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究竟有幾個源頭
在七月的黃昏里我走上約古宗列山坡的黃河源頭。我幾乎是從山腳下一步一叩首走上去的。那個渾圓的山包卡在兩列山脈中間,山包與山脈的褶皺處笑語喧嘩一般淌下兩股泉流,然后在山包正前方匯聚成一條小河朝東北方向流去。這就是藏胞所說的瑪曲曲果(黃河源頭)了。
兩股泉流的交匯處是一小堆祭獻著野牦牛頭的嘛呢石。一些嘛呢石上刻了彎彎曲曲的藏文;一塊大一些的石頭像是栽在綠色草皮上,上面有用銳器刻下的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中華母親河連青天”;還有一些石頭上什么文字也沒有,只是很隨意地堆成塔的形狀。藏族向導告訴我說,1952年12月,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途經這里開赴西藏,班禪大師的隨員從荒野草地上揀來野牦牛頭堆壘成塔,班禪大師就在這里祈禱,愿生活在黃河源頭的各個部落幸福安康……從此,瑪曲曲果成了廣大藏胞心中的圣地。
從這個小的嘛呢堆一直到山包的頂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中軸線擺了一堆堆的嘛呢石。山包下面是一字排列的八座乳白色的佛塔,佛塔和嘛呢堆間飄揚著五顏六色的經幡。東列山脈的山坡上立著幾座石碑。我循著一條涓涓細流爬了上去,最大的一座白色石碑上有江澤民總書記手書的“黃河源”三個大字,碑的背面是一大段說明文字,這座碑是1999年11月由黃委會、水利部和青海省合立的。一側還有一座稍小一點的青色石碑,石碑正面有胡耀邦總書記題寫的“黃河源頭”四個字,這座碑是1986年8月胡耀邦視察青海時立的。附近還有幾座石碑,最早的一座似乎是1952年新中國第一支黃河勘查隊立的。
真正的黃河源頭就在這些河源碑下面幾米遠的山坡上。源泉是一個臉盆大小的水坑,而水坑正中有一股牛眼大小的泉水咕突突往上冒。濕漉漉的山坡上是毛毯般的茸茸綠草。這個地方大約是在東經96°和北緯35°的交匯點上。然后流進像“炒青稞的鍋”一樣的約古宗列曲,流過廣闊的瑪涌灘和迷人的星宿海,全長95公里,流域面積約為2 400平方公里。再往東北流,先后有比瑪曲流程稍短的扎日曲和比瑪曲稍長的卡日曲匯入。卡日曲發源于各姿各雅山的東麓,順山流出五股泉流,全長129公里,流域面積3 126平方公里。因其比瑪曲的流程長流域廣水域也大,故當地藏胞也有尊卡日曲為黃河正源的。70年代就黃河正源的歸屬問題學術界也爆發過一場激烈的爭論。究竟哪是黃河正源,只好繼續留給專家和將來去評判了。
路是人走出來的
一個人來到黃河源頭,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無路可走。因為在茫茫的山嶺間你根本就看不到人走過的路。上個世紀上半葉,高原上有九個藏民部落為了躲避青海馬家的血腥屠殺而逃進這人間絕境。馬家那些匪徒自然是追不過來了,可眾多的藏族同胞似乎永生永世也走不出昆侖山脈和唐古拉山脈的冰峰雪嶺了。
50年代初期中共曲麻萊工委進駐曲麻萊以后,河源藏胞似乎不再與世隔絕了,遼闊的草原上出現了一些交織凌亂的山野便道。工作隊員們能尋著牧人留在山頭崖口的嘛呢堆或野牦牛頭骨塔前進,白天靠用手摸石頭夜晚靠用眼看星星辨別方向,偶爾發現幾灘牦牛遺下的糞便就趕緊過去分析判斷一番:新鮮的糞便說明不遠處有牧人的帳房,如果那糞便干成了片片空殼殼,就知道這地方已經好久沒有人煙了。郵局的馬班和運糧的駝隊趁六、七、八月的暖季去一趟西寧,這一年里就很少有人冒險出去了。
據幾個當年的工作隊員說,一開始最大的困難并不是無路可走也不是高寒缺氧,而是藏族同胞對于共產黨人的誤解和很深的敵意。一開始,工作隊帶著糧食藥品走訪一些藏民部落常被拒之門外,有的工作隊員甚至被頭人家的大藏狗咬傷。工作隊員們硬是靠著一顆赤誠的心融化了巴顏喀拉山上那千年的冰雪:終于,有人開始給他們引路了,有人開始把他們領進帳房了,有眾多的藏胞把他們稱作“向奇三化”(菩薩)了。
1976年曲麻萊到清水河的公路修通之前,工作人員們一直在這些野獸出沒的山野便道上奔波著,有許多人已經永遠地睡在巴顏喀拉山的峰巒之中了。可是他們用青春和生命修筑的山野便道卻暢通著。我向玉樹軍分區張成軍政委詢問去河源的路時,張成軍政委在他的辦公室里攤開一張特大軍用地圖,我們兩個人趴在圖上看了好半天,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去黃河源頭應該有路!可是當我來到河源的時候卻找不到那條路。
縱然沒有路我也走上了黃河源頭。我想對后來的探險者說一說我的切身體驗,只要大的方向沒有錯,只要不是因高原反應而倒在半路上,你就騎著馬勇敢地走上去,穿過一道道峽谷越過一座座高山,從泥潭般的約古宗列曲一直走上瑪曲曲果日!黃昏的落日里你會領略到天地之大美!
讓我們回到童年

是誰把青藏高原比作人類童年的搖籃?這個比喻沒有到過青藏高原的人絕對想象不出來。當我走到位于青藏高原中部的黃河源頭地區,迎著山風久久佇立在雅拉達澤山那空氣稀薄的山巔上時,頓時感到曾經長期縈繞在自己心頭的那些名韁利鎖萬千煩惱全都煙消云散了,心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生命仿佛灌注了新鮮的活力。我就這樣回到了純潔的童年。
藏族是個信仰藏傳佛教、信守“五戒十善”的民族。五戒中的第一戒就是“戒殺生”。最早走進黃河源頭的工作隊員應當還記得,藏胞除了生活必需的牛羊肉以外,基本上不傷害各種家畜和野生動物。當時,山上的石雞沙雞藏羚石羊黃羊等成群結隊地漫游,河里的裸鯉花鯉等一片片靠近岸邊游弋,由于寺廟喇嘛經常投食飼哺,以至于山間的野羊河中的游魚竟敢到人們手上吞食食物。由于藏胞死后有天葬的傳統習俗,經常幫助吞食人類尸骨的禿鷲也就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神鷹,工作隊開飯時,成群的禿鷲時常圍在帳房門口等待他們的施舍,有時甚至伸長腦袋到他們的手里搶奪食物,工作隊員們也決不會打罵驅趕而只有設法躲避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共和國第一代志愿者都有一顆赤子之心啊!工作隊員的心目中只裝著黨的事業和人民的需要。只要能為藏胞解除苦痛,他們可以獻出自己的熱血(工作隊員被當地藏胞譽為流動血庫),可以獻出自己的皮膚(有一個漢族醫生為了拯救一名被燒傷的藏族女孩竟然從自己身上移植皮膚),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一種艱苦創業無私奉獻的精神代代相傳延續至今。我在路上聽到一些隨著西部大開發的潮流去黃河源頭掘金的內地商販悄悄議論,黃河源頭的藏民“傻哈哈憨乎乎”的,黃河源頭的領導干部怎么也“傻哈哈憨乎乎”的!
從何時起大群大群的野生動物消失了蹤影?當地藏胞無不痛悔地告訴我說,60年代國家遭受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為了解除本地群眾的饑餓并解決外地的急需,黃河源頭組織了幾十支有藏族民兵參加的專業狩獵隊伍,走遍河源地區的山嶺草地追捕各類野生動物。刺耳的槍聲在靜謐的高原響起來了,世代與人類友好相處的藏羚黃羊很快明白了自己所面臨的厄運,它們一路往西狂奔而去,一直跑進冰天雪地人跡罕至的可可西里。然而在可可西里等待著它們的又何嘗不是被屠殺被滅絕的命運呢?
在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上,一些涓涓細流在奔騰而下時長成了大江大河,而那些隨著冰期的來臨走出巴顏喀拉山脈的民族也迅速地發育成熟了,只有我的藏族同胞依然在堅守著人類的童年。我現在想想就覺得可怕,在一種原始而美好的生態環境被漸漸毀滅了的時候,在一顆原始而美好的童心也被污染了的時候,黃河源頭究竟還能剩下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