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我便會發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不,與其說是感想,毋寧說是一種感覺。
當然,這種感覺,并不是平常所說的視覺觸覺之類,也不是藝術家所喜歡說的什么第六感,第七感。
它沒有那樣直接——并且,也沒有那樣零碎。
也許可以說是綜合的感覺——感官的合奏曲罷。
無論是在都會或者是在鄉村,無論是在重樓巨廈的繁華大道,或在矮屋低檐的貧民區域,一到冬天,我便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一到冬天,我只感覺到沒落,衰頹,和說不出的凄涼,一到冬天,我便感覺到一種末日的到來。
這種感覺像鬼氣一般侵進了我的肌膚!
但是,我應該忠實地附加著說明,這種感覺,是回到中國以后我才更迫切地感覺到。
三四年前,我還在外國放浪著。而且,這一國家的環境,對我們是特別冷酷難堪。那時候,到了冬天,我感覺到我渾身的汗竅都被寒風吹透!一片一片的雪花都吹進我的心底。我感覺到說不出的寒冷和寂寞。我迫切需要一種人間的溫暖來溫暖我這僵死的軀殼和靈魂——朋友,恕我用了這樣一個古董的名辭。
然而,奇怪得很,沒落和衰頹卻永沒有襲擊過我官感的!
經了長期的懸想,我才回到了所謂“祖國”的懷抱中。但是,我的感官反起了大大的變化。
祖國的懷抱中,并不是溫暖可親的。尤其是一到冬天,引起了我的說不出的蕭條的感覺。
我曾去過四季常綠的南國,我曾去過風木蕭索的北方,它們所給我感覺到的冬天,都一樣地是不可當的冷落和蕭條。
就是在上海罷,我也常在南京路、四川路等繁華大道上徘徊。滿街上,固然不少輕裘盛裝的青年男女在熙熙攘攘地來往,然而,支配著的情調,依然是衰落和荒涼。
“象沙漠一樣”,俄國的盲詩人曾經這樣形容過中國。沙漠的嚴冬,你想血氣旺盛的人們怎樣能夠忍受?
所以,一到冬天,無論在什么環境中,中國所給我的,只是肅殺冷酷的寒氣。
當然,這也不止冬天。中國的自然和社會,始終總帶一種冷酷肅殺的情象。
中國所給我的印象——除了潛伏著正在生長的半面以外,——都是隆冬的氣象。
古人說“冬眠”,中國是仍在偉大的睡眠里嗎?
不是!絕對地不是!
現在的中國——數千年來演進到如今的舊的中國,和在娘胎中就被宣告夭折了的所謂“新的中國”——都加速度地奔向崩潰沒落的道路去。中國的一切——除過掩在浮云里面的一線光明之外——都現出丑陋和不快的死的面容。
假使對于一線光明的未來沒有憧憬的心情,誰還能不墮落在世紀末的悲哀的泥沼里?
在平常,春天、夏天乃至秋天,這種感覺比較還不甚強。大約,主觀的生命力還可以抵抗這種冷酷的刺激,而客觀的自然也還有相當的蔽掩。可是,到了冬天,自然也赤裸裸地露出了本來的面目,直截地刺激著我們微弱的生命力。
衰頹沒落的感覺,便這樣地,像鬼氣一般,刺進了我們的肌膚,刺傷了我們微弱的生命!
啊!冬!衰頹的冬!落沒的冬!
一到冬天,便使我們感覺著沒落和崩潰的凄慘。
但是,以前人,也和我們抱著同樣的感覺嗎?
不!決不!
他們的宇宙,他們的社會,他們的生活;都和我們兩樣。因之他們的感覺也和我們決不相同。
試一展讀古人所做的詩,試一展閱古人所繪的畫,我們立刻可以發現和我們完全相反的感覺。
他們歌詠著溫暖和休息,他們描畫出團 的樂趣。冬天,為他們,比之秋夏,是更可親,更快樂的季節。
他們可以休息,他們可以團 ,他們可以做著白日的好夢,他們準備著飲屠蘇酒。
現在的我們卻不然了。我們只覺得那冷酷的肅殺的冬天,但是春天也許就在后面跟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