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顧客和職工創造更多的價值才能使自己獲得更多的價值,也就是“利他”才能“利己”,福特的這個管理哲學顯然有悖于古典經濟學。
“利己悖論”與“摩擦”
古典經濟學的宗師亞當·斯密在1776年的《國富論》中指出:“每個人都在力圖應用他的資本,來使其生產品得到最大的價值。一般來說,他并不企圖增進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所增進的公共福利為多少。他所追求的僅僅是他個人的安樂,僅僅是他個人的利益。在這樣做時,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他去促進一種目標,而這種目標決不是他所追求的東西。由于追逐他自己的利益,他經常促進了社會利益,其效果要比他真正想促進社會利益時所得到的效果為大。”
這就是著名的“看不見的手”的理論,它講的是“利己”才能“利他”。這是斯密從對社會的直接觀察中得出的一個悖論,我們稱它為“斯密悖論”或“利己悖論”。
之所以稱其為悖論,是因為按照常識,在資源稀缺的情況下,利己與利他是矛盾和不相容的,而“利己才能利他”提出了一個“A包含著非A”式的命題,也是一個用形式邏輯無法證明的命題。
在“利己悖論”中,假設每個人都是完全理性的自私者和信息完全者,他們都有充分的手段爭奪并照顧好自己的利益,因此不需要別人(例如政府和管理者)來代勞。由此,社會和市場就會產生一種均衡,并會達成契約,使每個人的利益都不多不少地與他人利益相比較、相均衡而存在,社會公正和經濟公正就會自然產生。至于那些沒有照顧好自己利益的人,是由于失誤或懶惰而得到了懲罰,這會促使他們更聰明更勤奮地照顧好自己的利益。所以,不均衡是對達成均衡的一種激勵,它會使整個社會更聰明更勤奮,從而不斷地提高社會和經濟的效率,并達到效率和公正的統一。
按照斯密老先生的說法,福特應該在福特車搶手時適當抬高價格而不是持續降低價格,也不應該提高工人工資,而應把成本轉嫁給消費者。福特應該把每一個可能的鎳幣都裝進自己的腰包,等著消費者和工人來和他討價還價,以便最終達到一個平衡的結果,使各方面的利益都得到照顧。
這的確就是福特之前和福特當時所有企業家,以及福特之后許多企業家所想所做的事情。但福特不這么想也不這么做。在福特看來,那樣太耗費時間和精力,并且會貽誤商機。這些時間、精力和商機以及由此產生的不信任和敵視包含著巨大價值,后來的經濟學家把這些價值稱為“交易成本”,把它說成是經濟運行中的“摩擦”產生的成本。
在福特看來,“摩擦”所損耗掉的價值,無論消費者、職工、供應商、投資者或福特自己都得不到,只能給競爭對手提供機會。既然知道最終會是一個均衡的結果,不如把那個結果當成目標,這樣就會大大減少“摩擦”,增加信任和積極性,其中產生的價值使每個參與交易的人都能多得到一份。
顯然,斯密的“利己才能利他”可以達到,但是以劇烈的“摩擦”和巨大的交易成本為代價。福特的“利他才能利己”之所以行得通,就是他從經驗中感覺到“摩擦”和交易成本中蘊含著巨大的價值,并且將它挖掘出來。
實際上,在福特之前,另一位從事實際管理工作的人,科學管理之父弗里德里克·泰羅就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在1911年美國國會聽證會上,泰羅深刻地闡述了他的思想。泰羅指出,科學管理的實質是偉大的心理革命,他說:“在科學管理下,雙方心理態度上發生的這場偉大的革命就是雙方把注意力從被視為最重要的分配剩余的問題上移開,而共同把注意力轉向增加剩余上,一直到剩余大大增加,以致沒有必要就如何分配剩余的問題進行爭吵為止。他們會看到,當他們雙方不再互相敵視,而是肩并肩地向同一方向邁進時,通過他們共同的努力所創造的剩余額將多得簡直令人目瞪口呆。他們雙方都會認識到,當他們以友好合作和互相幫助來代替對抗和斗爭時,他們就能共同使剩余額猛增,以致工人工資就有大大增加的充分余地,制造商的利潤也會大大增加。先生們,這就是偉大的心理革命的開始,是實現科學管理的第一步。”
“利己”、“利他”、“利我們”?
泰羅和福特的“利他”并不是“利”所有的“他”,這不是一種福利制度、計劃經濟或社會主義。
福特的戰略和制度在市場上使競爭對手紛紛破產,幾十家汽車廠最后只剩下三大公司;在企業內使不合格的職工紛紛被淘汰。泰羅和福特要“利”的“他”是與競爭者爭奪的消費者和能夠承擔激烈競爭并最終獲得勝利的合作伙伴。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贏得競爭,他們是為競爭而“利他”,競爭的目的不是“利己”,而是“利我們”,“利”這個利益共同體。這就使泰羅和福特的“利他”和社會主義的“利他”、自由經濟的“利己”徹底區別開來。
泰羅在聽證會上明確指出了這一點。眾院勞工委員會主席問:“一個人如果不是一個好工人,而造成這一事實的原因又并非出于本人的責任,那么,他是否也應像一位好工人一樣很好地生活呢?”泰羅回答說:“他不能生活的像好工人那樣好,否則這就意味著,世界上所有的人不管是勞動還是偷懶,都有權過同樣好的生活,而事實上情況肯定不會是這樣的。他們的生活不會是一樣好的。”他還說:“能夠工作而又不愿工作的人在科學管理中是得不到任何照顧的。”
顯然,“利他”不是施舍,而是考慮到需求和競爭情況下合理配置資源的投入并合理分配所得,在這樣做時,需要預見力和創新。
企業家應該照管誰的利益,這是自由派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的一個根本分歧點。
1970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米爾頓·弗里德曼在他的一篇文章《企業的社會責任是增加利潤》中提出:“在企業自由和財產私有的制度下,一個公司經理是該企業老板的雇員。他對他的雇主直接負責,那就是按照雇主的愿望來經營企業,一般來說,就是在遵守社會基本規則的同時盡量多賺錢。”
有意思的是,著名的企業家幾乎沒有一個同意弗里德曼的觀點。20世紀70年代初,世界最大的銀行美洲銀行的行長奧爾登·克勞森認為:“企業要想在明天得以生存,今天就必須關心非企業問題。弗里德曼的觀點在短期內是可行的,但就長期而論,假如整個社會結構四分五裂的話,任何人不能指望謀求利潤——或者有意義地使用利潤。”
當時美國最大的制造業公司埃克森石油公司董事長弗蘭克·艾布拉姆斯認為,經理的作用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即在直接利益有關的各種力量(股東、雇員、顧客和廣大公眾)的要求之間保持一種公平而又有效的平衡。”
可見,宏觀經濟學家,即使是像弗里德曼這樣偉大的經濟學家對企業事務是多么的一竅不通,迫使企業家不得不對他說“玩去”!
“看得見的手”
如果每個人都懷有“利己”動機參與社會和經濟活動,就如斯密所說,“看不見的手”會自然發生作用。但是,如果要減少“摩擦”,降低交易成本,從“利他”或“利我們”出發來提高效率和效益,就需要一些制度安排來“擺平”各種利益。美國經濟學家錢德勒稱這些制度為“看得見的手”。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教授認為,正是由于個人的市場交易存在巨大交易成本,才催生了能把許多人集合在一起從而使生產和交易“內部化”的企業組織。
錢德勒認為,生產和交易的“內部化”需要“管理”來“執行先前由價格和市場機制執行的功能”,也就是在企業內部,管理這只“看得見的手”代替市場機制配置資源這只“看不見的手”。而“在做出管理決策時,職業經理人員寧愿選擇能促使公司長期穩定和成長的政策,而不貪圖眼前的最大利潤。”
一個公司,本質上是所有交易參加者的一份長期合約。要使這份合約長期有效,或者如錢德勒所說“公司的長期穩定和成長”,就要使所有交易參加者得到并預期得到合理的利益。惟一能夠通過權力配置資源來擺平各種利益的力量就是企業家或職業經理人。錢德勒認為,運用管理這只“看得見的手”配置資源,擺平利益,將比“看不見的手”更有效率,否則它就不會出現,更不可能發展壯大。所以,企業家或職業經理人的職能就是通過管理使“利他”和“利己”相結合,從而實現更高的效率和更大的效益。
剩下的問題就是怎樣激勵管理者的“利他”動機和怎樣防止管理者“機會主義”地“利己”了。
關于管理的“方法”和“信念”、交易成本理論、“看得見的手”理論、治理結構理論以及它們與我們所謂的“管理哲學”的關系,我們將在管理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那兩個部分充分展開。
“利他悖論”
“利己悖論”的一個假設是沒有“摩擦”,這一點我們已經分析過。另一個假設是“機會均等”,也就是每個人進入社會和經濟的機會是均等和公平的。在這兩個假設基礎上,它隱含著一個三段論式的推理:
由于機會均等,個人利益的追逐會形成競爭機制或市場機制從而促進效率的提高(“看不見的手”原則)。
由于沒有交易成本,效率的提高會促進公正性的提高,而且比以公正性為目標時對公正性的提高更有效率(“效率優先”原則)。
所以,追逐個人利益會促進社會利益,并且效率更大(“利己才能利他”原則)。
“利己悖論”是倫理學中的個人主義,政治學中的自由主義,經濟學中的自由經濟的基石,是古典經濟學的重要前提和基礎。斯密之所以比所有經濟學家都偉大,根本之處在于,他根據對客觀經濟活動的觀察,創造了這個根本不可能用嚴密邏輯推導的悖論,使其成為經濟學的基本假定,在這個假定基礎上,就可以比較容易地建立起一套相對嚴密的經濟學體系。
但是,斯密悖論只是這個悖論的一半。
在一個悖論中,A蘊含非A,非A也一定蘊含A。因此:
由于機會不均等并存在交易成本,對公正性的追逐會形成公平競爭機制從而促進效率的提高(“看得見的手”原則);
效率的提高會促進個人利益的提高,而且比以個人利益為目標時對個人利益的提高更有效率(“效率優先”原則);
所以,追逐公正性會促進個人利益,并且效果更大(“利他才能利己”原則)。
我們把這個悖論稱為“利他悖論”。
“利他悖論”的基礎是假定人們進入社會和經濟的機會不均等不公平,因此首先需要創造一個均等公平的進入機會,以使競爭是公正和有序的。而創造均等機會,降低交易成本是一切組織存在的基本理由。
“利他悖論”是倫理學中的集體主義,政治學中的社會主義和經濟學中的凱恩斯主義和政府干預經濟的基礎。
現實是復雜的。事實上,人們進入社會的機會往往是既公平又不公平,有時公平有時不公平,在某種情況下公平在另一情況下不公平。社會和市場的交易成本也是有大有小,時大時小,這方面大那方面小。因此,“利己悖論”和“利他悖論”、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自由經濟和政府干預都是對的,但都不全對,需要互相補充。在經濟上,就是薩繆爾森所說的“混合經濟”。
福特的“管理哲學”就是典型的“利他悖論”
一般地說,宏觀經濟學家只關注經濟總量,他們把企業看成一個“黑箱”,而且沒有“摩擦”。他們把自己的觀點建立在“利己悖論”基礎上是沒有問題的,雖然他們還需要用“利他悖論”去修正和補充。
而管理學家和企業家關注的是人,是利益不一致甚至相抵觸的人和人的集團,如果他們把自己的基礎放在“利己悖論”上,就是否定了他們自身存在的價值:既然每個人都玩命地爭奪自己的利益就可以擺平一切,那要他們這些人干嗎?
“利己悖論”講的是競爭均衡、市場均衡,“利他悖論”講的是管理均衡、協調均衡、權力均衡。它們是一對共生現象,但作用在不同的領域并且相互補充。
“利己悖論”和“利他悖論”都是生活中人們能夠觀察到的現象,都是無法用嚴密的邏輯證明的悖論。事實上,沒有一位經濟學家像斯密概括“利己悖論”那樣簡練地闡述過“利他悖論”,但是我們對它并不陌生,因為它大量存在于以道德為宗旨的作品中。
20世紀的企業,從福特開始就一直在探索著一條新路,經過一代代企業家的積累,終于可以看出些模樣了,并且為21世紀企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兩個創新方向
福特是靠信念工作的人。他堅信只有干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才能獲得成功。
干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就是創新。
創新的思維方式不是普通邏輯而是悖論。
悖論的特點是,它是不能在理論上被事先證明的,它只能用行動的結果來證實。
企業家的職責就是創新,這一點經濟學家熊彼特早就論述過。他在《經濟發展理論》中指出,在“循環流轉”的生產中,“甚至領導別人的職能——雖然仍然是必要的——也只是一種像任何其他的工作一樣的‘工作’,可以同看管機器的服務相比擬。”
就是說,常規生產的管理者和普通工人的工作沒有本質區別,因此,這些人不能被稱為企業家。而企業家的獨特任務“恰恰在于打破舊傳統,創造新傳統。”熊彼特把這稱為“創造性的毀滅”。
然而,企業的事情千頭萬緒,企業的問題成捆成堆,企業家應該集中自己的精力于哪些問題,以及怎樣做出正確的決策,才能“綱舉目張”,使企業家的創新具有全局性和戰略性意義?或者用經濟學家的話說,哪些問題具有“帕累托最優”的性質,使企業家集中精力解決20%的問題,就能達到使其余80%的問題迎刃而解的效果?
熊彼特不但認為企業家的職責是創新,而且指出了創新的方向。
他說創新是指:“生產其他的東西,或者用不同的方法生產相同的東西,”它“包括下列5種情況:1.采用一種新的產品……2.采用一種新的生產方法……3.開辟一個新的市場……4.掠取或控制原材料或半成品的一種新的供應來源……5.實現任何一種工業的新組織,比如造成一種壟斷地位,或打破一種壟斷地位。”
熊彼特所論述的企業家的5種創新情況全部在市場方向上,后來的管理學者把這些內容稱為“戰略”。就是說,熊彼特認為,企業家的職責是實現戰略創新。
熊彼特所說的5種創新福特全部在市場上實現了。
事實上,在福特之前,在紡織業、鋼鐵業、鐵路運輸業、石油業、連鎖零售業、兵器制造業等許多行業,大規模生產和低價策略所引導的大規模消費早已行之有效地實行了。卡內基、洛克菲勒、杜邦等都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熊彼特的理論正是對這些人的實踐及其社會價值的總結。
從概念上說,福特不是熊彼特式創新的首創者,雖然他的影響也許更大。對于福特的另一個創造—— 關于企業內部的激勵制度的創新,熊彼特沒有講。
這也難怪。《經濟發展理論》最早出版于1912年,那時候連福特自己都還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干呢。
福特真正的首創在企業內部,在職工,在人。
福特創造了一個廣大的中產階級。他們有最雄厚的購買力,無論是教育、娛樂還是工業品;他們放棄了通過革命改變命運的主張和行為,成為民主力量的主體。
福特創造了一個廣大的市場和一個穩定的社會。它是工業化的基礎和載體,沒有它,工業化就不可能建立起來。
福特創造了一種管理哲學。他把作為消費者的人和作為職工的人統一起來,在市場上給他們提供實惠、方便和新穎的產品,同時在企業內給他們激勵、尊重、機會。
福特開辟了一條道路,福特以后的企業家要想獲得真正的成功,再也不能只專注于市場方面的創新,他們必須在市場和企業制度兩個方向上實現創新,并把這兩個方面有機結合起來。
斯坦福大學教授、經濟學家保羅·羅默是創新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在《激勵與創新:它們都在你的頭腦中》一文中指出:
“我們的生活之所以越變越好,是因為有某種力量促使人類努力工作創造出更先進、更美好的東西。這神奇的力量便是市場及其產生的特殊的激勵作用。……若我們不能找到一種激勵和協調許多人的努力成果的機制,那么所有的天然發展良機都會從我們眼皮下溜走。”
“站在公司或國家的高度,我們必須少把精力放在做出下一個大發現或開始下一輪小發展上,而應多想想如何更好地協調我們的機構,以使它們更快地進入一個大小進步兼而有之的永無止境的發展階段。若這些機構真能以更高效率工作,公司和國家將實現更快的增長。長期看來,增長速度稍微加快一點,總利潤或總收入就會大有不同。”
“假若某企業或國家成功地實行了一項制度或機構改革,它就能一舉領先于同類企業或別的國家,但領先只是暫時的,競爭者們最終會迎頭趕上,或至少不再落后。很快,其他改革緊隨其后,新一輪改革浪潮中又會有新的企業或國家處于領袖地位。這樣,像我一樣,人們將在有生之年不斷看到生活水平的喜人提高。”
熊彼特強調的是市場戰略創新,羅默強調的是企業制度創新。
什么是管理哲學
確定一個讓顧客滿意的好的發展方向(戰略),并找到一套讓職工滿意的好的激勵方式(制度),使人們努力去干,這就是福特管理哲學的兩個關注基本點或兩個創新方向。企業如果在這兩個方面找到正確的道路,成功就有了80%的把握。
現在我們可以簡單概括我們所說的“管理哲學”了:
管理哲學是這樣一套體系,它關注使企業的所有合作者,包括消費者、職工、投資者、供應商和管理者自己,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包括其他社會成員和競爭者,都獲得有形和無形的最大價值,這就迫使企業家和經理人要全力去做大“效益蛋糕”,從而產生激勵,促使企業家去創新。在這樣做時,企業家和經理人只有把自己的關注集中在戰略和制度這兩個基本點上,才是最有效率的。
簡單的說,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利他動機的創新;兩個基本點是戰略和制度。
管理哲學是20世紀最偉大的創造。它開辟了一條路,使公正和效率這一對在經濟學上被認為是相互替代的矛盾在創新的基礎上獲得統一。
管理哲學是福特無意的創造。在他之后,無數企業家、管理學家和經濟學家在上面添磚加瓦,使之日益完善。
下面,我們將依次介紹和分析企業家、管理學家、經濟學家的貢獻,看看這個思想是怎樣逐漸清晰、完善和被普遍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