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博學的詩人和評論家卡里馬瞿斯說:“一部大書是一大災難!”哲學著作的艱深和晦澀讓人敬而遠之,世人也因之加深了對哲人的誤解。其實,在早期哲學家那里,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們處理哲學的方式是他們生活方式的重要一面,最終這將會指點人們怎樣去生活。也難怪金岳霖這樣感慨:“在極端的情況下,他(哲學家)的哲學簡直可以說是他的傳記。”思想與日常生活世界原是有內在關聯的,它也蘊含著思想可以用生活故事來表達的潛在的可能性。對故事的好奇和熱愛是人類的天性,每個人的童年記憶中都銘記著許多自己的和他人的、古代的和現代的、神奇的或恐怖的美麗故事,長大了才知道每一個動人的故事深處總隱藏著某些深邃的思想,每一深邃的思想背后都有一些美麗的故事。在思想和故事之間有那么一條神秘又隱蔽的通道,也許你每天從它面前走過卻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威廉·魏施德的德國人為你打開了一扇心窗,你突然看到一道隱秘的“哲學的后樓梯”,一直通向大哲學家的生活和思想世界。
后樓梯不是人們進入一所住宅常用的通道。它不像正樓梯那樣明亮、潔凈、隆重;它冷靜,缺乏陳設,有時還有點受冷落。不管怎樣,它卻可以引導你通向哲學的大門,去尋找那住在樓上的哲人。在《后樓梯》中,威廉·魏施德動情地寫道:“人們可以踩過保養整潔的長地毯,沿著閃閃發光的欄桿,莊重地走近哲學家。同樣地,哲學也有一個后樓梯,去拜訪思想家也可以平時怎么樣就怎么來,平時怎么樣就怎么做。假如他不是專喜在正門的樓梯口迎接貴賓的話,你會有幸看到哲學家平常的樣子。走后樓梯不需要奢華的排場和裝腔作勢,你面前的思想家可能就是他們的本來面目,有著他們獨特的個性,你能看到他們偉大而令人感動的超越常人的努力。”
哲學的后樓梯充滿了神秘和誘惑,踏上它是一種思想的歷險,既新奇又刺激。當你踏上第一級臺階時,你會發現一位當代史學家關于哲學誕生的精確記錄:“古希臘哲學于公元前五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開始。”這正是泰勒斯預言日食發生的日子,一個惟一能被現代科學所確證的與哲人有關的古老的日子。哲學與日食并沒有本質上的關聯,哲學的誕生是“有閑階層”出現以后的事情。亞里士多德認為,“科學與哲學,只有當外在的需求得到一定的滿足,人類能夠有閑情逸致考慮衣食之外的事情時才得以開始”。
這一榮耀降臨在古希臘富饒的城市米利都的大商人泰勒斯身上。相傳泰勒斯十分精明,他用他豐富的天文知識預測到橄欖的收成十分看好,便買下所有的榨油機高價出租,大大賺了一筆。此外,泰勒斯一定是個真正的智者,他不僅善于思考,而且對生活有獨到的見解。傳聞他母親勸他結婚時,他回答說:“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他年紀大了,母親更是規勸有加,他的回答是:“現在已經過了結婚的時候。”另一個故事更加意味深長,當別人問他為什么不要小孩時,他說:“出于對孩子的愛。”但這并不足以讓泰勒斯成為哲學家。柏拉圖十分哲學化地肯定了他:“泰勒斯觀察星象時,因為臉朝上而掉進了坑里。 一個詼諧而機智的特拉克(thrakisch)姑娘嘲笑他說,他想知道天上有什么,卻沒有搞清楚他前方和腳下有什么。”對此,柏拉圖的解釋充滿了新意:“同樣的笑話恐怕會發生在所有的哲人身上。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習慣深思的人對周圍的人或事會視而不見……”哲學家孜孜以求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本質,這一切是哪里來的,是由什么構成的,什么是它們的本原和規律?人應當是怎樣的?……泰勒斯是第一個提出這些問題的人,也因此成為哲學的奠基者。盡管泰勒斯的“水即本原”和“萬物皆有神”的解答十分奇特,但是,從此至今,關于世界的本質和原理的探索便成為哲學所關心的中心議題。
泰勒斯用他的實踐證明,哲學家只要想賺錢,就能夠賺錢,但他的興趣并不在此,哲人有其更重要的哲學使命。作為一個商人哲學家,泰勒斯在生活世界與思想世界之間的鏈接是成功的,但是并不是每個哲學家都能如此幸運。沿著哲學的后樓梯繼續追尋,也許我們會遇見被悍夫的妻子克姍西普追趕的似與生活格格不入的蘇格拉底。
如果說蘇格拉底在哲學家中間很有名望,那么克姍西普在哲學家的妻子中間也毫不遜色。如果沒有克姍西普的話,蘇格拉底也就不成其為蘇格拉底了。克姍西普并非全力支持丈夫的事業,相反,她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丈夫搞他的哲學。他在家時對他百般糾纏,當蘇格拉底聽煩了出去和朋友討論哲學問題時,她會悶悶不樂。她甚至會不時從窗戶潑一桶臟水澆到蘇格拉底的頭上,這時的蘇格拉底只會說句:“響雷過后必然會暴雨傾盆。”針對別人的同情,蘇格拉底卻認為與難以駕馭的女人打交道也有它的好處,能應付克姍西普的人和別人打交道時便易如反掌了。妻子的阻止和責罵反而使蘇格拉底更深入到哲學中去,更深入到對真正的人的思索中去。尼采的話一點沒錯:“當克姍西普把家弄得不像家的時候,她在事實上把蘇格拉底更深地推到他特有的職業中。”
離家的蘇格拉底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從表面上看,他是個游手好閑的人,他只是去市場和運動場與人們閑聊,四處游蕩,沒有正常的職業,甚至連鞋也買不起。怪不得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塑造的蘇格拉底的舞臺形象光著腳丫。在本質上,蘇格拉底沒有一點點懶漢的疲塌勁兒,他酷愛運動,有堅強的忍耐力,充滿陽剛之美。當別人因寒冷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時候,他卻光腳走在冰上,能從大清早開始站在一個地方想一個問題,一動不動地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蘇格拉底把離家的時間看做他研究哲學的惟一機會。當你在雅典的街道上與蘇格拉底相遇,他會主動走上來與你答訕,和你天南地北地神侃,最后總會情不自禁地將話題轉到一個方向,那就是他通過談話對自己現在和過去的生活進行辯解。他會告訴你最重要的事情是正確的思考方法,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認識你自己,去努力做一個真正的人。蘇格拉底希望了解世上的一切,了解人類和它未來的命運,因為他認為所有的東西都依賴于人的這種知識,所以他孜孜不倦于關乎人的事情:什么是虔誠,什么是邪惡,什么是美的,什么應遭唾棄,什么是正義和非正義,什么是怪癖和瘋狂,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怯懦,什么是國家和政治家……在蘇格拉底永無休止的追問下,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對世界甚至對自己的無知。在哲學的質疑中,現存事物存在的合法性受到了威脅,雅典人以對神的大不敬和引誘青少年為由把蘇格拉底送上了法庭并判處死刑。這個“無知的有知者”和“最有智慧的人”本來有一次越獄的機會,但他的行為捍衛了他的信念,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信念。蘇格拉底坦然地飲下了那杯為他準備的毒汁,成為第一個捍衛自己的思想而犧牲的哲人,用自己的生命實踐把哲學引入了“真正的人”的世界。
后樓梯行人稀少,有些冷清,也許還布滿了灰塵。在這里,你可以肆意地品味哲人獨有的那份深刻的孤獨。孤獨是一種高貴的情愫,孤獨是思想的催生劑,惟有哲人才配得起這份高貴,惟有哲人才擁有真正的孤獨。蘇格拉底是孤獨的“偉大的怪人”,他在白天打著燈籠走在大街上,孤獨地找尋一個真正的人。柏拉圖、伊壁鳩魯、芝諾、黑格爾……是孤獨的,大哲學家都是孤獨的,他們追求的是純粹的精神世界,他們的思想超越時空,世俗的人們是無法理解他們偉大的思想與心靈,紛擾的社會生活也只會干擾他們寧靜的心境。綜觀人類思想史,似乎大哲學家都懷有一種避世的沖動。悲觀的“厭世者”叔本華肯定不是人類的朋友,他對人類充滿了厭惡,稱自己是“人類的蔑視者”,是“避世的哲學皇帝”。海德格爾的一生幾乎一直在黑森林或其山麓弗萊堡度過,他在德國北部菲爾德山的半山腰有一個森林小屋,簡單的陳設中只有木板和床,海德格爾經常在小屋前的長凳上長坐,他那日漸成熟的思想中也包含著他的全部生活:沉重的苦思冥想,深刻的憂慮,包圍著他的孤寂,以及輕度的憂郁。維特根斯坦宣稱自己從九歲起就生活在可怕的孤獨中,經常處于自殺的邊緣。這種情緒伴隨著他的一生,他將他的百萬遺產送給了別人,自己過著一種簡單的隱居式的生活。并非每個哲學家都有維特根斯坦那么幸運和灑脫,斯賓諾莎的隱居生涯則是族群和教團對他的放逐,人為的因素成就了他的孤獨。在所有的哲學家中,他或許是最孤獨、最內向、最謙卑、最安靜的一個,但他并沒有放棄真理。斯賓諾莎靠磨光學鏡片維持生計,過著人們無法想像的更簡單的物質生活,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然而,更多的哲人還是生活在塵世中,不得不同那與身俱來的孤獨進行抗爭。笛卡兒,這位近代哲學的奠基者不得不用面具來掩蓋他的孤獨與不適。他說:“正如演員們戴著面具遮羞一樣,我走上世界的舞臺,也帶著面具。”羅素則用愛情來對抗孤獨:“我追求愛情……因為愛情能使我擺脫孤獨感,可怕的孤獨感。在這孤獨感中,一個寂寞的戰栗的靈魂透過世界的邊緣望見那冰冷而毫無生氣的、無法測定的深淵。”這種孤獨讓人絕望,令人窒息。然由于無法抵御孤獨和憂郁的侵襲,尼采最終走向了瘋狂。
哲人都是孤獨的,孤獨成就了他的思想,成就了他的深刻。大哲學家更是這樣。他們面對的是整個宇宙整個人類的根本性的問題,他們的精神早已超越了他們所處的時空。因而,大哲學家生前都是孤獨的,寂寞的,他們的顯赫都是身后的事情,惟有他們才能真正領略到那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刻骨的孤獨。
哲學式的孤獨確實有些凝重,但哲學的后樓梯卻并不因此而顯得黯淡,后樓梯自有它的迷人之處。在后樓梯上,以哲學家的軼事為導向,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中心——大哲學家對哲學的愛和他們五彩斑斕的思想世界,它們構成了后樓梯上的最亮麗的風景線。我們通常所說的“柏拉圖式的愛情”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哲學之愛”。在柏拉圖的理解里,哲學從來都是厄洛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存在的一種方式,在本質上就是愛。但是,哲學的厄洛斯神指的不是感官上的愛,它是對感官之愛的超越,是對美的理念的追求,必須超越自我,升華到更高的境界。柏拉圖甚至聲稱,厄洛斯本質上就是哲學家,因為哲學的名字叫對智慧的愛,而智慧是最美的東西。每一個哲學家者應當是這樣的:“他的天性決定了他要探究存在,他不會停留于那些人們只知道它的存在的單獨的個體,他要尋根究底,在認識萬物之自然(本質)之前絕不輕言放棄……當他走近真實的存在者,和它緊緊聯系在一起,創造出理智和真理,他就達到了真知。于是,他生活在真實里,生長著,擺脫了他的痛苦。”這種對“存在”的永恒的熱情和執著的真誠的追求,便是“柏拉圖式愛情”的真諦。每一個哲人都用他的血和生命來譜寫他們對哲學的愛。一旦他們“走近了真正的存在者”,他們也建立了屬于自己的絢麗多姿的思想世界。這里才是哲學后樓梯上的“風景絕佳處”。在這里,哲學的大門向我們毫無保留地敞開,我們可以到呂克昂學院同亞里士多德一起去“逍遙游”,也可以跨進中世紀的門檻去領略中世紀哲人身上神性的光輝;我們可以去體驗康德的“自在世界” ,去品味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我們甚至可以去看一看萊布尼茨的“單子拼圖游戲”,去嗅一嗅“叔本華廚房的芳香”……
從兩千五百年前米利都的哲學商人泰勒斯,到宣告哲學沒落的現代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沿著后樓梯,以邊緣化的姿態,我們完成了一次西方哲人生活與思想的巡禮。盡管我們繞了點彎路,但更真實更親密地深入到大哲學家思想的核心。既然上了樓,就別忘了下樓。從哲學的意義上講,上樓和下樓本是同一條路,兩者相得益彰,只不過上樓與下樓的心境不一樣。在神秘和驚奇中上樓的你,在下樓時肯定不再詫異,你已親歷過哲人的生活和思想世界,或許,某些精彩的片斷從此長駐你的心中,左右著你,改變著你。從此,我們心懷一份感激,一份對哲學的敬愛走進日常生活,走進思想世界。從后樓梯去親近哲學,原來,哲學就是尋找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哲學通過思考賦予生活和世界以意義,生活因為哲學和思想而多姿多彩,思想與生活的統一是哲學永恒的夢想。
〔德〕 威廉·魏施德著,李貽瓊譯:《后樓梯——大哲學家的生活與思考》,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