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題目是我取自《當代的“老新聞”》一書中的一篇回憶文章。作者是一名比較敢講真話的新華社資深記者之一杜導正。他1956年任新華社廣東分社社長、首席記者,一生多次采訪農民。雖然他也隨潮流寫過一些浮夸的報道,但不久后他深入實際便冷靜下來,曾就廣東發生了饑荒—事向北京報警。在那種年代,講假話無人追究,講真話反而屢遭磨難。由于敢于講實情真話,杜導正曾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調出新華社,蒙冤多年。“說真話難還是應該說真話”,這正是杜導正及其他有類似經歷的人經過反思后做出的判斷和抉擇。
我國在經過20多年改革開放后,在工農業生產、科教和文化事業、社會進步、法制建設和精神文明等方面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全國人民生活有了程度不同的顯著改善,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毋庸諱言,我國在某些領域,特別是農業、農村和農民即三農問題上還存在不少問題。農民和部分城鎮居民收入增長緩慢,部分農民的生活還比較窮苦,這已成為制約我國國民經濟順利增長的主要瓶頸之一。
最近,我閱讀了一些書和文章,頗有些感慨。我們每個人不管生活在城市還是農村,都和“三農”問題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農業是基礎。如農業不振興,作為整體農民的收入和生活得不到顯著、普遍而又持久的提高和改善,中國現代化則無從談起。至今,我國農民和有些干部反映農村和農民的真實情況難;領導下鄉去能聽到真話也難。農民的政治和經濟權利還未能得到切實有效的保障。
講真話真的很難嗎?
客觀地說,我國目前的大環境已比過去寬松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和價值觀取向等多元化趨勢已初露端倪。但不容否認在某些方面,特別對農村和農民生活的真實狀況的反映還有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
《告別饑餓……—部塵封十八年的書稿》一書是新華社四名記者根據他們自己于1980年3月至9月采訪筆記整理而成:其中大部分內容曾寫成“內參報道”供中央最高決策層參考。但此書一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20周年后的1998年才面世,歷時整整18年。
這本書主要反映的是“文革”前和“文革”結束后初期我國西北黃土高原農村社會多方面的狀況。從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初期,該地區的狀況用該書序言中的一句話來概括是貼切的:“都以最革命的名義,把我國農村經濟推向了災難的境地”。
該書對我國部分農村情況的描述雖然令人震諒,發憷,甚至毛骨悚然,但這些都是歷史事實。
“在這塊紅色的土地上,在全國解放三十年之后,不少農民的生活卻都不如賀老總在這里的時候了。”“久而久之,××市街頭要飯的人數多寡,就像溫度計那樣,成了人們觀察××地區農村形勢好壞的一只‘表’了。”“說毛主席、共產黨哪條政策不許要飯,沒有糧吃就該在家里等著餓死嗎?問得公安人員無言可答。”一個入黨45年的老人說:“不瞞你同志,我已經餓了十好幾年啦。”“一個對中國人民解放戰爭做出過貢獻,曾經是豐衣足食的山村,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反而變得一貧如洗,這是多么觸目驚心的倒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在‘輿論一律’的壓力下,報紙、電臺對人民公社只能談好,不能說一點問題。這種宣傳對農民起不了什么教育作用,對農村干部也起不到教育作用,只能對不了解情況的和了解不到實際情況,以及不愿意聽下面實際情況的高層領導,起著自己愚弄自己的作用。”
當然,該書的后半部分也反映了“文革”后該地區農村在中央正確決策的指引下進行了初步的改革,實行包產到戶,并取得了初步成效的情況,使人們看到了曙光。
按理說,這本書的作者都是新華社的專業記者,該書內容是經過正式采訪,是記者們耳聞目睹的事實記錄,而且其中大部分內容已上報中央,此書出版應該不會成為問題。但由于諸多主客觀原因,一耽擱就是18年!說真話之難,群眾了解真實情況之難,此書問世之難只是一例耳!
《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作者李昌平,農民出身,原來是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在鄉鎮工作歷時17年。他還是一名經濟學碩士。他所在鄉鎮原來是魚米之鄉。2000年3月間,他決心給朱基總理寫信,根據他所了解的農村實際,反映了現在“農村真苦,農民真窮,農業真危險!”他用許多數據說明情況和問題,并提出了一系列有關改革農村政策,切實減輕農民負擔,強化群眾監督,整頓農村干部作風,嚴治腐敗等具體建議。此后不久,國務院、湖北省和有關市、縣先后派人去這些地區做了調查和核實,這些調查結果都確認李所反映的情況屬實。2000年5月4日,朱基總理作了批示:“農村真苦,農民真窮,農業真危險。雖非全面情況,但問題在于我們往往把一些好的情況當作全面情況,而又誤信基層干部的報喜,忽視問題的嚴重性。”朱總理的批示可以說一語中的,抓住要害。
李昌平在書中曾深有感觸地說:“依法辦事,依法行政,依法治國,難啊!尤其在農村。”“一個人想說幾句實話、真話難啊!難到無處可說。最后我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傾訴對象———朱基總理。”
像李昌平這樣一個有文化,有長期實際工作經驗,有改革的志向、能力和膽識的農村基層干部,再三猶豫后終于給總理寫了一封信。以后,從中央到地方的有關調查又證實李所反映的情況屬實。可是他這一行動的后果呢?寫信后他個人的“奇特”遭遇充分說明一名農村基層干部講真話之難,“難于上青天”。
他在寫信后就作好丟官去職的思想準備,他知道盡管他盡了一個黨員干部的職責,向中央反映了農村的實情。但是他知道已得罪了地方上的一些領導干部,他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事實證明,他的顧慮不是多余的。
且看以下事實。
2000年8月,李昌平因病赴北京作進一步體檢,其所屬縣的主要領導人派人跟蹤他,防止他在北京反映該縣領導人的問題。此后不久,《南方周末》報道了李給總理寫信引發了××縣改革的事情。××縣在湖南做生意的老鄉某人看到報紙后,憑著做生意入的敏感和對家鄉改革的關心,立即訂報3000份,連夜運回縣里。××縣委某書記獲悉有人發送報紙的消息后,在尚未弄清楚報紙寫的內容是什么的情況下,派人下令出動公安,扣車扣報。該書記還召開各方面負責人會議,專題研究如何肅清《南方周末》散布的“流毒”。
2000年9月中旬,李寫信給總理后半年,主動辭職,南下打工。次年1月,應聘為中國藍田珠海農業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到第二年2月份,有一件意外的事,完全不是李本人的過錯,使李丟掉了這份工作。根子還是李家鄉有關部門的個別領導人暗中對該公司施加了某種壓力。3月下旬,李無可奈何地離開了該公司。據我個人了解,迄今,李一直背井離鄉在外地工作。
一位作家曾給李昌平寫信說:“中國歷史上為農民說話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梁漱溟,一個是彭德懷,你可是第三名,但你卻是這三人中最幸運的!”我認為作家所言也是,也不全是。相對而言,李為農民說話后的命運確實沒有前兩位凄涼和悲慘。但從以上所述,他寫信后不久,“自動”離職,遠走他鄉;其行動常被人監視;他找工作又因其家鄉原來的上司借故刁難作梗,最后被迫離職。……如果說這一下場也算是“幸運”的話,那只能說是令人感到尷尬而又痛心的下場!
《向農民道歉》一書的作者是馬銀錄,此書于2002年出版。馬時任陜西省白水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他于2001年4月至7月間率領一個工作組進駐該縣下屬一個村子查處發生在2000年11月份,因交稅糾紛數百名農民打砸鎮政府和派出所的惡性事件。馬在96天的進駐期間,“以手記的形式記錄下了每天所做、所見、所感,真實地反映了農民之苦,農民之難,農民之善。”馬等人進村后,經歷了從村民背后議論“一幫狗東西。誰知是弄啥的?”到村民說:“這才像共產黨的干部”,但仍有人心存疑慮,怕進駐的干部“沒安好心”,直到最后工作組離村前農民們捧著雞蛋、蘋果流淚相送這一波三折的過程。在工作組組員走門串戶了解農民們的情況后,馬銀錄吃驚地說:“一些農民生活的困難達到無法想象的地步。”此前,通過各種宣傳報道,他印象中的農民似應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他在村里親眼看到一個村民沒有錢用電,點蠟燭點了20多年!這個村民幾乎是常年借錢度日,連一二元的借款都記在自己的賬本上。通過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他們發現村民鬧事事件的背后深層的問題是干群關系惡化。而干群關系惡化又是近年來農民收入下降,稅務干部又要完成收稅任務的矛盾促成的。過去當地農民收入好,都積極主動交稅。現在農民確實交不起稅,而有的干部作風粗暴,如該地區某鎮原黨委書記在全縣召開的農特稅動員大會上竟宣稱要用“三鐵”政策收稅:“一副鐵石心腸,一張鐵面孔,一雙鐵手腕。”這哪里還有一點共產黨員的氣味!?
接著馬銀錄率領工作組決定先讓鎮上的領導和農稅干部向過去在征稅過程中受到傷害的村民挨戶進行真誠的賠禮道歉。農民氣順了,其余的事便容易解決。工作組后來又通過清查村上近十年來的財務賬目,井將查賬結果逐項公布于眾。雖然上述工作進行得很艱苦,但合乎民心。最后,在工作組的指導下,村里還選出了新的領導班子。
以上事實足以說明在農村說真話難,聽到真話也難。
為什么講真話這么難?
講真話難,聽到真話也難,其中原因比較復雜,就涉及農村和農民的情況而言,大體上可能有以下幾種:
1.有些農民和干部不敢講真話是被上邊逼的。有些作假則是上邊為了欺上瞞下、精心策劃“導演”出來的。如通過馬銀錄率領工作組對有關事件的查處,我們可以看到村民們一開始不敢也不愿說真話,且有對抗情緒。后來通過工作組一系列的政治、經濟和思想工作后,農民氣順了,才吐露了真情。工作組也才能“對癥下藥”,緩和了干群矛盾,比較順利地解決了那次“惡性”事件。
又如2001年7月中旬,朱基總理為了實地了解農民的負擔是否真的減輕了,以及農村基層教育現狀,總理一行到安徽潁上縣一個村進行了考察。一開始鄉村干部也不敢講真話,在總理和干部及村民們進行親切隨和的交談后,某鄉黨委書記只好說了實情:去年鄉里財政赤字達142萬元,拖欠教師一個季度的工資。現在鄉上還要為歷年欠下的債務付利息。……現在該村的小學生一學期交120元(開始時一個小孩只敢告訴總理一學期交60元),比正常收費高了許多。一位教師說工資本來是欠的,因為總理要來,縣里在前一天才想法補給了兩個月的工資。接著,總理參觀了一個農村小學,他摸著凹凸不平的課桌,再看了高低不平的凳子,長嘆一聲:“農村基層教育條件真是苦哇!”1998年5月下旬,朱總理一行到安徽蕪湖南陵縣一糧站考察糧食流通問題。總理與糧站站長交談后發現該糧站并未敞開收購,站長未說實話。實際上這是上邊精心設置的一個騙局。據當地農民舉報,總理看到的糧食滿倉是調運來的,連那個糧食站長都是假的。當年10月間,此事東窗事發。
2.講假話往往無人追究,講真話反而常常大禍臨頭。本文上述李昌平的遭遇就很典型。如果他跟其他一些農村干部一樣,知道實情不說,不上報中央,就不會得罪他的頂頭上司,繼續當他的鄉黨委書記不成問題。如他的“腦子”靈活一點,興許還能被提升。李在書中說:有些當權的人心中的算盤是:“真話假話是次要的,能為我所用的才是重要的。”當年,彭德懷為農民講了真話,他的悲慘遭遇,以及這事件對我們黨和國家深遠的負面影響,人所共知,我不贅述。
3.講真話會“影響領導班子團結”,“影響本地區的穩定”,“穩定是大局吆!”當《南方周末》報道了李昌平寫信給總理后,××縣委書記親自召開各方面頭頭會議,聲稱《南方周末》散布的輿論影響了××縣的穩定。有人干脆說:“不穩定的核心是李昌平”。以上強調領導班子的團結和社會穩定都是托詞和幌子,其要害是李的信及其影響損害了當地領導人及其親屬好友的切身“利益”,有的領導干部更是“心中有鬼”。明里喊維護團結和穩定,暗中為保護其既得利益向李實施打擊報復。
4.少數領導人力圖顯示自己的政績。他們好大喜功,不顧群眾疾苦,勞民傷財,總想弄點美化自己的形象工程。他們盡量向上報喜不報憂,向下蒙騙嚇詐。一句話欺上壓下。從此,形形色色的假話應運而生,深埋在心中的真話無法見天日。如果上邊的領導有點官僚主義或有同一“愛好”,則一拍即合,下邊說真話就更難了。
5.中國人傳統的“愛面子”思想作怪。相比而言,農村的大好形勢和振奮人心的消息較少,尤其是自然條件差和有“人禍”的地區,更是如此。媒體一般不會主動去宣傳這一類不太“耀眼”的新聞。如果對這些地區有一些反映真實情況的報道,也往往很難被大眾所知曉。因為有些領導認為“負面”消息會影響我國的形象和安定團結的局面。其實,我認為我們的對內對外的宣傳應該更實事求是。對有些國家大事和大是大非,老百姓心中是有個底數的。前不久我看到北京一出版社去年出版了一本宣傳我國各方面成就的小冊子,其中有一篇題目是《5000億公斤———世界為中國農業喝彩》的文章,文章著重報道了我國糧食產品生產于1996年突破5000億公斤以來,供求實現了總量平衡,豐年有余的歷史性轉變。……中國用不到世界10%的耕地養活了占世界22%的人口,等等。這些成就確實使每個中國人感到自豪。但文章中有一句話:“今天,貧窮、饑餓、營養不良這些詞匯已遠離中國大地。”對此,我不敢茍同,因為它不完全符合我國的實際狀況。
總之,我認為要真正解決講真話難的問題,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也亟需逐步實施。如在農村,要使農民有自己的組織,如農會。農民有權選舉自己信得過的基層干部。農民在農業生產上要有實質性的發言權。農民有權抵制不合理的負擔,……一句話,沒有政治民主來保證這一切,即使農村經濟有了發展也難以持久。
真實是一切負責任的思考和決策的前提
李昌平在書中說,在一個直面問題而不是掩飾問題的時代,問題即使嚴重,并不可怕,只要我們具有真正的勇氣。我補充一點,并有科學的認識和解決問題的態度及方法。如前不久,北京和其它一些省市突然先后發生“非典型肺炎”傳染病,我國正是在黨中央和國務院的正確領導及統一部署下,不隱瞞真相,公開承認某些高官失職和某些措施失當的情形,并公開作了處置。一句話,我們依靠科學,依靠講實話,依靠群眾,在短期內,取得了抗擊“非典”病魔的階段性重大勝利。
人類對宇宙的認識經歷了漫長而曲折的去偽存真的歷程,僅僅從地心說到日心說就經歷了2000多年的時間。盡管17世紀初,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說是接近真理的象征,但羅馬教皇卻視為邪說。支持哥白尼日心說的伽俐略被投入監獄,另一位該學說的忠實信徒和宣傳者布魯諾則被處以火刑燒死。幾百年后,伽俐略被平反昭雪,布魯諾則以其血肉之軀維護了科學真理。
所以相信科學、崇尚科學的人必然要維護真理,反對愚昧;維護真話,反對謊言。為了維護真理,中外歷史上難以數計的平頭百姓、仁人志士、專家學者奉獻出了他們畢生的精力,甚至寶貴的生命。
在確認我國農村大好形勢的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三農問題仍有嚴峻的一面。我們黨執政為民,農民至今仍占我國人口的大多數。我們要面對現實,認識問題的嚴重性、復雜性和長期性。我們不能依靠不真實的、聽起來順耳的話。我們要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遵循科學的精神,下最大的決心逐步完成這一曠古偉業。
我謹以“勿以言輕不吶喊,勿以位卑不憂國”這兩句話結束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