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一本很值得一讀的書;美國學者約翰·布羅克曼(John Brockman)寫的《第三種文化——洞察世界的新途徑》。在這本書中,我看到第三種文化的代表人物們經常滿懷感激地提到SFI。SM即圣菲研究所(Santa h lnstitute)(讀者可參閱沃爾德羅普《復雜——誕生于秩序和混沌邊緣的科學》,陳玲譯,三聯書店,1997)。為了講清楚我的感受,需要把話題稍稍扯遠一點。
寫出《兩種文化》以后,斯諾(C.P.Snow)在1963年再談兩種文化時,已經敏感地預見“兩種文化”之間出現了“第三種文化”。他說:“談第三種文化已經存在可能為時尚早。但是我現在確信它將到來。當它來的時候,一些交流的困難將最終被軟化,因為這一文化為了能發揮作用必須要說科學術語。”
從1963年到今天,過去了四十年,斯諾的預見得到了相當可喜的證實,一大批為了溝通兩種文化交流的作品相繼涌現。霍金(Stephen Hawking)的《時間簡史》,霍蘭(J.U,Holland)的《隱秩序——適應性造就復雜性》、《涌現——從混沌到有序》,道金斯(Richar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伊甸園之河》、《解析彩虹》,蓋爾曼(Mur-ray GellMann)的《夸克與美洲豹——簡單性和復雜性的奇遇》,哈肯(Herman Hak-en)的《協同學》,普里高津(1lya Prigogine)的《從混沌到有序》、《探索復雜性》、《確定性的終結》……等等。在這些精彩無比的書中,作者試圖與公眾交流,而且也互相交流他們對科學進展的看法,并力圖使艱深的科學知識可以為公眾所理解。
正是在這樣一種勢態下,布羅克曼于1995年寫了《第三種文化》一書,宜稱第三種文化"iE在浮現”。布羅克曼寫道:“第三種文化的出現引入了嶄新的文化研討模式,重新界定了美國重要的思想領域的卓越人物。……我們正親眼目睹著思想家的火炬傳送,從傳統的人文知識分子到一組新人,即漸漸浮出水面的第三種文化的知識分子。”
那么,第三種文化的知識分子到底是一些什么人?他們有哪些特征?根據第三種文化代表人物們的意見,大約可以得出以下幾點。
首先,第三種文化的知識分子來自科學家,但“不是典型的科學家,而是那些在某種程度上涉獵領域更廣泛的人,他們發現自己正在研究的問題并不符合本專業的課題結構。”
被布羅克曼視為第三種文化代表人物之一的蓋爾曼(1969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對這種科學家作了一個形象的描述,他在《夸克與美洲豹》一書中寫道:這些科學家“常常和某種思維風格有關。尼采把思維風格分為兩類:一是‘日神(Appoloni-Q1,),這種風格擅長邏輯、分析,考慮問題比較冷靜;另一是‘酒神(Dionysians),這種風格更習慣于直覺、綜合和情緒激動。有時很粗淺地用這兩種特性區分左腦和右腦的用途。但我們當中的某些人似乎屬于另外一種,即‘奧德賽(Odysseans)型風格。具有這種風格的人在需要將各種思想連接起來時,可以將日神和酒神風格聯合使用。這種人在傳統的研究所里常常感到孤獨,但在SFI卻可以找到如魚得水的環境。”
SFI研究所是1984年在蓋爾曼的幫助下創建的。這是一個相當松散的組織,有點像一個家庭。研究所中只有3個任期為5年的教授,其他的人都是訪問學者。訪問學者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在研究所停留的時間有的只一天,有的逗留一年,其中有些人經常來訪,例如后來成為第三種文化代表人物的霍蘭、考夫曼(Stuart Kauffman)、經濟學諾貝爾獎獲得者阿羅(K,Joseph Ar-row)等等。研究所經常舉辦各種專題學術討論會,會期有的只一天,有的則為一至二周。SH強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許多出色的科學家和學者渴望“偏離、逃離”他們原來的研究領域,但在專業研究所里不可能做到。而在SH,來訪者可以自由地思考和交流,經濟學家可以大談生物經濟學;物理學家可以把“吸引子”用到經濟學領域;總之,$FI里出現了一大批第三種文化的中堅分子,是第三種文化產生的溫床。
由于這種跨學科的綜合研究涉及領域極廣,所以誰也不能自稱什么權威。正是這種特點,形成第三種文化的另一大特征:容忍異己。布羅克曼說:“第三種文化的力量恰恰在于它能容忍異己,使得不同的觀念都能得到嚴肅的對待。不同于以往的智力探索,第三種文化的成就,并不是在主流保守階層中所常見的那種爭論不休的邊緣性爭論,而是這些成就將影響這個星球上所有人的生活。”
正因為第三種文化的包容性,所以它不會像學院派那樣居高臨下,那樣由于“過度的解釋”而使得日漸膨脹的注釋條目蜿蜒伸展,越排越長,直到真實的世界無處尋覓。第三種文化的思想家是貼近真實世界的大眾知識分子。
有人奇怪蓋爾曼為什么把SFI設立在偏遠的圣菲,而不設在東海岸高等教育高度發達的地區。蓋爾曼對此回答說:“我們沒有將這個研究所選址在靠近哈佛或者斯坦福的地方,因為那些地方有來自已經被接受的思想巨大壓力,這些思想被整個團體接受了因而難以對其提出挑戰。在圣菲,我們能夠自由地思考和交談,只受限于與現實的一致和吻合(只要與現實一致)。”
這一觀點很值得我國學者的思考,因為我國目前對第三種文化感興趣的學者,大都集中在幾個文化重鎮如北京、上海等地,這些地區的學者即使對第三種文化情有獨鐘,想進行一些研究或實踐,但在傳統的兩種文化的夾擊之下很困難,有可能消失,或者變味。這決不是聳人聽聞之言,蓋爾曼尚且有這樣的擔心,更何況我輩!
第三種文化的第三個特征,是它特別重視復雜性和進化機制的研究。布羅克曼對這一特征作了如下說明:“從第三種文化誕生了一種自然哲學,它建立在對復雜性和進化的重要性認識之上,非常復雜的系統,不論是生物體、大腦,生物圈,還是宇宙本身,都不是靠設計構造出來的;一切都是進化來的。已經有一套新的觀念來描述我們自己,我們的心智和宇宙,以及所有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正是這些正在做研究和創作自己著作的科學家們,把握著我們時代的方向。”
以上談的是對第三種文化粗淺的認盡管第三種文化如布羅克曼所說“正在浮現”,它的鼓吹者也極力指出第三種文化的重要性,但是他們也對第三種文化的前途表示謹慎的憂慮,這種憂慮恰好來自傳統兩種文化的兩方。
一方的威脅來自傳統的人文知識分子。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幾乎是憤怒地說:“英國幾乎沒有知識分子肯付出一點努力去理解科學,他們明顯地感到近期的圖書,如斯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ABrief History ofTime)中提出的問題超出了他們的理解力。有些反響似乎源自面對這種無知而產生的無助感。‘我受過很好的教育,他們說,‘但我搞不懂這些。所以它一定是胡說/乙道!幾年前,發現了宇宙微波背景輻射起伏的消息公布后,頗有影響的知名記者伯納德·列文(Bernard Levin)就把整個宇宙理論研究當成了垃圾,認為不值得被當作重要評論。比如他說,大爆炸理論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他認為這個理論的許多所謂證據,實際上都是一種誤導。另一個把科學家當靶子的記者是布賴恩·埃普利亞德(Brian Appleyard),他在其暢銷書《理解當前》(Understanding thePresent)的前言中寫道,他之所以寫這本書,是因為他采訪霍金后內心感到憤怒。看到科學家狂妄到要對諸如上帝、存在以及人性等深奧的問題發表意見,他感到不安。意義重大、激動人心的科學發現,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但是對這些發現的反應卻是一種不由自主的防守反擊,這不由得令人印象深刻。科學家年復一年地被忽視,因為沒有人傾聽他們;現在人 蓋爾曼也頗有同感地嘆息說:“不幸的是,藝術人文領域里有人以幾乎不知道科學技術或數學而自豪,相反的情況卻很少見。你偶爾會遇到一個不知道莎土比亞的科學家,但你永遠也不會遇到一個以不知道莎士比亞為榮的科學家。” 另一方的威脅來自科學家的陣營。丹尼爾·希利斯(W.Daniel Hillis)曾深懷憂慮地說:“第三種文化面臨的一個問題是,當科學家清楚地向非科學界人士解釋他們的思想時,經常會受到其他科學家的蔑視。當有人像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或道金斯那樣表達能力特別強時,另一些科學家會有點妒忌,因為這兩個人正在向公眾解釋我們正在爭論的重大問題。生物學領域更是如此,生物學界總覺得科學家不應該宣揚學界中的丑事,因為右派宗教勢力一直在進化論學派間的爭論中尋找什么,從而作為他們神創論的證據。生物學界的一個強大的思想學派認為,絕對不能公開質疑達爾文,但‘普及工作者在科學家之間通常也確實是個輕蔑的稱呼。普及工作者就是以人們能理解的方式解釋問題的人。我想,科學家不尊重這樣的人,這很荒唐。對任何別的領域來說,向國會議員解釋為什么你做的事激動人心、美妙無比,將被視為是對這個領域的一項貢獻,而在科學界,你將受到如同某種神秘俱樂部里的背叛者般的待遇。” 希利斯說的正是我們經常遇到的事情。有兩件事我記憶深刻,一是1988年,我請一位大學同班同學(當時是研究規范場的副研究員)寫一點東西;深入淺出地向公眾介紹一下他研究的領域的成就和意義,他回答說:“如果我寫了那樣的文章,我永遠別想當研究員了。”二是在我評教授職稱時,發生過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我在《自然辯證法通訊》上發表的幾篇文章不能算數,但發表在《大學物理》上的文章可以算,雖然文章內容都是物理學史方面的研究。業內人士都知道,《自然辯證法通訊》上發文章很不容易(記得該雜志有一個規定:每一位作者一年只能在這份雜志上發表一篇文章),但在物理系卻只看刊物名稱上有沒有“物理”兩個字。偏見之深,可見一斑。 的確,第三種文化要想得到人們的重視和承認,還有許多事要一步一步地去做;還有許多嚴重困難得一個一個地去解決。如果我們國家也有一個SFI這樣的研究機構,并且設立在蘭州;昆明……,也許能夠使第三種文化在我國也盡快地、健康地“浮現出來”。 (約翰·布羅克曼:《第三種文化——洞察世界的新途徑》,呂芳譯,海南出版社,2003;M,蓋爾曼:《夸克與美洲豹——簡單性和復雜性的奇遇》,楊建鄴、李香蓮譯,湖南科技出版杜,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