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自立
1、卡拉楊
老卡閉目指揮的鏡頭是凡人皆知的。
他的排練,據說是不讓人觀看的。在現場上,他的指揮動作幅度很小。不細看,其中的意志,靈犀雖在,卻難以分辨。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從他和其他指揮家的大線條比較當中,來揣測他閉目手法的奧妙。
注重音樂的主干旋律和主干節奏,并由此帶動音樂的整體感,是他的指揮風格之所在。不像小克萊伯,舞蹈般精確細膩的手勢,給樂手以無可遁逃的全面提示,不,卡氏的手勢是微乎其微的,除去在起伏很大的樂段上,也會在空氣的震動中劈砍和揮舞其權杖,其他時候,好像有一點天隨地就之感……。
這樣一來,給一些注重云片雨滴般細節的指揮家一個誤會:甚至連切里畢達凱也說,他,好像聽不見音樂(大意)。
而實際情形是,他的提示是事前好像已經搞定的。于是,在舞臺上,他不用再重復一萬遍的提示;他不再看樂手和樂手周圍呈現的現實的世界,現實的人。這是一個循環:從排練時的可見性,到演奏成熟后的脫離性,再到舞臺上的人將不在,人的因素,最終被純粹的音樂忽略,排除。只有音符,樂句,結構和織體,只有獨奏,配器,只有總譜。所有個性的表現,都服從于一個整體及其運動!
這意味著什么呢?
首先,我們覺得他的在場已經呈現為一種結果。所有的原因和試探已經被他先期解決了。樂手的存在已經進入了音樂,化成了曲譜,成為一個或者若干個音符和音符的連綴。人的消失有助于音樂,這和人的消失有助于權威的意志之表達,好像有一點關聯。于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說,啊!這是音樂之帝王的指揮風度。
當然,也許會有某個更好的指揮和他的處理完全相反:是每時每刻關注著人,關注著樂手,關注著其呼吸,其動作,其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的拿捏和分寸感。每一件樂器,提琴,管樂和鼓的存在,分分秒秒都在他的視覺的把握之中,是不能忽視和須臾視而不見的。因為人的分分秒秒的存在,是每時每刻都前后有別起伏不定的。他們隨時隨地組成著一個整體;是一個不斷地從個體向著整體發展的奇妙變化,而非相反。人的意識的外化和音樂的表現產生了極為關鍵的一種關系。在這個意義上說,音樂和人,都應該被凝視。
我們可以發現馬勒的配器,就有這樣的內涵和要求。
馬勒配器的魅力,與其說是齊奏,不如說是獨奏。所以,他早早就對多聲道錄音的出現夢寐以求了。
話往回說,將演員當做符號加以處理的導演歷來不少,如俄羅斯的梅耶霍德。
有人說,老卡往那兒一站,音樂就開始了,是一種特殊的序曲。別人做不到這一點!
我贊同。
不能設想阿巴多也閉著眼睛來對待樂隊,尤其是像柏林愛樂這樣的偉大樂隊。所以,人們看到的是,阿巴多在臺上,臺下緊著忙活出來的所謂民主作風。他用一個意大利人的浪漫,質樸,隨和,嚴謹而熱情的氣質,感動著樂手們。尤其是在看到他帶著癌癥未郟極為消瘦的病體指揮他的樂隊的時候,他的眼睛,是唯一沒有被疾病侵害的飛地。
現實世界的可視性對于音樂來說確實有距離。我們用通常的語言所解釋的世界無法和音樂的世界等值交換。就像無形遠遠大于有形。但是音樂也會以其標題提示我們和可視性世界有所接軌。我們是似出其里,又在其中。(幾乎所有的指揮,都會在德彪西的圖畫和巴赫的數字世界之間保持一種通融。但是音樂不可完全轉化為圖畫。至少純音樂是如此吧!)
代之以語言自成體系的描述和鋪陳,音樂在語言之外的啟動而爆發也自成體系。就像一個內在于語言世界的巨大暗示。這時候,所謂主/客觀世界的分離和融合是無法截然分開的。
而指揮,尤其是偉大的指揮,是這種融合的媒介。
我們看到卡拉楊在提示這一點。
他一無所視又關注一切!帶給我們一個用語言無法陳述的思想快樂的空白。
那時,一個讓我們進入一種特殊想象和特殊存在之域的神,是卡拉楊。
他是一個男性的貝亞特麗茨嗎?
我們能夠隨同他亦步亦趨嗎?
2、格倫·古爾德
這里所言之古爾德,是一個幾乎讓人可以忽略其形象存在的大師。雖然,他死后也有人為他樹立了銅像,他用的那把祖傳的琴枕,也成就了博物的夢想,連同他的小說和評論文章也一齊預備傳世。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嗎?
好像是沒有人注意到。
難道聆聽古爾德還需要研考他的眼睛嗎?或者說,他的演奏和他的眼睛真的會發生什么關系嗎?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
古氏的音樂初聽起來似有一種震撼的效果。其特點是,他的音樂清晰,理性,神奇!筆者雖無緣一見其現場,但是他彈奏——那種被我的朋友稱之為“狂喜”——的神態和他的吟唱,似乎都使人忘記了他的眼睛。確是音樂在絕對壓倒一切。這種壓倒一切的音樂之真蒂在我看來,是有他的獨到之處的;就是說,別的大師的音樂演奏也可以壓倒一切,但是和他的還是有所不同的。這里的不同在于,別的大師是在用人的體味和感受來演奏,但是古爾德,似乎是在將人性的,感性的,甚至肉體的一切都加以抹殺,而以一種幾乎是難以言說的數字和格式的無情,來取代音樂的后天性格。他的清晰做到了這一點。
這里的清晰包括,他的結構,他的復調,他的觸鍵等等。如果說其他大師的結構同樣完美如霍洛維茨;起伏變化,情聲于思如季賽金和巴克豪斯……那么,老古的完美——他當然也有他的完美——則在于他將哲學中的先驗的超然范疇易于用音樂的演奏,使得他的音符產生了不同凡響的樂感。這樣一來的樂感,初聽,極為悅耳,再聽,令人信服,最后聽,則使人產生幾乎是神經質的恐怖了。
起碼筆者是經歷了這樣的三個階段的。
不久前聆聽其巴赫和貝多芬,莫扎特……那種幻覺一樣的精確之美,從夜畔直如夢中,我竟然在夢中看見了遍布四周的,難以言說的立體對位圖像。
是的,古爾德自己也許不會知道他的音樂還能產生這等效果,真是罕見。
他的眼睛在他自己的夢中,又會看見什么呢?
他好像并不重視看見這個可見的世界。更何況他對巴赫有如此抽象的見解;有如此清晰的解釋。他的高低聲部的配合和分離,簡直是用一條條金線將結構的邊緣絲絲以扣之。是的,在這里,他是用心在觀測音樂的。
其實,古爾德給人的幻覺并非來自他本人對音樂的朦朧處理,一如前說。他的音樂是極為智性的,智性到你可以分辨出所有的細節;甚至在我看來,是連季塞金,施納貝爾,霍羅維茨的天才,也要望之卻步的。雖然,后者的清晰也是人所共知的,為人激賞的。但是他們的清晰,他們的分析,和古氏,好像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們是看著貝多分,肖邦的影子甚至身體來演奏的。那是一種看得見的演奏。是看得見前人的距離的演奏。是一種繼承中帶有創造的演奏。但是古爾德的演奏,一言以蔽之,是一種對待前人的解構!
雖然我們往往將解構看作否定。
我們不否認古氏的否定。
他的否定,是在數字和音符的意義上,來繼承和創造另類的古典音樂和古典情愫。
在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狂喜是無動于衷的。
這時候,他的眼睛在關注什么呢?
是在看見和無須看見之間所做的一種目盲而見的洞察。
這樣的選擇,是在世界的可見性和她的深層結構之間達到的一種平衡。
古爾德也許看見了這個平衡。(我甚至猜想,他的對于巴赫的重新處理,是他對所有的古典音樂重新處理的總稱。
他對現代派音樂的喜愛和熟悉,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這一點。)
古爾德的分析和分解就要達到音樂的臨界點時,他分寸既得地結束了他的解構。
他的立體交叉的音樂效果,將他自己和他的觀眾一致排除在外,就是因為他的不接受美學所致——他不需要被什么觀眾和學者接受,也不需要接受他們。
他的傲慢,就是無視于此,也無視于彼。
聽吧!一曲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在古氏的手下竟然彈得如此怪誕魅人;低音區的伴奏音型發出不大不小的隆隆聲,簡直是聞所未聞,是超越,也是……
這樣的樂句處理,就像是哲學中的所謂詮釋學派的文本,一方面極好地將詞匯玩于最佳狀態;另一方面,則對詞性的本質進行黑色幽默的,不留痕跡的嘲弄和否定,二者結合為一。
于是,在人們未見音樂家獨特形象,未見其明眸亮澤的時候,古爾德的心靈,就像他的鍵盤那樣發出一種幽靈般的光澤。
人們在心中竊笑,居然人間有如此之高級的享受;又往往自嘆渺小,自嘆目盲而短視。
再就是,不知道是否古爾德本人已經厭倦了在公共場所露面。在他的斗室里,他只是盯著總譜。他的周圍擺滿錄音設備。他的伙伴只是錄音師。他們也無須互相對視。世界的面目在他們面前掩飾了。只是老巴赫猙然作響。
看見她——我們的世界,是一種錯誤嗎?
她,就是那個說不清楚的世界。
于是,我們要回避她而行思索。
這個思索的方式,是古爾德式的。
因為他,可以目盲而見。
這當然是常人無望企及的。
也許,這是所有偉大音樂和音樂家存在的前提,只是古爾德的這個特征更加明顯而張揚。
今天,我一度細細端詳他的面貌,他的眼睛。但是他根本就忽視我的存在;也沒有給我一雙畫面上的眼睛。這里根本沒有畫龍點睛之筆。他的尊容很一般,一般到像大街小巷中任何一個白種人。
只是音樂在無形中塑造人們對他的印象;所以,在絕對屬于音樂方面,他是一個唯一。
眼睛給人以光明,是古往今來一般的說法。
但是眼睛,也同時給人以光明無法代替的黑暗和夜晚,她在某種程度上和光明等量齊觀,缺一不堪。
當馬勒“第五”交響樂,據說是極為性感的慢板樂章,在空氣中蕩漾開來的時候,人們就自然閉上了眼睛。
3、阿勞
阿勞以其耄耋之身緩緩地走上舞臺,宛如一個神話中的老者。
他的出現給這個劇場帶來了一道光彩。也給這個民族似乎帶來了光彩。臺下掌聲四起。
在他八十歲誕辰的慶祝音樂會上,老人演奏了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
他的《熱情》,在極好的控制中強健地爆發和收束,令人感到他一生的喜怒哀樂全都凝聚在這部曲子里了,率直而深刻,準確而浪漫。他的身體幾乎是僵直地矗立在鋼琴前面,手指的擺動幅度很小,但是音樂卻在老人的手下如江河一樣開始奔流不息。其音量極為宏大,寬泛,其音質亮麗堅實,觀眾預期的演奏效果完全展示了出來,真好像是貝多芬在傾吐他的意志和欲望,情愛之歌在大廳里呼嘯。演奏到高潮,阿勞的身體開始由衷地擺動起來。一種行動和不行動,青年和不青年的雙重撞擊的人體旋律,在音樂旋律之外形成又一對位。人們對于老人的擔心轉化成對于音樂的雙重的滿足。
是的,如果你仔細地聆聽,就可以聽到一種和死亡迫近所做的浮士德般的抗爭!
智利的這位民族英雄,在他的舞臺上向我們宣告了什么呢!
答案是音樂的語言,不是語言本身。這就是說,阿勞的精神,不能只是訴諸語言;而要訴諸音樂。
在他明亮但是又極為模糊的眼神里,他的視線是否穿透了什么?其所見之天地是在音樂之內,還是在音樂之外?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我們也同樣不知道所有這些他演奏了無數次的貝多芬,李斯特和舒曼……今天,在他的心中有著什么樣的存在。從對于音樂世界的本身的投入,異化到與主體的合一。音樂不再是必須被懸置的物外之在,她已經轉變了,轉變成為和他同一的本質而非只是一種精神的現象和表象。這個過程是用一生的時間鑄造而成的。
也就是說,現在,他的眼睛在注視,還是在幻想,抑或總結,都是難以揣測的。
他在極為精確地控制鍵盤的時候,忽而會不自覺地向著鋼琴的前方張望。
這樣的張望本來是沒有任何方向的;同時,又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一種很大的關注。
他的眼睛,不像CD封套上的肖像那般神采飛揚黑白分明。這時的他的眼睛帶著莫名的憂慮和悵惘,帶著一種無名的情愫而溢表于情。
他抬起頭來,在極為滄桑和憔悴的面孔后面,出現了一個可以看到的堅強的意志,一種可見的意志。雖然,這個意志又導致他眼中一片空白——我看見的是他老人家的眼白,一個空洞,一個畫面和音樂的停頓。
他仰望大廳上方的表情一閃即逝。
前方和上方的涵義在貝多芬的節奏中被很快就取消了。
然而我卻記住了他特屬的這個瞬間和永恒。
貝多芬的熱情在他的熱情中被鑲嵌和固定起來,是理性的狂熱和狂熱的理性的合一。是德國人的最理性的非理性的表達。
我不知道智利的民族精神在阿勞的手下究為何物;就像日本精神和印度精神在小澤征爾和梅塔的精神世界中的位置。
或許,人們是略知一二吧!
從《熱情》滿懷的精神指向出發,世界上的人們對他可以有無數次的無數種的,無數類的分解和綜合。
熱情是指向一切理性和宗教的起點;是以后的人們發明反抒情冷抒情甚至無情無意/義之音樂和文學文本的起點。其表現方式也是格式各樣的。
在阿勞彈奏德彪西的畫面音樂的時候,音樂和畫面,好像都為他帶來了一種大于音樂和藝術的思考。雖然,熱情的方式是有所轉換的,其轉換的模式是從主觀到所謂的客觀——也就是向著畫面的所謂的印象轉換。
于是,音樂的直接的參與被音樂的描述所暫時隔斷了。
人們在用他們的音樂和音樂的發展在塑造我們自己塑造的世界,是一個大膽的模仿上帝的行為。
阿勞是在向往他自己的宗教嗎?
他的哲學如何進入貝多芬和李斯特呢?
他的哲學是什么?……
我見過他回到他的祖國時的感人情景。智利老百姓夾道歡迎他們的英雄歸來。那時,他彈奏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
人群在歡呼在雀躍!
人們對他本人的崇拜正在取代著什么,甚至他們民族的宗教和藝術。
音樂在他的身上已經成為宗教。
我們真的期望在沒有語言和哲學命題的音樂真空里,享受阿勞天鵝般純凈的音樂精神。
現在他結束了最后一個音符。
他艱難地站起身來。
他用一雙老者模糊不清又卓然有神的眼睛面向觀眾。面向我們,我們這些中國人。
這是生前他也許沒有想到的事情。
阿勞的眼睛和眼神。
眼睛和眼神的交替,對位和溝通,是一個人完成他的使命的最好總結。
因為沒有眼之神靈的庸眾實在是比比皆是。
真正的神交——自我和自我——自我和他人——的神交,畢竟是用眼睛來完成的。
這交流后留下印跡!
神,留下印跡!
阿勞,留下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