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人們十分熟悉的文娛活動,一百多年前它最初傳入中國時的情況,則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一些有關中國電影史的專著,對這段歷史的研究也不很透徹,有的沿襲成說,以訛傳訛。因此,把中國早期電影歷史說一說還是有必要的。
電影的輸入
電影發明于19世紀晚期。1889年美國著名科學家托馬斯·愛迪生首先研制成可以放映活動影片的電影機。以后經過其他科學家的改進,1895年電影正式問世。當年4月在紐約、10月在柏林先后試演電影。12月28日,法國人盧米埃爾兄弟在巴黎放映了《墻》、《嬰孩喝奶》等世界上最早的幾部活動影片,這一天遂被公認為電影發明階段的結束和放映時代的開始。盧米埃爾兄弟是電影創立階段的重要人物。今天,在他們的故鄉法國里昂,設有一個專門的博物館紀念他們。博物館叫InstituteLumiere,坐落在一條名為RueduLerFilm(電影路)的街上,博物館旁邊的地鐵站,也以盧米埃爾命名。這一切,使當地充滿了電影發源地的氣氛。
1896年初,盧米埃爾雇了20多個助手,到世界各地去放映他制作的影片,亞洲的日本、中國、印度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出于職業習慣,他們每到一地,都要以當地的風土人情為背景,拍攝照片留作紀念。在里昂的博物館里,至今還留著一張盧米埃爾身著清朝官袍的照片,是他們中的一位在中國放映電影時拍的。盧米埃爾在上海第一次放映電影的時間是1896年8月11日,這一天是中國有電影之始。不過,此時人們還沒有給這種外洋的新玩藝兒正式取名,只能稱它為“西洋影戲”。“電影”這個名詞的出現是后來的事情。
1897年,電影在上海已經家喻戶曉,人們對這種新事物表現出極高的熱情。這年7月,美國電影放映商雍松到達上海,在天華茶園放映“機器電光影戲”,最初的打算是從7月26日起“連演五夜”,后因觀眾如潮,不得不“接演七天”,仍應接不暇,于是再“連演七天”,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演,直到8月27日,雍松帶來的這批影片整整演了一個月。
當時的電影什么樣?以下是一則清朝人的觀后感,詳細記載了它的內容與形式:
近有美國電光影戲,制同影燈而奇妙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者。昨夕雨后新涼,偕友人往奇園觀焉。座客既集,停燈開演:旋見現一影,兩西女作跳舞狀,黃發蓬蓬,憨態可掬。又一影,兩西人作角抵戲。又一影,為俄國兩公主雙雙對舞,旁有一人奏樂應之。又一影,一女子在盆中洗浴……。又一影,一人滅燭就寢,為地癟蟲所擾,掀被而起捉得之,置于虎子中,狀態令人發笑。又一影,一人變弄戲法,以巨毯蓋一女子,乃揭毯而女子不見,再一蓋之,而女子仍在其中矣!種種詭異,不可名狀。最奇且多者,莫如賽走自行車:一人自東而來,一人自西而來,迎頭一碰,一人先跌于地,一人急往扶之,亦與俱跌。霎時無數自行車麇集,彼此相撞,一一皆跌,觀者皆拍掌狂笑。忽跌者皆起,各乘其車而沓。又一為火輪車,電卷風馳,滿屋震眩,如是數轉,車輪乍停,車上坐客蜂擁而下,左右東西,分頭各散,男女紛錯,老少異狀,不下數千百人,觀者方目給不暇,一瞬而滅。又一為法國演武,其校場之遼闊、兵將之眾多,隊伍之齊整、軍容之嚴肅,令人凜凜生威。又一為美國之馬路,電燈高燭,馬車來往如游龍,道旁行人紛紛如織,觀者至此幾疑身入其中,無不眉為之飛,色為之舞。忽燈光一明,萬象俱滅。其他尚多,不能悉記,洵奇觀也!
這段記載,生動說明了當時的電影,只是一些活動著的人物和風景,沒有故事情節。這些早期的影片,在今天法國里昂的博物館里還可以看到,那里有一間專門的放映廳,周而復始地放映著一百年前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電影。片子一:一個花匠在澆水,頑童在他身后踩住了橡膠水管,水出不來了,花匠發現了,追打頑童。片子二:一艘輪船靠岸了,乘客紛紛從船上下來,一個人路過攝影機前,與攝影師打了個招呼。還有其它諸如此類的短片。此時電影剛剛問世,人們對于能在銀幕上看到活動著的人物已經很滿足了。
清朝人極少踏出國門,但借助于書刊等媒介,對于西方并不陌生,電影將外國的生活、異邦的景物活生生地再現于銀幕,為中國人打開了一扇新奇的世界之窗。天津的《大公報》發表評論文章說:看電影的好處:“第一是開眼界,可以當作游歷,看看歐美各國的風土人情,即如那名山勝水、出奇的工程、著名的古跡、冷帶熱帶、各種景致、各種情形,至于那開礦的、耕田的、作工的、賣藝的、賽馬的、斗力的,種種事情,真如同身歷其境,親眼得見一樣。”“電影這一樣玩藝兒,實在是歐美各文明國學問美術進化的一種大表記。不但能發顯出各種景致,比如天然的那山水樹木,人工的那樓臺殿閣,并且能演出古今各種的歷史,直把那天下古今奇奇怪怪的事,都縮在眼前……美哉!樂哉!二十世紀的人,竟能享這個眼福,真是古人夢想不到的事呀。”
電影給中國人帶來了一種令人著迷的娛樂方式。1906年,即電影傳入十年后,電影廣告已經充滿南北報刊,廣告一般都詳細介紹播放影片的內容與特點:“凡各國山川、人物、草木、鳥獸、勝景、奇事、戰爭、玩耍,無不完備,且活動如生。”“看看看,真極!看看看,奇極!看看看,活極!”真、奇、活三個字,充分表明中國人對電影特點的感受。
電影的傳播
電影首先在上海站住了腳,接著向中國的其他地區傳播。清末各地上映電影的時間差別很大,電影是靠外國電影商放映的,一個城市和地區,是否已經對外開放允許外國人進入,與電影的出現關系密切。
沿海地區的通商口岸城市的市民最早看到電影,其次是長江沿岸城市。例如,江西的九江是1898年有電影的。當年,“九江城內,近有美國電光影戲,假化善堂開演,每人戲資百文,先行買票,至晚憑票入內觀劇。所演各戲,系用電光照出,無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加以留聲機器所唱各戲,亦皆音韻調和,娓娓可聽。觀者咸稱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莫不鼓掌稱奇。”這篇報道除了告訴我們,1898年以前九江市民對電影聞所未聞外,還告訴我們,當時是無聲電影,為了增加劇場氣氛,放電影時用留聲機播放音樂作為伴音。當然,播放的音樂可能與影片內容毫不相干,但總比整個劇場鴉雀無聲要好得多。
到20世紀初,各地的省城和一些邊疆地區,也已經有了電影。1905年7月12日,濟南開始上映電影。當夜,“往觀者人山人海,率皆喝彩。”1906年希臘人在吉林雙城堡、奧國人在吉林省城放映電影。1909年,西南邊陲的廣西龍州、南寧、貴縣、郁林、梧州等一批城市相繼上映電影。
外國人來華放映電影是出于商業利益。清末中國人自己也放映電影,是為了讓同胞見識這種外國新事物,并通過電影故事激發愛國心。華人最早放映電影有兩人,一為華商林祝三,1903年他由國外帶回電影放映機及影片,在北京前門天樂茶園放映。一為留日學生張子余,1903年9月,他在武昌等地放映各國愛國題材影片及科教片,以激揚民氣、啟迪民智。
清末普通百姓愛看電影,督撫大臣、王公貴戚也不例外。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不久,湖廣總督張之洞饒有興趣地觀看了日本人拍攝的有關“日俄戰爭活動影戲”,并且讓湖北省政府各級官員和學堂學生觀看。
1906年,出洋考察政治大臣端方帶回一批外國影片,興致勃勃地在京師北洋公所放映,邀請王公大臣觀看,準備看后進呈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不料,在放映的過程中電機爆炸,這是20世紀初中國電影界轟動一時的事件(一些著述將此事誤作1905年。準確的時間應是1906年7月19日)。由于此次事件的影響,人們一度對電影畏之如虎,以至在放映新片前,電影商在廣告中都要對電影的安全性做出聲明。晚清電影廣告和電影業中比比皆是的“平安電影”、“平安電光影戲”、“平安電影公司”等字眼,都是由于這一事件的影響。
“電影”專有名詞的產生
我們今天使用頻率極高的“電影”這個名詞是清末時期天津《大公報》創造的。
1905年6月16日,天津《大公報》首次使用“電影”這一名詞,以取代過去的“電光影戲”、“電光活動影戲”等名稱,詞簡意明,為社會所承認,遂約定俗成,沿用至今。
清末是中國創造現代漢語新名詞的高峰時期。這時,大量的新鮮詞匯,特別是對一些從西方傳入的新事物的命名,往往是從日文的現成詞語中借用過來,如電話、電報、電車、圖書館、體育、體操等。而電影則是個例外。日本稱電影為“映畫”,中國最初則稱為“電光影戲”(偶稱“西洋影戲”)。究其原因,大約是緣于中國自古就有皮影戲等傳統民間演藝形式,故1875年幻燈機傳入,即以“影戲”一詞指稱幻燈。1896年電影輸入,以其使用電力映出形象,故稱“電光影戲”,又因銀幕形象栩栩如生,又有“電光活動影戲”之稱,且后一名稱的使用更為普遍,因為它突出了電影與幻燈片的區別。20世紀初,電影在都市中已經普及,報刊上的電影廣告日益增多,原有名詞顯得冗長,遂由簡練的“電影”一詞取而代之。
“電影”名詞的問世,系《大公報》將“電光活動影戲”一詞壓縮而成。1905年6月16日,該報在刊登英商快利洋行的一則出售電影放映機和成套影片的廣告時,以《活動電光影戲出售》為標題,撰寫了如下廣告詞:“茲由外洋運到新式電影機器一副,并影片六十余套,其景致異常可觀,兼有游戲影片甚多,見者莫不捧腹,而價廉物美,堪稱獨步。倘蒙賜顧,駕臨敝行面議可也。”標題仍用讀者熟知的“活動電光影戲”一詞,而廣告正文中則將其壓縮為“電影”,閱報人自不難理解“電影”一詞所指何物(附帶說一句,此時“影片”一詞亦已出現)。此后《大公報》便不斷在廣告詞中使用“電影”一詞。如1906年2月4日廣告中稱:“目今正值新年,諸公暇余,正可隨意消遣。本公司現由外洋運到新式活動電影,兼各國音樂相隨。”1906年2月5日,《大公報》直接將“電影”一詞用作標題。此日,其以《試演電影》為標題,報道了“參謀處于初十晚演試秋操電影”的消息。此后,“電影”一詞便在《大公報》上連篇累牘出現,僅以此詞作消息或廣告標題的就有《特演電影》(1906年3月17日)、《奇巧電影》(1906年11月16日)、《奇巧電影與眾不同》(1906年11月20日)、《試演電影》(1907年8月28日)、《同仁善會戲法、電影開演廣告》(1907年8月31日)、《新開平安電影公司》(1910年1月1日)等。
《大公報》是清代北方地區最重要的報紙,由于它的影響,“電影”一詞開始在京津地區流行起來。如1907年8月29日北京的《正宗愛國報》(第276期),以《稟設電影》為題,報道某人擬“在東安市場開演電影”的消息,以后該報也多次使用“電影”一詞。官方也同樣使用“電影”一詞。1907年4月5日,御史俾壽奏稱:“近日各戲園夜間添演電影,男女均準入坐,而電影又非將燈光全行收暗,不能開演,流弊尤不可問。”1909年,天津巡警局發布有關國喪(指光緒、慈禧死)期間市民春節娛樂活動的規定中稱:“凡市場擺攤話匣及茶園所演電影,一律準演。”
簡練的“電影”一詞被創造,是電影放映活動日益頻繁、報刊不愿再使用冗長名詞的一種必然需要,反映出電影在中國已經達到一定程度的普及。
電影院的出現
至今為止,各種著述都將上海虹口大戲院稱為中國第一家電影院,其實不然。
1906年12月8日,天津法租界的權仙茶園連續上演美國電影,不久該茶園就改名為“權仙電戲園”(偶稱“權仙電影園”),此后直至清亡,該園一直以上演電影為主。這是筆者目前所知的中國第一家專業電影院,比人們習知的上海虹口大戲院(1908年上映電影)早兩年。
一個城市中電影院的出現,表明電影在該地已相當普及,需要一個專演電影的場所滿足觀眾的需要。
電影初進中國時,一如它在歐美初創時一樣,沒有固定的演出場所。外國最初是在音樂堂、大咖啡館內演電影,上海是在徐園、張園、天華茶園,北京在西單文明茶園,天津在玉順茶園等公共娛樂場所上演電影。1905年,電影已成為大城市中重要的娛樂形式,放映商攜影片至各地巡回演出,常為尋找放映場所頗費周折。在中國,放映電影最理想的場所是戲園和茶園(兩者均以演戲為主,只是名稱不同而已)。1906年12月8日,美國電影放映商在北京放映電影兩個月后,至天津演出,租下權仙茶園,準備在此地放映一段時間,此為權仙茶園由戲院轉變為電影院的契機。一個月后,1907年1月8日,權仙茶園改名“權仙電戲園”,“每天早晚開演真正頭等電戲”。
為適應電影的需要,權仙茶園被重新改造:“園中上下,修飾華美,爐烘溫暖,電光燦爛,非別園可比。”當時天津剛剛通電車(1906年,天津是中國最早通電車的城市),為便于夜場觀眾回家,權仙電戲園“特向電車公司定下電車數輛,每夜散戲,候于園左,以送抵城之客,所費六銅子而已”。其設施之先進,服務之別具匠心,均非中國舊式戲園可比。幾個月后,權仙電戲園已名氣大震,這是一座現代化的娛樂場所,配備了先進的電燈和電扇,電車接送。報界稱:“法界權仙戲園自改演電影以來,座位雅潔,電燈、電扇極為爽便,與眾戲園不同。”
作為一座新興電影院,權仙電戲園每三天更換一批新影片,所演的片子在國內是最先進的。1906年,英國的查爾斯歐本及史密斯剛開始拍攝和上演彩色電影,1907年5月,權仙電戲園的新片預告中已有“帶彩之片”。1908年5月,其影片廣告中再次出現“彩片”字樣。1911年,權仙電戲園的新片廣告中再次提到彩色片,稱:“本園主人不惜重資,持由歐美各國運到新出五彩活動電影,所演各處風土人情、山水樹木以及飛車飛船等片,惟妙惟肖。”以此可推測,1907年,當彩色電影在外國剛剛發明不久,即已傳入中國。
權仙電戲園除較早放映彩色影片外,外國凡有電影新片,權仙無不立即引進。西方將《圣經》搬上銀幕不久,權仙電戲園就“不惜重資,[從]外洋運到天主耶穌全部。從天主降生起,值[直]至升天為圣為止。內中情節,悲歡離合,別有可觀”。該片原預定于1907年10月3、4日上映兩天,后于10月17、18日又加映兩場。權仙自稱:“本園所演之電影……慢說中國人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奇妙……就以外國人而論,亦結隊來觀,車馬不絕于道。”觀其影片內容,此語絕非虛言。
權仙電戲園于1908年被災,致使天津“半年多沒有電影”。1909年初,天津南市開設富貴電戲園,法租界開設聚樂園,以補其缺。權仙有“甲于京津”的美譽,故1909年4月,某洋商與華商合資,在廢墟上重建。重建后稱“新權仙”,“雖規模縮小,而雅潔整齊,頗適座客,電影亦層出不窮”。直到清朝覆亡的1911年,權仙電戲園的電影業務仍長盛不衰。
清末時期中外交流頻繁,西方各種新科技很快就會傳入中國,電影就是在發明的第二年傳入的,并且立即擁有廣闊的市場。清末時期電影專有名詞和電影院的出現,外國新片的不斷涌入,說明當時中國電影已經與世界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