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的柏林景色肯定是不差,勃蘭登堡門、亞歷山大廣場和古老的洪森堡大學校園里綠茵如毯,鮮花盛開,一些喜歡郊游的德國人也許早就準備好了幾瓶慕尼黑啤酒,打算在某個晴好的日子全家去汪西湖畔或格魯納瓦爾德森林野餐。這時候,他們忽然看見了一幕自中世紀以來歐洲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情景:成千上萬名大學生舉著火炬,游行到了菩提樹下大街的市中心廣場,那里已堆積起像山一樣的大批的書籍,興高采烈的學生們將手中的火炬丟進書堆,頓時,烈火熊熊,濃煙滾滾,數萬冊書籍在震耳的歡呼聲中化作灰燼。
這是1933年5月10日,即希特勒就任德國總理四個半月后發生的事情。被燒的書大多都是具有世界聲譽和影響的作家或學者的著作,其中德國作家有托馬斯·曼、海因里希·曼、雷馬克、愛因斯坦,法國作家有雨果等。外國作家的就更多,如杰克·倫敦、厄普頓·辛克萊、海倫·凱勒、弗洛伊德、紀德、左拉等。大學生們在一份當場散發的宣言中說,“凡是對我們的前途起著破壞作用的,或者打擊德國思想、德國家庭和我國人民的動力的根基的任何書籍”,統統都在焚燒之列,都要付之一炬。人們很難相信,這些狂熱的年輕學子們就是以出了大批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音樂家、詩人和科學家,為人類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德意志民族的后代,是黑格爾、康德、費希特、席勒、歌德和貝多芬的傳人。在焚毀人類文明碩果的同時,他們美麗的青春也被這場大火燒得扭曲變形,殘缺不全,帶上了幾分恐怖。
然而當時他們是多么的高興啊,因為Nationalsozialist(納粹)德國的思想領袖、宣傳部長戈培爾博士正在不遠處微笑地注視著他們。燒書結束后,這位“元首的親密戰友”向大學生們發表了講話:“德國人民的靈魂將要再度表現出來,因為這火光不僅結束了一個舊時代,還必將照亮一個新時代。”
大學生燒書只不過是第三帝國青年運動中一個小小的插曲。1936年希特勒公布了一項法令,規定“所有德國青年統統組織在希特勒青年團的范圍內……通過希特勒青年團受到國家社會主義精神的德、智、體三方面的教育”。法令規定從六歲到十八歲的青少年不論男女都要被組織在希特勒青年團的各種組織中,吃、住在學校里,受著斯巴達式的訓練,父母如反對要處以重刑。其中,六歲到十歲是“學齡團”,每個孩子都要詳細記錄其思想發展狀況。滿十歲并且通過測驗后升入“少年隊”,在隊旗前宣誓:“時刻準備著,為我國人民的救星阿道夫·希特勒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年滿十八歲的青年團員不但要接受嚴格的當兵訓練,還要到農村“鍛煉”一年,幫農民干活。之后,優秀分子則可被保送進入納粹黨主辦的全國青年政治學院(至戰爭爆發時共有三十一所),成為可靠的納粹事業的“接班人”。
這樣吃著納粹的狼奶長大的孩子們,他們不燒書、不上演“辛德勒名單”的慘劇再干什么?難道還能指望他們去研究黑格爾辯證法的精深,體會歌德詩歌的不朽,欣賞貝多芬交響樂的優美嗎?
(二)
縱觀世界近代史,舉凡大的政治運動、社會變革,青年學生總是最早被發動、處在最前列的一群;而當運動結束或變革終止,他們不是流血倒地,就是監禁逃亡。青春,生命,熱血,激情,在欺騙、蒙蔽、野心和陰謀的運作中化為歷史教科書上一頁淡淡的墨跡。這固然是由于他們的年少無知,由于他們過分“關心國家大事”而又易于感情沖動,但強大的現實和歷史自身的迷誤,卻也并非只是在青年學生身上發生作用,經驗和理性并不能百分之百地阻止一個智者走向深淵。
在強化對青少年的教育和訓練、發動學生大規模燒書(全德國許多城市都這樣做了)的同時,為了控制德國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戈培爾成立了由他親自掛帥的德國文化協會,下設美術、音樂、戲劇、文學、新聞、廣播和電影協會(那時尚無電視),并且通過法律規定,凡是從事這些職業的人,都必須加入相關的協會,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是會員,你就沒有使用色彩、音符和筆墨的權利。早年曾經學過繪畫,夢想將來成為一位靠藝術吃飯的“小素描畫家和水彩畫家”(希特勒:《我的奮斗》)的希特勒,對美術家協會的工作似乎關懷備至,不僅親自主持德國藝術館的開幕式展覽活動,還親自選定參展作品。其中有一些從德國各個博物館送來的塞尚、凡高、高更、畢加索的畫,希特勒看了大為惱火,上去用靴子一頓猛踢,還吹著小胡子呸呸吐了幾口,嚇得戈培爾都直打哆嗦。戲劇家協會的主席是一個魏瑪時期在柏林街頭專肆瞎起哄的無賴,他對人們厭惡充滿說教的蹩腳的納粹戲劇異常惱怒,在劇院里大喊說,凡是聽到有人講“藝術”這個字眼,他就恨不得掏出左輪手槍來。好在納粹黨魁們還沒有搞“橫掃一切”,也沒有取代所有的演出,歌德、席勒、莎士比亞和蕭伯納的作品時不時還出現在柏林大劇院的舞臺上,使鐵血統治下的人們能稍稍得到片刻的藝術享受。
對藝術是這樣,對新聞和教育就控制得更緊。1933年納粹一上臺就頒布了報刊法,規定“報紙上不得有任何誤導群眾……的東西”。那么怎樣才算是“正確引導”群眾呢?在整個第三帝國時期,每天早上,柏林各報社、電臺的編輯記者,都聚集在宣傳部,由戈培爾或他的助手宣布哪些新聞應該發,哪些新聞要扣下,什么新聞從什么樣的角度去寫,標題如何擬定,當天需要什么樣的社論、短評以及“讀者來信”,口徑如何統一。對于全德地方報刊和電臺,則以電報、電話照此發出指令。新聞如此,教育更不能放松,還在維也納當流浪漢時,希特勒就對學校教育和如何爭取青年有過自己的“獨特”想法,那就是最大可能地對教授和學術表示出蔑視:“教育的目標不是對學生灌輸知識,而是要造就十足強健的體魄。”(希特勒:《我的奮斗》)果然,第三帝國的法律規定,要想在大學教書,必須先在納粹沖鋒隊或者希特勒青年團集訓六個月。在那里,老師們的專業、見解乃至性格都要由納粹專家加以研究并報告給教育部,然后才有可能取得教師資格認證。而教育部長則由一名納粹沖鋒大隊長擔任,此人的名言就是“在一夜之間使學校不再成為一個玩弄學術的機構”。至于在教學內容和教材編排上,更是處處體現著既荒唐透頂又血腥恐怖的納粹思想。納粹黨執政的頭五年中,因不愿歸順而被解雇的大學教授和講師就有近三千人,占總數的四分之一,另外還有一些人逃到了國外,如愛因斯坦,還有一些人慘遭法西斯暴徒的殺害。
(三)
在這種情況下,德國知識界實際上面臨著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藝術、學術、良知固然重要,但生命畢竟更寶貴,第三帝國的文化精英們——無論是藝術家、記者或者教授——大多數都轉向后者:保全性命。二十世紀德國一流的音樂家、現代自然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理查德·施特勞斯投向戈培爾的懷抱,擔任了音樂家協會的主席,不惜以自己的名聲和天才糟蹋文化。曾獲得191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本世紀最偉大的劇作家霍普特曼,早期的作品不僅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還直接反映德國工人運動,受到全世界正義力量的好評。然而在古稀之年卻委身納粹,第三帝國時期人們經常看到白發蒼蒼的霍普特曼和戈培爾手挽手走出劇院,以至于戰后連一向以民主、自由標榜的美國人,也認為霍普特曼為納粹服務得太周到而禁止他的劇本在西柏林美管區上演。
最耐人尋味的是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海德格爾的失足、附逆。
1933年4月,四十四歲的海德格爾據說通過不正當手段當上了納粹統治下的德國弗萊堡大學校長,5月加入了納粹黨,一次性繳了十二年的黨費(剛好到1945年納粹覆沒)。10月,他又和另幾位知名的教授、學者帶領九百六十名知識界人士,公開宣誓支持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在任校長期間,他還不惜以低下的品格,打擊、排擠他的恩師、現象學派哲學大師胡塞爾(猶太人)和曾是朋友的另一位存在主義大師、因非議希特勒而被免職的雅斯貝爾斯(其妻為猶太人),甚至不允許已退休的胡塞爾進圖書館。戰后人們希望他能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懺悔,起碼揭露一下納粹的罪行,然而他卻隱居家鄉小鎮著書,連對奧斯維辛這樣駭世聽聞的事件都長期保持沉默。學術上的偉大與人格上的渺小在海德格爾身上對比如此強烈,反差如此之大,的確有點罕見,半個多世紀來一直是知識界的熱門話題,竟至于形成了“海德格爾現象”,吸引許多人去研究探討,眼見得又要成為一門學問了。
如果說,霍普特曼的晚節不保從一定角度說明藝術對現實的依附乃是歷史的必然,沒有霍普特曼也必定還有其他人,第三帝國不可能將所有的劇院都關了門,何況當時德國廣大民眾都處于狂熱的納粹夢幻中,清醒者只是極少數人,而任何一種藝術都必須至少吸引兩個以上的人去欣賞,否則就不會存在。但作為哲學大師的海德格爾,卻完全不必有這種考慮。他的存在主義哲學的奠基之作《存在與時間》早在六年前就出版了,他的學術研究也不像劇本、音樂和小說,必須要有即時的觀眾和讀者的認可。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都應屬于極少數清醒者之列。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這是烈士們都能做到的,然而身為“大智”的海德格爾,卻在連一點威脅都沒有的情況下就徹底拋棄了一個知識分子起碼的人類良知,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并且“決不懺悔”。這是在以實際行動證實存在主義哲學“存在先于本質”的論斷呢,還是在實踐 “自由選擇”的存在主義人生觀,抑或是在身體力行他一再聲稱的“自由是真理的本質”——愛怎么樣就怎么樣,管什么良知、正義、善惡、是非,以及活著就是死亡、哲學研究也就是死亡研究的虛無主義思想?
其實這一切無須得到答案,因為它并不重要。
對當事人的譴責,對良知的追問,也許會使一些歷史疑團得到澄清,釋放人們某些方面的情感壓力,但要真正解決問題,還必須向譴責者和追問者這樣提問:如果鐵血大幕再次垂落,人們應該怎么辦?還會不會出現大學生燒書,新聞記者欺騙,教授效忠,文豪和大師與之同流合污的事?因為馬克思早就發出過這樣的警告:歷史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希特勒、戈培爾固然不會起死回生,但那些反人類、反文明的行為——強權政治,霸權主義,獨裁,專制,極權,高壓,威脅,陰謀,愚弄,操縱,控制,鎮壓,動不動就朝別人頭上扔導彈,或者進行制裁,以及新納粹主義,恐怖活動,邪教組織,貪污腐敗,封建迷信,破壞環境,等等——難道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嗎?
偉大的反法西斯戰士伏契克說:“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
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