智慧的偉大沃土,我沒有理由不用思想去擁抱它。嚴格地講,寫作對我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事情,比寫作更重要的是超越話語去尋覓我與西部的緣分。我已經是50多歲的人了,這個年齡意味著我已經在饒有興趣的人生中行程過半。我十分愿意把索羅先生的話銘刻心頭:“不必給我愛,不必給我錢,不必給我名譽,給我真理吧。”我要感謝西部,它讓我領略了最純粹的陽光照射下的高原所獨具的自由與崇高的魅力。高山如父,大河如母的西部,在別人看來或許只是旅游的方向,而在我眼里,就是生命的主題、靈魂的拷貝。拋開職業的因素,我的生活選擇應當是一個最懂得泥土的農民,遠離了歌舞升平,一門心思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我已經厭煩了各種名堂的文人圈、文化圈、作家圈,與其在圈內生存,不如到我深愛的西部家園里登上一座自由歌泣的精神高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