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是在對著鏡子別扭地系領(lǐng)帶時忽然冒出一肚子不平的。小青年談戀愛可以肆無忌憚一見鐘情跟喝涼水般隨便,他這種50上下的人找對象呢,卻非要先經(jīng)第三者介紹再通過相互之間鬼鬼祟祟明查暗訪而后才能到別人替他們選擇的地點見面……
如此這般一折騰,半點浪漫情調(diào)也沒了。
按介紹人指定的款式和色調(diào)裝備好渾身上下,老丁還必須遵令拿上一本《女友》雜志——特務(wù)接頭似的?選不平的老丁更加忿忿然。搖了搖頭,他推開兒子的房門,去找《女友》。
“午餐你自己打發(fā)。”拿到《女友》,老丁對兒子說。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敲電腦的小伙子沖他揚了揚手。那手白嫩得跟小姑娘似的。守著這么個“假姑娘”,即便又當爸又當媽,老丁還是比別的父親輕松得多。兒子沒給他添過任何煩惱,順順暢暢讀到大二。最新跡象表明小家伙在談戀愛了。
于是老丁安下心來進行自己的“黃昏戀”。不,這字眼用在他身上并不準確。除了零星白發(fā),他沒露半點老相。同事這么說介紹人也這么說。
自我感覺挺年輕。老丁沒叫的士,興沖沖走向那個“秘密接頭”地點。街道兩側(cè),槐花正開得燦爛,把人都裹在甜蜜的香風里。
天氣特別好。
東頭左起第12根燈柱下那渾身潔白的苗條少婦會是年近40的杭嗎?芽老丁簡直不敢相信。再三核實過對方拿在手里的《心理學研究》,他的心才馬駒子撒歡兒似的蹦噠開了,他頓時容光煥發(fā),步履輕捷地迎上去……
因了彼此間良好的第一印象,他們的第二次約會就沒必要再去某廣場數(shù)路燈柱了。杭直接來了丁家。那天是周末。老丁在廚房內(nèi)外樂顛顛忙進忙出,杭趁此接觸了那個將要叫她媽的大學生。男孩漲紅了臉,低著頭,像回答老師提問那樣把每個答案做得準確而簡潔。
“小丁像個姑娘。”離開了丁家走在春風沉醉的馬路上時杭對送她的老丁說。
“是的是的,”老丁說,“大伙都這么稱贊他。”
“我可不是稱贊?選”杭站下了。側(cè)身對著華燈初上的廣場,她的剪影有些像老丁青年時代崇拜過的一位女影星。“這樣不好?!迸靶钦f。
“不好,”老丁一時還沒拉回自己的思緒。
“不好。而且,我覺得他過于冷漠……”
“不不不”老丁連忙否定,“你還不理解他。這孩子其實特重感情。去年秋天,我?guī)ワw來峰,他把我逮的昆蟲標本都偷偷放了,其中,還有一只70mm長的虹彩叩頭蟲……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蟲子已活到了生命盡頭。他是不忍心。他心腸特軟。學校軍訓,他都裝病不參加……”
“所以我建議給他補充一點‘鐵質(zhì)’,多讓他參加一些男子漢的活動。下周咱們一起上射擊館,怎么樣?”
“你擔心他‘變態(tài)’”老丁笑了起來,“沒有那么嚴重。他都交女朋友了。”
“所以他更該增添些男子漢氣質(zhì)來贏得姑娘的芳心啊?!焙家灿瞄_玩笑的語調(diào)說。
這話是不是有些雙關(guān),或者干脆另有所指?芽老丁決定在自己的“男人氣質(zhì)”上下點功夫。
其實在同齡人中老丁是最有資格自稱男子漢的。早在十六七歲,他就以驍勇善戰(zhàn)馳名于知青農(nóng)場了。農(nóng)場頭頭因?qū)氊悆鹤颖凰岷诵?,不到半年,急忙把他推薦給招工單位。
那陣子“深挖洞”呼聲正高,好些工廠都組織了“動員連”,“一廠一角百廠成線”,造槍。各廠生產(chǎn)的部件拿到軍械所組裝后,先得對槍進行抽查:每百支抽驗5支,每一支都要經(jīng)受6千次擊發(fā)的考驗,這就叫“6千發(fā)檢驗”。
被挑去驗槍的,都是各“動員連”的虎將。就為競爭一次6千發(fā)檢驗的機會,當年的老丁除了在民兵大比武中勇冠全廠之外還砸冰下湖作過“硬骨頭訓練”。終于如愿以償,分裝于300只彈夾的6千發(fā)子彈擱在他的腳下,他端起一支嶄新的二六0半自動步槍,面對200米外的靶子。
那種檢驗本是針對槍來的,檢驗者只須把子彈打光了事,可是他非把它看作對自己的檢驗,每一夾子彈都“點射”5發(fā)后再掃射,而且一絲不茍地瞄準靶子……他比人家多花了4倍的時間,打到最后,輪番摳扳機的手指甲下都滲出血來。他的手痛了半個月。
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能有機會上戰(zhàn)場。
而作戰(zhàn)立功,是他這種既無文化技術(shù)又沒有“紅色家庭”作后盾的青年在那個時代的唯一出路。那時,他的確眼巴巴地盼望打仗——最好是打世界大戰(zhàn),好讓沒運氣當上正規(guī)軍人的他也有機會馳騁沙場……
如此自私殘忍的陰暗心態(tài)令他至今慚愧不已。于是在這么多年里他一直讓兒子回避這些,他從不許兒子玩玩具槍,也不許兒子從影視上接觸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
在為了證實自己的勇武而向杭講述這些時,老丁也沒敢暴露30多年前那種陰暗心態(tài)。他只是繪聲繪色地演說了當年的一系列豪壯之舉。
杭聽得入神。之后責備他為什么不給兒子講這些。她極力鼓動他以親身經(jīng)歷給兒子樹榜樣。她說她是研究心理學的,聽她的不會錯,讓老丁放心的是兒子對6千發(fā)和造槍之類仍然不感興趣。那會兒他們正走向射擊館。兒子心不在焉地聽著。不難發(fā)現(xiàn),僅僅是出于禮貌,大學生才沒去碰吊在脖子上的隨身聽耳塞。
在無菌環(huán)境中成長,當然不會有嗜血的愛好不會有渴望戰(zhàn)爭的陰暗心理。老丁堅信自己做的比心理學家杭的提示更加正確。
杭卻不死心,一個勁兒給小丁講自己在西部實習時經(jīng)歷過的種種驚險。說著說著射擊館就到了。
杭自告奮勇,先為小丁打了5發(fā)示范。
成績不壞——42環(huán)。
被她硬拉上去的小丁第一槍就脫了靶。
“繼續(xù)打呀?!崩隙〔焕洳粺岬卣f,“按杭姨說的要領(lǐng),瞄準了再擊發(fā)……”
“沒勁。我不想玩這個?!眱鹤诱f。
老丁知道該他這主角上場了,他接過槍,不借助任何依托,槍管就穩(wěn)穩(wěn)地指向了靶子。這槍絕對10環(huán)。他有把握。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準星前出現(xiàn)了一個跳顫的幻影,一個在雪地上狂奔的人……
他的心跳靜止了半拍,緊跟而來的是難以遏止的反胃和心悸,他眼前一黑險些摔倒。有人接去了他的槍。杭的嘴唇在動,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視野又重歸一團漆黑。遙遠的地方有幾星亮光。是星空,雪夜的星空……
兒子的女友來了。是個像兒子一樣單瘦的女孩,性格卻遠比兒子開朗。跟她同來的還有另一名男同學,那家伙帶著一種“暴力氣質(zhì)”。他的壯實和健談與小丁正好形成鮮明對照。
滿屋子便響徹這兩位無拘無束的高聲談笑。
老丁不滿地咳嗽一聲,把杭領(lǐng)進自己的書房,關(guān)上了門。
“交這樣的朋友對小丁有好處?!焙颊f,“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
“那天在你面前出洋相了?!崩隙∮幸獠黹_話頭,“也不曉得怎么搞的……”
“沒啥。醫(yī)生不是說有點兒高血壓么。其實也不太高。依我看主要是感冒……”杭極力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你那一端槍,就顯出功底來了——槍管紋絲不動?選不用開槍,我也知道你那神槍手不是吹的?!?/p>
“謝謝你的信任……”老丁說。他決定從明天起恢復(fù)每日3千米的晨跑。
門嘭地開了。那一男一女站在門口大大咧咧地向他們道別。酒臭撲鼻。然后他們嘻嘻哈哈互相撩撥著走下樓去。
老丁不放心地朝兒子房間里探了探頭。小丁戴著耳塞,又沉浸在電腦和流行音樂中去了。老丁悄悄地嘆了口氣?!盁o爭”。兒子的墻上有幅從電腦里調(diào)出的草書湊合的條幅上寫的就是這兩字。很沒男子漢氣質(zhì)。但卻是最實用最明哲保身的存在方式。
看來,假如這是一場“三角”角逐,最先退出的必定是小丁。弱者的選擇。
那樣更好。
帶著高壓汽槍的郊游讓老丁狠狠地扳回了一次面子。他單手持槍,幾乎是彈無虛發(fā)地擊落了每一個由杭指定的松球。可是在杭指向一只小松鼠時他的槍口垂下去了。
“看不出你還是個菩薩心腸?!焙紥吲d地說。
老丁解釋說他只是不愿濫殺無辜。被人類毀掉的物種太多啦。
杭就拿了槍自己去找目標。松鼠早已不知去向。杭又回頭來跟他爭論。杭說你別把人類的影響夸張過頭好不好,七千萬年前的恐龍該不是人毀掉的吧。
老丁說不管咋說,消滅一只就少一只,死了的不能復(fù)生。
“千百年里被人消滅掉的耗子不少哇,怎么越打越多,”杭寸步不讓,“要依我說呀,好些動物就是被人類寵壞了,存活率才下降才瀕臨滅絕的,要強化那些種類,最好任其自然……”
“最好讓大家都抄起家伙,好叫動物們在槍林彈雨的考驗下強盛起來,對不對?”
“注意——我說的任其自然,有兩個方面的意思……”杭擺出一副辯論的架勢。老丁卻偃旗息鼓甘拜下風了。他擔心這位女士搬出什么血淋淋的新理論來嚇著了兒子。
然而沒有。離他們遠遠的,大學生躺在樹蔭里聽耳機,眼睛上蓋著兩片綠葉。
偶爾發(fā)生的爭論沒給他們帶來絲毫不快。雙方的感情攻勢進展良好。氣候也遂人意,警報了好久的大雨洪水似乎被老天爺給忘了。于是他們有許多周末泡在山林和湖畔。
小丁后來不再陪他們。小伙子對大自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在他眼里,到驕陽下汗流浹背地爬山或是冒著蚊蟲叮咬的危險去涉水,全是自討苦吃。
他的空余時間仍然消耗在電腦和流行音樂上。
為這個,杭又跟老丁爭過幾回。
老丁也覺得兒子那種“斯文”的生活方式太過分了些。但有弊必有利,這樣的兒子讓他省心。
“你就知道圖省心?!?/p>
“至少,比我年輕時強……”
“你那時究竟有多壞,”杭盯著他問。
這話還真叫人不知該怎么回答。老丁本想用“頑劣”二字滑過去,后來曉得滑不掉,干脆又列舉了一些事實。他說他在“群專隊”管“犯人”時曾與犯人“同流合污”過。
“什么犯人?”
“黑七類是輪不上我去管的。”老丁說,“那些人都交給根正苗紅的工人子弟了。我負責的是一些小偷……”
小偷中有一個慣會偷雞。老丁讓他坦白交代,他就用酒浸了米,撒到家屬區(qū)去,不一會,準有一兩只“醉雞”藏在褲襠里帶回來。再叫那家伙坦白交代如何處理醉雞:挖散煙灶,用黃泥巴將雞連毛裹上放到灶里去煨……
最后吃的過程就不必他“坦白”了,由群專隊員們代勞。
還有一個會耍釣竿的綽號“老鉤”。老鉤的釣竿不必下水,廠區(qū)內(nèi)外走一遭,必有所獲。為了徹底調(diào)查清楚老鉤的罪行,老丁押著他試過幾回,從戰(zhàn)利品中挑了兩雙當時很少有人穿得起的皮鞋,其余的,都當作老鉤“坦白”的贓物上交了。
杭聽了笑得前俯后仰?!澳切┤苏媛犇愕?”她不相信地問。
“真聽。他們怕我……”老丁剎住話頭長長地吸了口氣。那些人怕的是他手中的槍。自從6千發(fā)檢驗讓他大出風頭,他就成了廠里的“持槍民兵”。
當然他的槍不能隨便亂開。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他看守的犯人公然向他進攻或者朝“勞改農(nóng)場”?穴其實不過是廠里的菜地?雪外逃跑時,他可以鳴槍示警,然后,當警告不起作用,他還能“特殊情況處理”……可是這種例外一次也沒發(fā)生過。盡管報上書上把“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很緊,電影里的階級敵人也老跟紅色政權(quán)過不去掄刀舞槍動真格兒的搞破壞炸工廠燒糧倉,他們廠“群專隊”治下的那批敵人卻沒有一個亂說亂動的。
當年的老丁很因此而失望過。
沒有敵人的反撲,他失去了當英雄的機會,且不說“出路”,那種淡得發(fā)膩的生活也太需要一點刺激一點什么添加劑了!他不止一次地在睡夢或白日夢的遐想之中跟階級敵人們搏斗過。他瞄準,擊發(fā),子彈尖嘯聲中不斷有敵人倒下。
如此憧憬,曾讓少年的他熱血滾沸……
他理智地剎住話頭沒有讓那位鉆研心理學的女士窺探到他的心靈深處。多少年過去了,那一片陰霾還沒消散。
人的記憶,要能夠像錄音磁帶那樣作清洗該多好?選告別了杭,在獨自回家路上老丁想。
電視屏幕上,主持人和幾位俊男靚女的佳賓在侃“愛情”。
女:……我倒是希望男孩子“壞”一點兒。
男:你的意思——
女:比方說吧,我跟他走在林蔭小道上,都不知該說什么,這時,他突然粗魯?shù)亍肮簟蔽摇?/p>
男:你不會怪他?
女:會的。我甚至會尖叫會反抗,但事后留下的,也許是最甜蜜的回憶……
男:面向鏡頭,聽清了嗎,小伙子們,“壞”一點兒吧,不過可要注意分寸哦!
接下來,那幫人開始探討更深層的戀愛心理。按他們的說法,時至今天,忠厚文靜的男孩很難找上對象……
什么話?選老丁啪地關(guān)掉電視。兒子就沒“壞”過。兒子的女友是通過網(wǎng)上聊天結(jié)識的。他不相信兒子會有那種無聊的“攻擊”行為。
可能發(fā)動“攻擊”的倒是那女孩原先的男友,就是那個經(jīng)常同女孩一起來丁家的“暴力氣質(zhì)”。
愛情的天平偏偏在向“文靜”的一方傾斜。稍稍留心,老丁就覺察到了:女孩單獨到他們家的時候多了起來。來了就跟兒子一起靜靜地沉浸在網(wǎng)絡(luò)里。壯小伙偶爾也上門,但不像先前那么趾高氣揚,變得蔫蔫的,與兒子臉上的明媚春光恰成反比。
“有時間多同她出去走走?!毕肫鹆撕嫉闹腋妫隙≡趦鹤铀团鸦貋頃r用商量的口氣說,“年輕人,最好別讓生活圈子太狹小,對不對?”
兒子輪番拉開抽屜、書柜和壁櫥,讓老丁看到一堆高似一堆的碟片。老丁信手翻了翻就啥也不說了。
那里面什么都有。
無論是他經(jīng)歷過的還是沒經(jīng)歷沒想象過的,兒子都見識了經(jīng)歷了,在虛擬的電子世界里。
這代人的“生活圈子”比上一輩人何止廣闊千百倍,無怪乎他們對身邊的一切那樣冷漠。
杭的擔心純屬多余。
他可以放心地把兒子托付給那風平浪靜的精彩世界。但他沒打算跟著鉆進去。對他來說,現(xiàn)實已經(jīng)夠豐富了,他和杭在一起,就覺得擁有了整個宇宙。
那一天風云突變,老丁和杭在尋找一座古廟廢墟時被雷雨趕進一個倒塌了半邊的涼亭。他們在背風的石墻下燃起一堆拾來的枯枝,老丁就擋在門口,好讓杭從容地烘干脫下的濕衣。
潑墨般的天頂突然裂開一道熾烈的光帶,隨著震天動地的一聲炸雷,杭驚叫著撲向老丁的懷里。青春便在那一瞬間回到了他身上。他們相擁在火堆邊,任火星點點親吻赤裸的背脊,看干枯的樹枝在白熱的燃燒中復(fù)活,歡唱……
第二聲炸雷卻使這生機勃勃的一切突然重歸死寂。
“你怎么啦?”她奇怪地問。
“槍聲……”老丁呻吟著說。
“明明是雷?。 彼桓吲d地坐起身來,穿上尚在冒熱氣的襯衫?!澳恪?/p>
他也知道是雷??删褪菙[脫不了槍聲的幻覺。他又看到那個曾在他的準星上跳顫的人影。他閉上眼想擺脫那個影子,腦海中卻冒出一雙眥裂神凝的眼睛。
火星升上去,化作雪夜的星空……
“你又感冒了?”杭伸手印印他的額頭,往火堆上加了幾根干柴,就把他的腦袋抱在懷里,像抱著個吃奶的嬰孩?!昂眯┝藛?”她溫軟的嘴唇緊貼著他的臉頰問。
老丁很愿意這樣躺下去。從破涼亭后瀉下的山洪卻浸滅了柴火,絞成一條黃龍朝他們的棲身之處淹殺過來。老丁只得跳起身拉著杭拎著包逃出涼亭。
云縫中透出了陽光。
“你沒病?”杭看著他,滿眼驚疑。老丁就知道自己在那雙眼睛里很是“壞”了一回。但他確實不是存心“壞”,也沒有病——他敢對著剛才那種炸雷起誓,卻不能在杭面前說清。
說不清。干脆別說。
“暴力氣質(zhì)”又跟小丁的女友形影相隨了。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女生跟壯漢打得火熱,當著小丁的面,打鬧撩撥還喝酒,喧賓奪主到了讓老丁看不進眼的程度。
天平又在朝著不利小丁的一方傾斜。
老丁便猜測那壯漢準是對女孩使“壞”了。
男人的“壞”真能對女人產(chǎn)生魅力?選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過,打死老丁他也不會相信。事實是打從野外遇雷他“壞”過一回之后杭對他更親熱。盡管他不是有意使壞。
老丁看不進眼的事兒子壓根兒沒放在眼里。他任那兩位在他面前撩撥而自己沉在網(wǎng)絡(luò)里。只是壯漢來了他就不送女友,似乎很放心讓人家替他當護花使者。
是“無爭”,還是麻木?
老丁寧愿是前者??墒怯幸惶?,他發(fā)覺兒子伏在桌子邊抽泣。兒子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打了一整版文小潔文小潔文小潔。
文小潔是兒子那位女友的名字。
那末,不是無爭而是不敢爭了!老丁忽然生出一絲懊悔。也許杭是對的。一開始,他就不該把兒子當女孩教育……教出這么個軟蛋。
軟蛋?選老丁恨鐵不成鋼。這還是第一次。
他和杭的關(guān)系卻取得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
他第一次走進了那個獨身女友的居室,而且是在夜闌人靜的雷雨之后。
為他調(diào)好VCD,杭走進浴室,將水龍頭開成一掛咆哮的飛瀑,讓一門之隔的他為之心驚膽戰(zhàn)。
浴室的蓮篷頭不會傷人。真正叫他心驚膽戰(zhàn)的是隨后將要出現(xiàn)的一系列情景——她走出浴室,芳香四溢明艷照人地朝他移近,青春的烈焰重被點燃,他張開雙臂迎接她……然而就在要跨出關(guān)鍵的一步時,他很難保證自己不退縮。
他又要看到那雙眥裂神凝的眼睛……
前妻就是為此跟他分手的。
他害怕……
他逃走了。借飛瀑轟鳴聲的掩護,他退出去,拉上門,摸索著下了樓。
夏夜街市的熱浪撲面。廣場的華燈之上,是雷雨洗凈了的燦爛星空。
老丁打了個寒顫。
“……你必須跟我說清楚?!焙荚陔娫捓镎f。
“我也是……那樣想?!彼卣f,“咱們……上哪兒?芽”
“廣場。第12根燈柱。下午4點?!?/p>
第12根燈柱……他們的交往是從那兒開始的,也可以在那兒結(jié)束,半年之間,他和她的足跡繞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原地,完成了一個整零。
他去了,走得很慢,似乎很珍惜這最后一次會面。再往后呢?芽再往后他不會有任何約會了。因為那塊心病……
他居然沒有注意杭的穿戴就自言自語般地說起來。他跟她講到34年前那個夜晚,雪地里奔跑的人影,槍聲……最后,一切都定格在那雙眼睛上。
她一直靜靜地聽,沒有半句插嘴,完了她挽住了他的胳臂。老丁像一個夢游者乖乖地跟她走。
清醒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杭的家中。他是被一杯清涼的冰水弄醒的,杭在對著他笑。然后他們一起走進浴室。
老丁在那兒找回了失落多年的感覺。原來他需要的只是傾訴,真正坦誠的傾訴治好了他多年的心病。而此刻,在那掛轟鳴的飛瀑之下一切話語都顯得多余。
雪夜的槍聲退向老遠老遠的地方,再也聽不見了……
風平浪息后回到客廳,窗外已經(jīng)沉淀著暮色了。他們開始商量是否上情侶餐廳。撂在桌上的手機發(fā)出的鳥鳴讓他們嚇了一跳。
“喂——啥事?”老丁不高興地問。他聽出了是鄰居王老頭的聲音。
“不得了啦!老丁你家里殺人了,”王老頭帶著哭聲喊,“滿屋子血?選三個人倒了兩個?選我剛撥了110,救護車也到了樓下了……”
老丁腦瓜里嗡的一聲拔腿就往外跑。杭急忙追上?!拔艺f過我早說過那種暴力氣質(zhì)的朋友交不得的,”他慌慌張張地跑著說,“全靠搶救及時了!”
倒是杭還保持鎮(zhèn)靜。她招手叫來輛的士,拉著老丁鉆進去。
樓道里上上下下滿是人,見老丁回來,大家自動地讓開一條路。這種異乎尋常的禮貌更讓老丁恐懼。他預(yù)感兒子兇多吉少。
倒在血泊中的卻不是小丁,而是那個……“暴力氣質(zhì)”!一雙白手套替他合上雙眼,顯然已經(jīng)斷氣了;
兒子的女友癱倒在一邊,沒見血,像是嚇昏了。
小丁卻在兩名刑警手下掙扎著。刑警麻利地給他戴上手銬,另一名刑警小心地將一根沾血的自行車輻條裝進一只薄膜袋,那輻條裝了一個簡陋的手柄,另一段卻磨得尖利鋒銳。
地下,還扔著一柄鋃頭。
很難想象,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丁竟能借鋃頭之力將尖刺在霎那間釘入那條大漢的太陽穴。
“蓄謀已久……”不知誰輕聲說。
老丁大病了一場。
為了便于照顧病人和囚徒,杭提前跟他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隨后而來的請律師打官司等一系列麻煩都由她去承擔了。
老丁不知道那官司將有個什么結(jié)局。他也沒勇氣去作猜測。杭總讓他放寬心。叫他安心養(yǎng)病,好了,就自己去散散心,別讓她一心掛兩頭應(yīng)付不來。
聽從杭的勸告,這天老丁一出院就獨個兒去了江邊。30多年前他工作過的舊工廠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繁華的新港。
但他還是憑兩岸山形認出了當年廠房后那片荒灘的舊址。沒錯。正是在這兒……
那是1970年春節(jié)。一場大雪把江山城鎮(zhèn)蒙了個嚴嚴實實,白雪反襯之下,大江成了一溝涌動的黑流。江流之上是雪后的星空。
他和10來個民兵護廠隊員荷槍實彈奔走在廠區(qū)四周的雪野里。忽然,有個黑影從工廠的圍墻那邊跑過,跌跌撞撞朝蘆葦蕩奔去。
準是空降敵特!他精神一振。狗兒的,可把你等來了!“站住——”民兵們爭先恐后地追著喊“再跑——開——槍——了”
他沒喊。一步三滑沖上一道高坡,他單膝跪倒,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那支百發(fā)百中的步槍,瞄準。
沒命逃奔的黑影在準星前跳躥。他屏住呼吸,將食指搭上扳機。有經(jīng)驗的射手絕不傻“摳”。只有利用食指和虎口的合力“捏”扳機,子彈才會毫不顫抖地射出槍口。
他不急。200米內(nèi),他有絕對把握一槍命中……
對面坡上火光一閃。砰?選有人搶在他前面開火了,黑影應(yīng)聲而倒。
他氣惱地咒了一聲,滑下坡去。
被擊斃的卻不是什么“敵特”,而是一個年輕女人。她緊抱著的兩棵白菜早被血染得鮮紅,那雙眼卻至死也沒閉上……
葦叢中跑出兩個小叫化,撲倒在女人身上姐呀姐呀哭得人。班長喝令把亂開槍的那人捆起來,他才發(fā)覺自己四肢發(fā)軟,渾身內(nèi)衣都被虛汗?jié)裢浮<偃缛思疫t開槍半秒……
那家伙被關(guān)了禁閉,將作何處置誰也說不準。良心卻逼使著他連夜撬開了禁閉室的小鐵窗逃出去,投江自盡了。
老丁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一溜兒歪歪扭扭的腳印就是在江灘邊消失的。
假如人家遲開槍半秒……
多少年間,這個念頭一直折磨著他,讓他在潛意識里把自己當作了殺人犯。他不敢替自己辯護。他有罪……
按杭的說法,這是一種病態(tài)。包括內(nèi)心深處的幻覺和對槍聲的余悸,包括對兒子的“無菌教育”等等全是病態(tài)的。杭說這話時他們剛剛走出杭那間浴室回到客廳。
渾身輕松的他很快活地說只要兒子能走上與他青年時代完全不同的路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文明人,他寧可就這么“病態(tài)”下去。然后他用一個透不過氣的長吻阻止了杭的反駁,跟她一起倒在沙發(fā)上,商量是否把晚餐地點定在紅柳樹情侶餐廳。
那會兒,距離那個可怕的電話不到一分鐘。
□編輯 梁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