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航

SARS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中國社會的隱性問題:管理層應對失誤、社會應急系統缺乏、自助體系不完善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忽然間迸裂,SARS突然來臨,未曾經歷過的生活圖景瞬間展開。飛濺式傳播、口罩、恐慌、搶購、限價、量體溫、隔離、購車熱、眾志成城……一系列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詞語一下子聯系在一起,成了人們話語中的密集詞匯。
幸而疫情逐漸得到控制,不過很多問題值得深思:SARS危機下的中國社會缺少什么,又會帶來那些影響?為此,《經濟》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鄭也夫教授。
社會缺失的部分
《經濟》:從社會學的角度講,SARS之中,值得我們認真反思的問題有哪些?
鄭也夫:首先是管理層的問題。非典蔓延,應該說是天災,其中有我們應對的問題,管理層的責任首當其沖,這一點管理層和公民之間是有共識的,不然不會有一些政府的高級成員被解職。
新增SARS病例的數字現在正在下降,但是管理制度仍然不完善。例如,一次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問現在的數字是否可靠,北京代市長王岐山說他可以以人格擔保這個數字是可靠的,是書記和他親筆簽字的。我就很奇怪,一二把手親自簽一個數字有必要嗎,他們并不是統計人員,數字可靠與否應該是統計人員最有發言權,統計應該獨立于行政,應建立一種制度,而不是依靠個人的人格。
其次,是信息披露的問題。一個社會出現重大事件以后,選擇披露信息還是選擇遮蔽是件大事。但是SARS事件中,認真比較以后,可以發現公開的好處比隱蔽大。兩害取其輕,最后選擇了公開。但是應該認識到,剛剛選擇信息開放,管理層、公眾、專家系統等三方面都還不適應。管理層的不適應在SARS事件初期有所反映,專家的反應也相對滯后,公眾心理曾出現了休克期。
《經濟》:能否請您評點一下SARS事件中的社會心理?
鄭也夫:4月20日以前,是管理者應對失誤的時期,決策者應該非常善于傾聽專家的意見,然后做出適當的決策。但是顯然當時一些專家的意見被忽視了。
4月20日,信息突然公布,公眾心理進入休克期。其實,原來一些比較重的流感及其他疾病造成的死亡要比SARS高,為什么SARS更令人害怕?除了病情可怕,也因為過去的流感等沒有如此報道。我不是說要倒退回原來封閉的時代,只是說各方面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過了休克期之后,慢慢就會適應,以后對于傳媒的新聞轟炸,也會更加適應。這一時期,與公開報道相配套的是專家應該出場,及早排除媒體轟炸之后公眾的想入非非,為大家剔除荒誕的想法,告訴大家如何應對。
現在是休克期過后的平緩期,休克期已經過去了,但是社會應該反省,休克期發生的事情比較嚴重的是很多人逃離北京,這種舉動只能使得情況惡化,并不是明智的選擇。
下一個階段,從心理上來說,是要有耐心,要準備打持久戰。
《經濟》:看過一篇報道,介紹美國抵抗SARS的情況,有一個數字讓人很有感觸,需要隔離的美國人都自愿接受隔離,目前為止,只有1例是強制隔離。而在中國,有很多不自愿隔離的報道,SARS病人逃跑,為什么?
鄭也夫:這是社會公德的問題。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的公德建設不夠到位,提倡目標過于高大,都是大公無私這樣極高的目標。從人的本性上講,不可能每時每刻做的都是極具遠大意義的事情,一些口號就顯得大而無當。
而且關于道德問題的宣傳值得反省的問題也很多。例如我們經常宣傳,道德品質好要給予表彰、獎勵、提升,道德是危難之中的幫助,不求回報,如果有回報就是經濟行為。幫助別人,結果就成為中隊長了,就獎勵一朵小紅花,這是交易行為。道德行為的收獲應該是自身的愉悅,其報酬是內心的體驗。道德應該是為道德而道德。我病了,我很痛苦,如果又傳染給人,應該更不愉快。如果我被隔離,犧牲一點自由,但是沒有傳染給別人,應該才是愉快的。
SARS會帶來哪些改變
《經濟》:從長期來看,SARS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會有影響嗎?
鄭也夫:希望有些好的影響,現在有些好的征兆,但是我想好了傷疤可能就忘了疼,甚至還會變本加厲,因為SARS我們短期內不能再過奢侈的生活。其實,明智的人應該反省,不要常去飯館、娛樂場所,應該提倡露天的運動等健康的生活方式。
《經濟》:SARS是否會破壞人們彼此之間的信任,例如我們現在在公交車里,就會常常用戒備的眼神關注對面的人是否咳嗽,是否有異?
鄭也夫:嚴格講,這種關系不叫信任,信任應該是合作關系基礎上的。實際上,公共空間應該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身體距離。如果是在公共汽車上,上下班的高峰期,碰觸可能難免,但是空間很大的時候,碰到別人,其實是極其無禮的。身體距離是人的獨立性和尊嚴的一個體現,在中國,對這一點很不重視,銀行設一米線都很難實行。國人應該從尊嚴的角度出發,拉開身體距離,這當然有很好的副產品——有助于衛生。相反,如果因害怕傳染而拉開距離,疫情過后,很可能又會變為零距離,乃至碰撞別人,侵犯別人。
自助比指令更重要
《經濟》:通過和其他國家抗擊SARS的報道對比,我們發現,在新加坡等很多地方,社區里有很多義工,社會上有很多可以求助的非政府組織,在SARS危機中起了很大作用,而中國似乎很欠缺?
鄭也夫:我們自愿組織的形式少,數量也少,這個差距巨大。自愿組織是社會有活力,民眾能夠自助的體現。但是中國由于長期在計劃經濟下生活,一切靠管理者提供,群眾自助的力量很弱。發展這些自助組織,有些障礙,例如注冊的困難,但這不是最大的障礙,最大的問題是民眾在計劃經濟里生活得太久,認為我們只能做被管理者,做一個原子化的個人,沒有這樣的習慣和文化基因。
《經濟》:被管理者怎樣才能蘇醒?
鄭也夫:這是一個斷了香火的問題。西方的那種自愿組織中國沒有,但是過去中國有些其他組織,例如同鄉會,這也鍛煉了自發組織的能力,如果從這樣的組織發展成為自愿組織還相對容易。遺憾的是,五十年來不再有這樣的組織,這樣的文化基因也就消失了。缺少文化基因,再發展自愿組織就要靠外部的影響,這比起內生的要弱,要緩慢。
一個完善的社會極其重要的是向群性和自愿組織,如果沒有向心力,就是一盤散沙,也就不成為社會。所以一定要有正式的組織和非正式的組織,非正式的不應少于正式的。換句話說,人與人在向群基礎上的合作與互助是最要緊的,如果沒有這些,組成的社會將會是一個很像軍營的社會,只能靠指令、紀律。我們要成長成合作的社會還要很長很長的時間,這是比經濟落后還要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