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者的話
兩年前,有一天李春光同志到我家來,說起胡耀邦怎樣處理傅聰回國演奏的情況。我在聽了之后,認為應該設法公開發(fā)表。為此目的,我請他把情況寫出來給我。他一回家就寫。2001年8月15日晨寫完,17日寄出。18日我收到后,不久,他又去美國了。
原先我對他說,我打算根據這個材料,自己寫成文章拿出去發(fā)表的。所以在材料前李春光同志寫了“光遠同志參考”六字。可是看過之后,我覺得還是就用他本人所寫的文字為好。我覺得他對事實寫得具體真實,并且從他敘述的傅聰回國演奏一事前前后后處理的過程中,可以看出胡耀邦同志的為人,看出他處理問題既有高度的原則性,又有高度的靈活性,可以看出他處理事務的精神和方法。
請讀者們特別注意這篇文章中,李春光同志所敘述的趙楓看了他寫的那封不少于四千字的給胡耀邦的長信之后,勸他“不要去批評胡耀邦,你把那些話統統刪掉罷”時,李春光回答說“據我所知,耀邦是可以批評的。”
我認為這篇文章有史料價值。因此我向《炎黃春秋》編輯部推薦,希望全文刊登。
于光遠
2003年9月4日星期四
1981年,傅聰回國演奏、講學,《人民日報》發(fā)了一個廣告,稱“著名英籍鋼琴家傅聰先生鋼琴獨奏會……”北京、上海另一些報刊也準備刊登音樂會廣告,并擬發(fā)表相關新聞報道和記者專訪。傅對《人民日報》廣告不滿意,說:什么“英籍鋼琴家?”我是個中國人。什么“傅聰先生”,哪一天才能叫我一聲“同志”啊!
沒過幾天,一些原定發(fā)表的廣告和新聞忽然不發(fā)了,約定的記者采訪也取消了。傅聰是個十分敏感的人,他覺得困惑、不安,問:“這是怎么回事?”我說:“不知道。”恰在此時,一天晚上,中宣部理論局的鄭仲兵告訴我:中央黨校高級班一個學員給胡耀邦寫信,對《人民日報》刊登那樣大的廣告,而且把一個“叛逃者”尊之為“先生”表示憤慨。胡對此信作了批示,大意說:演奏會開了也就開了,還要這樣“大肆宣揚,真是荒唐”!(末八個字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個記憶大概是比較準確的。)
第二天傅將離京赴滬。我見到他,他的情緒顯然不太好。當晚,我一夜未睡,給耀邦同志寫了一封很長的信(400字稿紙十幾頁,當不少于4000字),把我知道的有關傅聰的情況向他作了盡可能詳盡的報告,并說:你對黨校信件那個批示不妥,我聽說之后十分不安。我想,你如果了解有關情況,就不會那樣批示了。次日,我把信稿送給趙楓同志看(趙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兼黨委書記),他說:你信中材料是準確的,但是不要提耀邦批示,那是內部的東西,你何以知之?也不要去批評耀邦。你把那些話統統刪掉罷。我說:不能刪。據我所知,耀邦是可以批評的,而且是歡迎批評的。你甚至可以同他當面爭論,面紅耳赤,如果你的批評合乎事實,有道理,他不會生氣,反而會高興。那信我一字未刪,中午12時半,我騎自行車把它送到中南海東門,交給書記處一位秘書,并告訴他:這是一個“急件”,請求盡快送達。后來,書記處一位負責人告訴我,下午2點,胡一上班,就讀了我寫的那信,隨即說:這件事要想個辦法妥善處理。當天或次日,胡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大意說:傅聰的出走,是情有可原的。出走之后,沒有做損害祖國的事。他在國外刻苦鉆研業(yè)務,回國演出、講學受到歡迎。對他,要體諒,要愛護,要關心。他在國外生活的不甚富裕,回來演出、講學,要給一點報酬。要派一個人去同他談一談,以表示社會主義祖國的母親情懷。當然,出走畢竟不是一件好事,對他是一個污點,如果沒有一個公開的態(tài)度,不能宣傳他。
這個批件大概送到了文化部,我的信送出一兩天或兩三天后,一個晚上,周巍峙(時任代理文化部長),要秘書在電話里把胡的批示讀給我聽,并告訴我,已決定派吳祖強(時任音樂學院副院長)立即去上海見傅。后來,周巍峙同志以代理文化部長的身份請傅聰吃了一頓飯,詢問有何需要幫助之事。傅說,黃賓虹送給他父親(傅雷)許多書畫,他想帶幾幅去英國,但海關不準。周于是同外事部門聯系,使傅得到了一個免檢簽證。
以后,我寫的那封信,傳到了人民日報社,王若水作了摘要,印了一期大字“內參”(《情況匯編》?)。不久,戈揚找我,說胡績偉和韋君宜先后建議她向我約稿,要我把那信務必寫成一篇文章,在《新觀察》上發(fā)表。戈很熱情(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說:“你的信寫得好。只有黨性很強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信。”我說:“我不是黨員啊。”她說:“你該算是一個黨外布爾什維克。”
可是,耀邦批示末尾說,如果傅不公開表示,不可宣傳。這就難辦了。我因此沒有動筆。不久,發(fā)現一期英文《中國建設》,里頭有篇傅聰訪問記,其中傅有一段話,大意說:“四人幫”倒臺不久,我忽然從收音機里聽到李德倫指揮中央樂團演奏貝多芬《第五(“命運”)交響曲》,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感慨萬千。這么多年來,朋友們留在國內,受了那么多苦,我卻躲開了。我感到內疚……”我把這篇報道的中文稿送給戈揚,說:這可以算是一個“公開的態(tài)度”吧?于是我們把這份材料送至中宣部,附了一封短信,請示可否寫文章。幾個星期過去了,始終沒有回音。戈揚說:沒有說“不可以”,那就是“可以”。你寫吧。我寫了一篇《雪泥鴻爪話傅聰》,在《新觀察》上發(fā)表了。這篇文章沒有引起批評。我收到一些讀者來信。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學老師來信說:聽說傅聰打算回國任教,你一定要勸勸他,還是像現在這樣常來常往為好,千萬不要回國定居。
我始終沒有養(yǎng)成保存材料的好習慣。那封信的底稿、耀邦批示的追記稿(接到文化部秘書電話之后當即做了一個追記)、《新觀察》文章和《中國建設》采訪記,都早已找不到了。這里寫的全憑記憶,可能不盡準確———畢竟是整整20年前的故事了。時間過得多么快呀!真是可怕!但大意是不會錯的。
二OO一年八月十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