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禮推遲了整整三十五年。這場婚禮令世界華人綻開笑臉。這場婚禮得到的祝福多于雪片。時間為1964年7月4日。地點為臺灣北投溫泉附近的一座教堂。男主角是張學良,女主角是趙四小姐——趙一荻。主婚者是年近半百的陳維屏牧師。
這局超長距離(不止十萬八千里)超長時間(整整三十六年)的愛情馬拉松,男女主角終于攜手撞線。
盛夏里的清爽源于內心的甘泉。六十四歲的張學良身穿嶄新的西服,綰系淺灰色領帶,五十二歲的趙四小姐身穿合體的旗袍,佩帶水晶項鏈。兩人步態(tài)輕盈,又仿佛并肩走回到風華正茂的歲月里。教堂內的布置別具新意,平日大放光明的華麗彩燈被無數支巨燭取而代之,金紅色火苗微微搖曳,仿佛是一朵朵灼熱的玫瑰音符,匯成贊美詩的旋律,頌揚著這兩位歷盡磨難、終成眷屬的白發(fā)情侶。
陳牧師神情莊重,走到張學良跟前,全場為之屏息,他的手指向氣質嫻雅的趙一荻,用親和的語調問張學良:“你愿意娶這個女人為你的妻子嗎?”
現場觀禮的人立刻聽到了語氣十分篤定的回答:“愿意。”那兩個字異常清晰,比重錘落在鼓面還要清晰。
陳牧師又側轉身子,面向趙一荻,手指她身旁的張學良,用同樣親和的語調問道:“你愿意讓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此時此刻,趙四小姐如聞天樂,兩眼噙滿淚水,雙唇急促顫動,久久,久久,仿佛隔了一千年之久,才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我愿意!”
身材嬌巧玲瓏、性格剛柔并濟的趙一荻,為了這三個字的盟誓,由青絲等到了白首,自花開等到了葉落,從曙色初露等到了晚霞滿天,現在總算可以當眾說出。她怎能不悲喜交集?觀禮的親友又怎能不唏噓再四?連一代宗師張大千都用手絹頻頻拭淚,縱然是丹青圣手,眼前有景畫不得啊!
白首是云,白首是花,白首是雪,白首是霜,白首的悲歌何必一唱再唱,白首的鴛盟地久天長!
在隆重歡樂的婚典上,許多人的喜悅發(fā)自內心,面前笑影和光影,衣上淚痕雜酒痕,可又有誰會想到太平洋彼岸另一位與這場婚禮密切相關的女人于鳳至?她在舊金山的夏夜顧影徘徊,抬頭望月,莫名悲喜。一番生命的大憬悟需要許多年,許多年,需要一生一世,甚至更長的時間。她牢牢地攥住“張學良之妻”這個名分,已將近半個世紀,仿佛那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分一秒都不可放松,一旦松手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淵藪。然而,疑問總像青蠅萃集在心頭,揮之不去,這樣子苦守名分地活著,又如何呢?自己果然幸福了嗎?丈夫的身心果然未失掌控?她深知答案都是否定的,除非自欺欺人。放下吧,將心間的大石頭都一一地放下吧,多幾分悲憫,多幾分覺悟,讓天地變得更寬,遠遠寬過飛鳥的翅膀。她收到了張學良的信,信中談到1957年以后,宋美齡勸他放棄學佛,轉信基督,他心誠則靈,潛心研讀《圣經》,收獲不菲,見識大異從前,因此決定正式接受教會的洗禮。然而基督教嚴格規(guī)定一夫不可有二妻,難開方便之門,他正為此苦惱。于風至一世精明,還能聽不懂弦外之音?這封信她讀了又讀,直讀得心潮起伏,淚眼模糊,徹夜難眠。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自“西安事變”以來二十七度春秋,張學良身遭軟禁,于鳳至在奉化陪伴過三年,因乳癌發(fā)病,不得已赴美治療。在這節(jié)骨眼上,趙四小姐放棄個人的自由安逸,甚至放棄對愛子張閭琳的監(jiān)護權,前來頂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浩然之氣。此后漫長的歲月她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卻有始有終,無怨無悔。假若于鳳至不帶半點私心雜念,也該是十分敬佩這位奇情女子的。她平心靜氣地想想,張學良的全部感情早已傾注在趙四小姐身上,如今遙隔兩地,海天茫茫,人生苦短,自己又何必死守一紙婚契,使三人皆受束縛,不得解脫?該放下的終須放下,該割舍的終須割舍啊!心境豁然開朗了,郁悶的陰翳自然消失,于鳳至提起筆來,毫不遲疑地給趙四小姐寫去一封情辭懇切的長信——
荻妹慧鑒:
時間過得真快,自從1940年我赴美醫(yī)治乳癌,已經廿余年不曾見面,真是隔海翹首,天各一方!記得是1928年秋天,在天津《大公報》上看到你父親趙燧山因你和漢卿到奉天而發(fā)表的《啟事》,聲稱與你斷絕父女關系。那時雖然我與你還不相認,但卻有耳聞。你是位聰明果斷、知書達禮的賢慧女子。你住進北陵后,潛心學業(yè),在漢卿宣布東北易幟時,你成了他有力的助手。
為了家庭和睦,你深明大義,甚至同意漢卿所提出的苛刻條件:不給你以夫人名義,對外以秘書稱謂。從那時開始,你在你父親和公眾輿論的壓力下,表現出超人的堅貞和顧全大局的心胸,這都成為我們日后真誠相處的基礎與紐帶!
你我第一次見面,是1929年的冬天。我記得,那天沈陽大雪紛飛,我是從漢卿的言語上偶爾流露中得知你已產下一子。這本來是件喜事,但是我聽說你為閭琳的降生而憂慮,因為你和漢卿并無夫妻名分,由你本人撫養(yǎng)嬰兒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你有心把孩子送到天津的姥姥家里,可是你的父親已經聲明與你脫離了關系,你處于困窘的境地。
我在你臨產以前,就為你備下了乳粉與嬰兒的衣物。那時我不想到北陵探望,令你難為情。
我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親自到北陵看你。我冒著鵝毛大雪,帶著蔣媽趕到你的住處,見了面我才知道你不僅是聰明賢慧的妹妹,還是位美麗溫柔的女子。你那時萬沒有想到我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來“下奶”,當你聽我說把孩子抱回大帥府,由我代你撫養(yǎng)時,你感動得嘴唇哆嗦,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你叫一聲:“大姐!”就抱住我失聲地哭了起來……
漢卿后來被囚于奉化,你已經由上海轉香港。我非常理解你的處境,你和閭琳暫避香港完全是出于不得已!經我據理力爭,宋美齡和蔣介石被迫同意我去奉化陪獄。嗣后,我隨漢卿輾轉了許多地方,江西萍鄉(xiāng),安徽黃山,湖南郴州,最后又到了鳳凰山。
轉眼就是三年,荻妹,我只陪了漢卿三年,可是你卻在牢中陪他二十多年。你的意志是一般女人所不能相比的,在我決心到美國治病時,漢卿提出由你來代替我的主張,說真的,當初我心亂如麻。既想繼續(xù)陪著他,又擔心疾病轉重,失去了醫(yī)治的機會。按說你當時不來相陪也是有理由的,閭琳尚幼,且在香港生活安逸。我知你當時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要么放棄閭琳,要么放棄漢卿,一個女人的心怎能經受得住如此痛苦的折磨?
后來,你為了漢卿終于放棄了孩子……荻妹,回首逝去的歲月,漢卿對于我的敬重,對我的真情都是難以忘懷的。其實,在舊中國,依漢卿當時的地位,三妻四妾也不足為怪(以先帥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漢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為了尊重我,始終不肯給你以應得的名義……閭瑛和鵬飛帶回了漢卿的信,他在信中談及他在受洗時不能同時有兩個妻子。我聽后十分理解,事實上二十多年的患難生活,你早已成為了漢卿真摯的知己和伴侶了,我對你的忠貞表示敬佩!……
現在我正式提出: 為了尊重你和漢卿多年的患難深情,我同意與張學良解除婚姻關系,并且真誠地祝你們知己締盟,偕老百年!
特此專復,順祝鈞安
姊:于鳳至
1963年10月于舊金山多樹城
趙一荻捧讀此信,熱淚泫然。人間有大愛,人間有真情,趙一荻堅貞不渝的愛情感動了無數人,天性善良的于鳳至也是其中之一,她不忍再讓自己愛過的人(張學良)和自己敬佩的人(趙一荻)在身遭軟禁的痛苦生涯里遲遲得不到那可望不可及的名分。她不愿成為“千古罪人”。
有人說:“在張學良、于鳳至和趙一荻三人之中,沒有感情的失敗者。”此言不虛。于鳳至的“禪讓”行為十分高尚,單憑這一義舉,她的靈魂就能升入天堂。
看世間緣聚緣散,如風生水起,花開葉落,無不有因有果。
情之為事,總須是刀遇見了鞘,船遇見了水,烈火遇見了干柴,歌聲遇見了耳朵,趙四小姐遇見了張少帥,才能相慕相悅相激相成,才能譜寫一篇原本如是的動人佳話。
少帥的家世就不用贅述了,其父“東北大王”張作霖當年可以令所有過境者留下他們的禮貌和買路錢,日本軍人也不例外,同樣要怵他三分。他若肯乖順,甘心做干孫子,又怎會惹惱日本軍方的少壯派,被拔虎牙似的炸死在皇姑屯?
趙一荻呢,她原籍浙江蘭溪,出身于一個頗有名望的官宦之家,其父趙慶華(自號燧山)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擔任過交通部郵政司司長、參議院議員,是個典型的老派人物。趙四小姐在天津度過她的少女時代,就讀于教會中學,不僅頭腦敏慧,而且天生麗質。當年,馮武越辦《北洋畫報》,別出心裁,每期封面選登一幀名媛玉照,趙四小姐年方十五,便成了這份畫報上令人驚艷的封面女郎。1928年2月,經馮武越介紹,民國初年“四大公子”之一的張學良與初試舞步的趙四小姐夤緣相識,一見鐘情,雙雙墜入愛河。趙慶華從小報及流言得知尚未成年的女兒敗壞家風,竟與使君有婦的張學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禁怒火攻心,暴跳如雷。于是,趙老先生用最笨的法子將女兒軟禁在家中,滿以為這樣的“休克療法”能夠奏效。然而,趙四小姐得到兄姐的暗中相助,尋機脫逃,毅然乘車前往東北奉天(沈陽),追隨自己心目中異常敬慕的白馬王子張學良。小報得此爆料,不亦樂乎,立刻登出“趙四小姐失蹤”的懸疑新聞,弄得滿城風雨,掀起軒然大波。一時間,她的神秘失蹤成了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封建禮教的羅網雖被一些追求個性自由的年輕人不斷沖決,但隨破隨補,依然十分嚴密。私奔即為淫奔,不僅玷辱門戶,而且為社會所不容。“趙四風流朱五狂”的詩句傳得閭巷皆知,趙慶華受人指笑,怒不可遏,面子上早掛不住了,于是登報聲明,與趙一荻從今爾后斷絕父女關系。經此人倫大變,他傷感之余,更決意從此遠離官場。趙慶華至死不肯原諒女兒早年的孟浪行為,這成了趙四永遠的心痛。趙家這一頭鬧得父女成了陌路,那一頭——沈陽大帥府內也有人嚴陣以待,擺出架式準備御敵于府門之外。張學良的結發(fā)妻子于鳳至有懲于蔣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梅被無辜休棄的教訓,懷疑趙四小姐來者不善,打的是篡位的主意,于是嚴防死守,只容許她有一個秘書的位置,連如夫人(即姨太太)的名分都沒打算給她。趙一荻就是趙一荻,她奉行的是愛情至上主義,只要能陪伴張學良左右,屈尊做個小秘書也心滿意足了。你可不能小看于鳳至,她雖比少帥大一歲,此時依然光彩照人,她絕對不是那種打掉牙和血吞的受氣包,也不是那種見到丈夫紅杏出墻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辣貨,她有謀有識,有膽有魄,少帥對趙四情深義重,連瞎子都能瞧透幾分,她心細如發(fā),目光如炬,還能視而不見,見而不明?她認定,與其退守一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作為妻子的領權一項項喪失,遭受鵲巢鳩占的命運,還不如立起一個大度寬仁的形象來,化被動為主動,轉劣勢為優(yōu)勢,進而爭取各方的美譽和好感。1929年冬,趙四小姐為張學良生下兒子張閭琳,這是天賜良機,于鳳至帶著奶粉,冒著風雪,去看望趙一荻,一番溫馨的言語早把十七歲的趙四小姐感動得熱淚潸潸。于鳳至為解除趙四的窘況,還親自撫養(yǎng)嬰兒,母儀帥府,真可謂仁至而義盡。可她仍嫌工夫做得不夠到家,又力主在大帥府東側建起一幢風格相同的小洋樓,讓趙四小姐入住其間。“妹妹住在外面豈不是生分了?”這話說得多貼心啊!于鳳至與趙一荻姊妹相稱,二女共事一夫,趙四雖無名分,表面看去卻毫無等差。這就叫有大有小,尊卑合序,令張家闔府上下只有由衷的佩服、贊嘆和感激。張學良也不例外,對這位通權達變、識相知趣的夫人是要謝足十分、敬足十分的。
1931年,日本軍隊向中國軍隊惡意挑釁,制造出“九·一八”事變,打響侵華戰(zhàn)爭第一槍。隨后,張學良恪遵蔣介石的圣裁,多少也懷有保存實力的私慮,放棄了東北三省的千里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惡謚。國人向來持一種古老的價值衡定標準,認為壞男人身后必有一個壞女人,如商紂王身后的妲己,周幽王身后的褒姒,秦檜身后的王氏,可罵之為“紅顏禍水”,可詬之為“妖魅誤國”,一解心頭之恨。趙四小姐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竟遭到愛屋及烏的國人千口一喙的嘲罵。熱河失陷后,1933年3月9日,張學良去保定晉見蔣介石,蔣說:“現在全國輿論沸騰,攻擊我們二人。我與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怒潮,難免同遭滅頂。”張學良不待思索,當即應承道:“我下去!”次日,張學良即發(fā)表辭職通電,引咎下野。4月中旬,他攜夫人于鳳至從滬埠出發(fā),前往歐洲漫游。
1936年,身任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副總司令的張學良深諳蔣介石“一斧兩砍”之計,因此不愿在剿共的內戰(zhàn)中拼光東北軍,更不愿在外患日深、亡國日促之時成為民族罪人,遂痛下決心,與西北軍司令楊虎城發(fā)動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以兵諫這一最激烈的方式逼迫蔣介石掉轉槍口,全力抗日。“西安事變”收到了奇效,使全國抗日力量得以重新聚合。但愚直的張學良決意擔當全部責任,陪同蔣介石返回南京。飛機剛降落在金陵機場,張少帥即淪為階下囚。1936年12月31日,南京政府軍法會審張學良,判處他十年徒刑,剝奪公民權五年。
蔣介石恨張學良,可謂恨徹心肺,恨透骨髓。他認為“西安事變”是中華民國最大的轉折點,其強勁的死敵——共產黨軍隊本已危如累卵,卻意外地得到喘息之機,從此聲勢浩大,不過十余年便從他手上硬生生地奪走了大好江山。像蔣介石這樣的獨裁者,總歸是至死不悟,不可能有勇氣承認他一手導致的政治上的黑暗和軍事上的低能是國民黨最致命的敗因。他歸咎張學良卻又遲遲不報此仇以泄心頭之恨,這完全不符合蔣氏一貫心狠手辣的作風,明白內情的人則知道,他這回是拗不過夫人宋美齡和小舅子宋子文,才強行咽下了那口惡氣。否則,張學良的下場又豈止是幽禁這么簡單,他的腦袋也會與西北軍司令楊虎城的腦袋遭到同等厄運,像西瓜一樣被敲出紅瓤。終蔣介石之世,張學良都是死罪得免,活罪難饒,禁錮之中所能享受的自由非常有限。蔣介石死后,繼位的蔣經國示以寬仁,容許張學良與一些久違的朋友重新接觸。憑仗這道圣諭,將近八十歲的衰翁又可以多得一點生人之樂了。這個小圈子無疑像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劃出來的圈子,對新聞界而言仍是封閉的,中間仍隔著一道牢不可破的鐵壁銅墻。這個小圈子即后來傳為美談的“三張一王轉轉會”,三張是張學良、張群、張大千,一王則是王新衡,他們四家輪流做東,定期聚會,那樣其樂融融倒使不少國民黨政要眼紅起來。
有人說,張學良雖遭幽禁,與隱居也沒什么不同,其實是禍福相倚。平居無事,他可以釣釣魚,與夫人趙一荻打打網球,讀讀《圣經》,養(yǎng)養(yǎng)蘭花,聽聽京戲,倒也悠哉游哉,瀟灑似神仙。世間許多人為生計而苦,還過不上這樣優(yōu)裕的生活呢。但要幾十年如一日地度過這種《魯濱遜漂流記》中的孤島歲月——魯濱遜只有一位土著仆人禮拜五,張學良則有一位紅顏知己趙一荻,單從這方面看,張學良的處境要比魯濱遜強得多——羨慕者也是無福消受的。
曾有人詢問張學良,他與蔣介石關系如何,張學良沉吟良久,斟酌出十六個字來:“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看來,他對蔣介石的不殺之恩依舊心存感激,對其政治主張則未肯茍同。
張學良一生的囚禁地共計十五處,最后一處是臺北北投。趙四小姐陪伴張學良整整七十二年,其中失去自由的日子竟長達五十余度春秋。張學良不曾瘐死,不曾憤絕,居然還創(chuàng)造奇跡,坐穿牢底,活足百歲高壽,這幕人間壯劇的導演不正是趙四小姐嗎!她的愛情是張學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量,再艱難再苦悶再無望的日子他都能挺過去,甚至在監(jiān)牢里研究《明史》,做出大量筆記,只可惜后來因擔心蔣介石猜忌而付之一炬。張學銘夫人曾十分動情地說,張家欠趙一荻夫人的太多了,張家所有的人都感激她。因為張家的人不管有多好的心,有多大的本事,有多高的地位,都不能將它們轉化為直接的關懷,送到張將軍跟前,給他一根小指頭的幫助,只有趙一荻夫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形影不離,成為他的精神支柱。
張學良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說過,他這一生欠趙四小姐太多。這話絕對發(fā)自天良,出于肺腑。若沒有趙四小姐六十年(1940~2000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和基督教精神持久的牽引,早年吸食過鴉片、注射過嗎啡的張學良是不可能成為百歲老人的。其實,趙一荻的身體狀況比張學良要差得多。她患過紅斑狼瘡,曾因跌倒而骨折,還由于長期抽煙,肺部發(fā)生癌變而動了一次大手術,半邊肺葉被切除,之后落下痼疾,一直呼吸不暢,影響了她晚年的健康。但就是這樣一位病弱的女子,竟有那么大的膂力,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為張學良擎起頭頂那片天空!
誰讀過秦觀《鵲橋仙》中的絕妙詞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會點頭說好?但這種舒張而富有彈性的感情并不足以體現出大愛的蓮花境界。俄國“十二月黨人”反抗沙皇的暴政,或被砍頭,或遭流放,流放到極寒的西伯利亞荒原,下礦井,干苦役,種種非人的折磨使他們?yōu)l于死亡。這些革命者之所以沒有絕望,沒有自殺,便是因為他們的妻子能放棄世襲的貴族地位和大都市的安逸生活追蹤而至,用熾熱的真情撫慰他們生滿凍瘡的心靈。趙四小姐也具有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那樣的奇情,將滿心的愛無私地奉獻給一位被終身軟禁的囚徒,這樣的女人已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接近于天使,接近于女神,人間豈可多得?張學良何其不幸,從將軍淪為階下囚;又何其有幸,擁有了曠世難逢的紅顏知己!從他的遭際也可見出天意的公允吧,它可能在某一方面苛薄待人,但肯定會以另一方面的鴻運去厚厚地補償他。
然而,我有位堅持懷疑論的友人徐君盡管也認為趙四小姐是女子中兼具善美、極有情抱的典型,但仍然覺得我將趙一荻與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相提并論是比擬不倫,屬于強行拔高。他說:“俄國的那些奇女子要直接面對死亡的威脅,而趙四不必;須備嘗生活的憂苦,而趙四不必;須表明與沙皇暴政不共戴天的政治立場,而趙四不是這樣。兩相比較,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真是一群舉世罕見的大性情女子,趙四稍遜一籌。”
他的話有不可辯駁的道理,我不必再唱反調。況且趙四小姐只不過“稍遜一籌”(倘若給她機會,她又何嘗不可以成為“大性情女子”)也可算榮光無限了。徐君懷疑的鋒芒并未針對趙一荻,只作了三點澄清,這使我長舒一口氣。然而,他對于張學良的質疑則是一道強烈的沖擊波:“風流少帥正值壯年,遭到軟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頭頂的光環(huán),也就失去了以往的魅力,他的日常社交幾近于零,感情世界高度封閉,趙四小姐陪伴他,是他惟一的情人,惟一的知己,惟一的傾聽者,惟一的精神支柱,他別無選擇,別無選擇便是最佳選擇,這一悖論完全成立。再說,趙四小姐放棄一切,前來患難相守,與他相依為命,張學良自然萬分感激。這就好比一壇密封的美酒,窖藏數十年,美酒注定不會走味,只會更加芳醇。假若張學良當年未做階下囚,仍是八面威風,萬里馳騁,他豈能數十年如一日地愛著趙四小姐而心無旁騖?一道‘菜’(無論它是怎樣的珍饈佳饌)吃一輩子,這可有悖于‘美食家’張學良的天性和風格。他與谷四小姐的故事,稱之為事故還更恰當些,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你說的谷四小姐是不是那位被少帥休掉的如夫人谷瑞玉?”
“不是她,還能是誰?張學良與人家四小姐總是有緣,前有谷四,后有趙四。谷四小姐也是有錢人家的閨秀,也與張學良共過患難。兩次直奉大戰(zhàn),她都是隨軍的‘少帥夫人’,擔著不小的風險,她從未畏縮過,也可算是女中豪杰了,結局如何呢?”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啞然失笑,張學良與谷瑞玉的婚姻事故似乎過錯并不在少帥那邊,其中另有隱情。于是我說:“少帥當年吸鴉片,谷瑞玉負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后來她延請日本醫(yī)生為之戒毒,亂打嗎啡針,又使他嗎啡上癮,張學良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張家上下也對谷瑞玉觀感大壞。谷四小姐覺得受了張家人的委屈,性情陡然逆變,從此少奶奶的作風一天強似一天,打牌不舍晝夜,請梅蘭芳等名角唱堂會克扣包銀,招致一些走紅藝人的不滿,這些毛病都讓張學良大傷腦筋,大動肝火。更有甚者,張作霖被炸死在皇姑屯,東北軍秘不發(fā)喪,谷瑞玉卻擅自行動,從天津前往沈陽,引起日本關東軍的注意,險些壞了大事。后來,她與張學良的死對頭楊宇霆和常蔭槐的內眷過從甚密,泄露少帥行蹤,從而使他遭到一群日本浪人的偷襲,險些遇害。這樣多的過錯加在一起,假如張學良還不將一紙休書遞給她,倒是不合情理了。”
“你也不設身處地站在谷瑞玉的角度和立場想想,她是風流少帥的如夫人,角色方面雖然比后來的趙四小姐稍稍堂正一些,至少還有個打了折扣的名分,但長期虛懸在外,不被大帥府接納,不被母儀帥府的于鳳至收編,她能不窩火,能沒有怨氣嗎?論忍辱負重,她是遠不如趙四小姐,但她也是被侮辱被損害的那一類人,只不過是風流少帥獨享齊人之福的一枚籌碼,你不覺得嗎?”
“可趙四小姐身上沒有那么多毛病,她的溫柔賢淑經得起歲月的推敲。”
“其他方面是否也經得起歲月的推敲?少帥不被囚,將遭逢一個又一個艷遇的尖峰時刻,在巨大的社會空間里他的能量必然要尋求釋放的渠道。比趙四更美麗的女子,比趙四更年輕的女子,比趙四更解風情的女子正不知有多少。張學良曾坦承自己‘平生無憾事,惟一愛女人’,你說,他能對滿園繁花視而不見,獨愛趙四小姐這朵紫羅蘭嗎?何況要七十二年如一日的獨愛,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想一想都會令人心驚!張學良九十歲壽誕時即席賦詩,首句是‘自古英雄皆好色’,他直抒胸臆,并不想扮演假道學先生,這正是他質樸可愛的地方。顯貴人物情隨身轉,從無牢靠可言,你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尷尬的事實,張、趙終身不渝的愛情神話是獨裁主蔣介石一手打造而成,是長期的幽禁生活逼就的,是人性的被迫自律逼就的,說到底,這只是一朵溫室之花。英王愛德華八世為了與美國美人華麗斯·辛普森結合,連君王都可以不做,天下還有誰的犧牲精神比他更大?可后來又如何,溫莎公爵夫婦各自不受約束的穢行涂污了這個經典的愛情故事,真是人性的悲哀。”
前人的功過,尤其是個人感情方面的功過最難評說,更何況徐君秉承春秋大義,對賢者求全責備,洪洞縣里就真沒有半個好人了。我不可能駁倒他的雄辯,但我告訴他:“對任何歷史人物,你盡可表示懷疑,但你必須尊重事實。”
對此,他一笑置之,不持異議。他原本只是想顯示自己的辯才,揭示人性的負面更是他一貫的愛好,不過我也承認,洞察問題的核心時,他的眼光比我要深遠得多,他的解剖刀也要鋒利得多,幸虧我們兩人當年讀的都是中文系,不曾一同學醫(yī),否則做了外科大夫,我永遠只能甘拜下風。
1990年6月,張學良九十大壽。臺灣的黨圈政界由總統(tǒng)府資政、張學良的老友張群牽頭發(fā)起,公開為張學良舉辦盛大的祝壽會,此舉顯然是著意為他爭取完整的人身自由大造聲勢。新上臺的李登輝為籠絡人心,亮出綠燈,特贈“壽”字屏以表祝賀。同年年底,張學良終于被解禁。昔日的風流公子和英俊少帥,現在已是耄耋衰翁,人間無情惟白發(fā),英雄頭上不肯饒啊!
1991年3月10日,張學良夫婦啟程赴美探親。行前,李登輝再次示恩,送給他們一筆旅費。在美國,張學良見到一些闊別的老友,也聽到許多故人凋零的消息。當時,美國的華文報紙作出分析,普遍認為,張學良好不容易熬過半個世紀的軟禁歲月,如今重獲自由金身,猶如沖出牢籠的猛虎,肯定不會再返回臺灣那片傷心之地了,一些故舊友好也都勸他定居海外,因為臺灣政局多變,蔣家舊勢力仍然不可低估,須防不測,以免再投羅網。但這些建議均被張學良婉拒,他解釋說:“不要為難別人。”這個“別人”便是暗指國民黨主席李登輝。他與趙四小姐在美國只逗留了短短三個月,6月底即飛回臺北。直到1993年12月15日第二度出境,才決定以年老無依靠投奔兒子張閭琳為由,向美國移民局申請長期居留“綠卡”。
他們定居美國夏威夷,一個最大的原因便是那里的氣候與居住環(huán)境適宜養(yǎng)老,加以好友張群、張大千及王新衡等先后謝世,臺島已無后顧之戀。本來,大陸有他們的故園桑梓,早在1961年12月12日紀念“西安事變”二十五周年時,周恩來即曾讓人捎信給張學良,全信十六字,前無稱呼,后無署名,比電文還簡潔:“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有期。”到了九十年代,中國政府更盛情邀請他回去看看,甚至派出少帥的舊部屬呂正操將軍充任說客。游子何嘗不想落葉歸根,但兩岸關系冰凍三尺,張學良不愿再置身于政治冰層下的漩渦中心,終于望洋止步。
初到檀香山,張學良曾與趙一荻坐車環(huán)游全島,既開心又疲倦。剛歇息下來,身體欠佳的趙四小姐便說:“光在夏威夷玩玩就夠累人的了,還談什么回東北老家。甭提了!”
他們在夏威夷日子過得很愜意,也很有規(guī)律,在銀色的沙灘上漫步,不說話,幾十年朝夕相處,不說也是說,沉默也是歌,還一同看日出日落,感受宇宙的那一顆通紅的心臟在大海上跳蕩,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地的脈搏。趙四小姐不禁感嘆道:“我們總算掙脫樊籠,回歸自然了,只可惜先前的大好光陰一去不復返,再也收不回來,如今一對白頭人,真要掰著手指頭及時行樂才好!”這話說得輕松,卻帶有幾分淡淡的感傷。
有人曾興嘆,趙四小姐真是深愛張學良,她撐著沉疴的病體,吊住那口悠悠長氣,只為看著丈夫快樂地度完2000年6月1日的百歲華誕。張學良在生日宴會上接受記者采訪,非常動情地稱贊:“我太太非常好,最關心我的是她!”還當著眾人的面,握緊趙四小姐的手,用一口地道的東北話親昵地說:“這是我的姑娘!”
只可惜他的八十八歲的姑娘已是風中之燭,走近了生命的終點。2000年6月22日清晨,躺在病床上的趙一荻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講話,她環(huán)視病房里的每一位親友,目光祥和。約在8時45分,張學良坐著輪椅來到床邊,握住夫人的手,喊著私下對她的昵稱,無限依戀。聽著聽著,趙四小姐眼中流下了一行咸咸熱熱的淚水。9時,醫(yī)生拔掉了她的氧氣管,并注射了鎮(zhèn)靜劑,趙四小姐沉沉睡去了,張學良依然握著妻子的右手不曾松開。又過了兩個多小時,上午11時11分,監(jiān)視腦電波的儀器顯示她已離開人世。牧師帶領眾親友向上蒼禱告。此時,張學良還一直握著妻子冰涼的手,就這樣又握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在眾人的勸說下回到家中。
世間有多少夫妻能相攜相扶走完七十二年風雨長途?有多少伴侶能在長期的患難中不磨滅掉那份珍貴的情意?實在是寥寥無幾。似張學良那般奇特的遭遇,像趙一荻這樣堅貞的愛情,置諸古今,都堪稱傳奇。而她偉大的地方正在其平凡之處,她從不單獨接受記者采訪,也不愿講述一生經歷,她總是那樣低調,從不認為自己有什么事情值得特別稱道。作為一位普通的小女子,她把畢生真情和盤托給一個心愛的男人,僅此而已。此外,她不覺得自己對社會有什么綿薄的貢獻,對歷史有什么些微的功績。這是她的謙虛。
虔信基督教的趙四小姐在回憶錄《見證集》一書中用深情的筆觸寫道:“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為了愛,才肯舍己。世人為了愛自己的國家和為他們所愛的人,才肯舍去他們的性命!”誠哉此言,她的確用了整整一生去詮釋這個“愛”字,還有另一個“善”字,詮釋得那么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書一樣的標準版本。讀過之后,許多人會掩面羞慚,許多人該肅然起敬。
要說趙四小姐的葬禮,就不能不提及一樁舊事:于鳳至在洛杉磯玫瑰園墓區(qū)曾斥重金購得一塊合葬墓地,并留下遺囑(她于1990年去世):“待漢卿百年之后,他的遺骸可安葬于我的身側,以實現生不同衾死后同穴之遺愿。”這顯然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畢竟她與少帥已經仳離多年,真正該與張學良死后同穴的是趙四小姐。一年后(1991年),張學良站在于鳳至的墓前喃喃自語:“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如果你能等一等,興許我們就能見面了。”
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就自尋晦氣,在臺北陽明山公墓附近卜宅,令世人大惑不解,國民黨當局甚至懷疑他們這樣做是故意找題目巧造輿論。張學良深有感慨,對趙四小姐說:“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這里就是我們現在的房址,也是我們百年之后最好的安息之地!”后來,他們遷居美國,陽明山的那塊墓地便高價轉讓給了一位營銷汽車的富商。在夏威夷安定下來后,購買陰宅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趙四小姐獲悉在日本寺院附近的神殿之谷正有一塊上好的墓地待價而沽,菲律賓前總統(tǒng)馬科斯的陵寢原在此處,如今馬氏遺孀伊梅爾達終于取得國內諒解,馬科斯不必再作他鄉(xiāng)之鬼魂,可在菲律賓安葬,于是夏威夷的這塊寬敞的墓地就賣給了趙四小姐。
趙四小姐的追思會由特意趕來的臺北友人周聯華牧師主持,他的悼詞充滿詩意,感人至深:“趙一荻女士當年情愿放棄人間的一切,跟隨張將軍軟禁,有如《圣經》里童女懷孕一樣,是個不可能的使命。然而她卻做了,而且做得那么真誠,那么至善至美,那么讓世人皆驚,那么流傳青史!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純粹是為了愛。這愛遠比臺灣最近流行的《人間四月天》更專、更純、更久遠!她當時真正和漢卿先生互許一個未來,這個未來是黯淡的,是黑暗的,但她無怨無悔;最后在上帝的帶領下,這未來竟盼到了火奴魯魯明亮的陽光和自由空氣!”趙四小姐用一生去賭一個重見天日的暮年,這真是豪賭啊!贏了就好,贏了就能使天下有情人為之揚眉舒心,擊節(jié)稱奇。
在趙四小姐的墓壁上刻著這樣兩句銘文: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亦必復活!
此語是《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句子,若求完整,話尾還應補上“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耶穌對死者拉撒路(后經耶穌呼喚而復活)的姐姐馬大曾作如是開解,給心向天堂者以堅牢的信念。這祥和之音既響在死者的墓旁,也響在生者的耳際,只要天壤間愛意和善意長存,生與死的雙面繡便同樣美麗。
補注:我完成此文不久,張學良先生即于2001年10月14日20時50分(當地時間)在美國檀香山去世。他留下遺囑:“與夫人合葬于神殿之谷。”這對愛情傳奇的主角小別一年多,便會合于天堂之中。謹以此文紀念二十世紀一道人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