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稿記情

１９８０年３月８日，《長江日報》文學副刊“江花”發表了一篇約４千來字的散文。題為《花明樓的懷念》，作者吳興邦。

敏感的讀者一看題目就知道這是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特意發表的一篇作品。

是的，那年３月１日，中共中央發表了十一屆五中全會公報。公報除其它重要內容外，它以大部分篇幅指出，“文化大革命前夕，由于對黨內和國外形勢作了違反實際的估計，提出了黨內存在一個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隨后又提出一個以劉少奇同志為首的所謂資產階級司令部，這些論斷和錯誤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并指出由于林彪和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操縱局勢，制造事端，身為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同志由此被污蔑為“叛徒、內奸、工賊”，因而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永遠開除出黨”。這永遠是我們年輕的共和國值得吸取的一個沉重的歷史教訓。我們不能忘記！

１９８０年３月開始，全國各地報刊，陸續發表為少奇同志平反的文字。就我所知，反應最早的是湖南長沙。大約因為長沙離少奇同志家鄉湖南寧鄉縣最近。新華社記者陳四益從長沙發了一則消息，標題是：《為劉少奇同志平反是我們的愿望》，文章很是精彩生動，它描寫了中央為少奇同志平反的消息傳到湖南寧鄉花明樓后，少奇同志家鄉父老鄉親，“龍燈高掛，鞭炮齊鳴，通往劉少奇同志故居的路上人群絡繹不絕，干部、社員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這天正是農歷元宵節，由此花明樓更加上了一份喜上加喜的節日氛圍。

《花明樓的懷念》這篇長江日報的專稿發表在“公報”之后的第七天，雖然遲發了幾天，但它在這次為少奇同志平反報道中，在全國新聞界，特別在地方黨報中，依然是發專文較早，并且頗具特色的。

這里，我想順便說說一點個人的事情，以便交代一下事情的時間背景。

我是２４歲那年走上新聞工作崗位的。青少年時代，我酷愛寫作，１５歲讀初中時，開始為報紙寫作，遇到過幾位編輯老師，他（她）們的人格魅力，引導我立志畢生做一個新聞戰士，而且主要為當一名文學報刊編輯，后來果然如愿以償了。從１９５５年“反胡”開始，歷經多次政治運動，每次受到沖擊，而成為一名“老運動員”，磨難不少，但永遠沒有改變我熱愛自己工作的初衷，——我的人生追求就是畢生當一名文學報刊編輯。“十年浩劫”中，我背著極為沉重的“包袱”被調出報社，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度感到失落。十一屆三中全會不久，撥亂反正，平反昭雪，我的一切冤假錯案徹底地拋進了大海后，我得以重返報社。

平反前夕，我在市文聯編文學雜志《武漢文藝》（《芳草》的前身）。那年初夏，我和雜志社的同

伴們，結伴到江南幾處學習取經，第一站便是從漢口買票東去南京。剛上輪船，便遇到來自湖南益陽地區的幾位文化人。他們也是去南京訪問那里文化藝術界如何辦文化刊物經驗的。當時，我的故鄉寧鄉縣屬益陽地區管轄，很巧這個代表團里正好有一位寧鄉縣青年，名字叫吳興邦，不足３０歲吧。同是故鄉人，自然倍覺親切——這大約是國人共有的一種特殊感情吧。我倆很快便成為朋友。原來，他是不久前調到縣文化館的一名創作干部，對寫作充滿憧憬。畢竟寧鄉縣城地處偏僻，是個小鎮，談不上文化氣息，他自然很愿意和我交往。

到達南京以后我們湖南湖北兩群人共住了一個招待所，并且共同訪問了當時幾個很有影響的報刊編輯部，大家都希望更多知道一些外面世界的情況。

我們在南京期間，遇到星期天，便無事可干，就一同去游覽向往已久的金陵這個六朝古都的許許多多名勝古跡，開闊眼界，擴大見聞。第一天離開市區去玄武門外看著名的中山陵，和山下的幾處名勝。大家攀靈古塔時，我因心臟不好，沒去登塔，就躺在塔畔的草地上曬太陽。

吳興邦怕我寂寞，便主動陪著我曝日，這自然是一個談天說地的好機會。

我已經多年未回故鄉寧鄉了，問了他許多故鄉近二十年來的變化。那時，劉少奇同志將要平反，已不是什么政治秘密了，只是一個時間早晚問題。我主動向他打聽寧鄉人對劉少奇同志蒙冤有什么反映，并告訴他，少奇同志的家鄉我還沒去拜謁過，韶山沖倒是去過幾次。我告訴他，解放前全縣只有幾所初級中學，當時花明樓便有一所，校名就叫“花明樓中學”，但當時不知道那里是少奇同志的故鄉，解放后才聽說的。

看來，不僅國民黨反動派封鎖消息，林彪江青一伙也不敢將真實消息告訴廣大群眾。１９６１年５月，少奇同志偕夫人王光美深入到多年來未回過的家鄉湖南省寧鄉縣花明樓公社調查處理當時公社食堂吃大鍋飯，并深入到許多缺衣少食，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社員家中，和當地干部一起解民于倒懸。在“文革”初期，林彪江青一伙，反而血口噴人，污蔑少奇同志回鄉是為了收集“黑材料”，目的完全是為了反對“三面紅旗”，反對人民公社，以達到篡黨奪權的“罪惡目的”。這件事竟成為少奇同志重要罪行之一。

吳興邦告訴我，他知道的不比我多，但他愿意去花明樓公社進行調查，去看個究竟。這樣，我們便約定今后保持密切聯系，他愿意把每次了解的情況寫信告訴我，我乘機請他作刊物的經常作者。

回漢口后，他果然寄來過幾次稿件，并寫過幾篇關于今日花明樓的小文，但都不大理想。我一再叮囑希望他重點寫好１９６１年少奇同志回鄉的故事，不要虛構，越真實越好。

記不起他寫過幾次這方面的文字，但每次都有所進步，這樣，我放心了，相信他能寫好約定的文章。

１９７９年５月，我從文聯調回長江日報文藝部，仍舊和他保持聯系。直到１９８０年初，他最后一稿《花明樓的懷念》，我認為已經達到發表水平了，便將此事向當時主管文藝副刊部的社領導楊振興同志匯報了。

我和振興同志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覺得他是一位有著不一般的政治敏感、作風平易近人的人，雖然他比我年輕，但我很敬重他，遇到工作中大一點的問題就和他交談。他每次都能給我或多或少的啟發。

這次，他聽說約來一位寧鄉作者經過多次調查和多次改寫的《花明樓的懷念》，自然很是高興，并且立即出了一個點子，此文先付排，寄北京王光美同志請她審閱，因為少奇同志此行，王光美同志是見證人。這樣這篇文章就可以放心大膽發表了。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為什么我事先就沒有想到這樣做呢？文章排印稿很快由當時版面編輯巴蘭蘭到印刷廠請工人師傅打了小樣，我立即以報社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王光美同志，寄到北京中共中央轉交給她。

當時，我們并不知道王光美同志的通訊處啊。沒想到時間未過一周，從北京社會科學院寄來一封信，打開一看，才知道王光美同志的回信寄來了。原來她寄來的便是我們寄去的《花明樓的懷念》的排印稿，她作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文章沒作大的改動，改動的都是許許多多的人名、地名和個別字句。

《花明樓的懷念》中，重點寫了當時炭子沖原大隊干部有關事跡。原來寫的名字為“黃升平”，校樣中一律改正為“王生萍”，并注明：“土改積極分子，基層干部、長工，本人討過飯，確實犯過錯誤。當時己不是干部”，另一個重點人物黃端生原稿寫為“王端生”，也都一一改正過來，并注明他為“老長工”——原來老人家一家三代住一間房子，而少奇同志故居卻空著，準備留著將來作紀念館。這次，少奇同志親眼看到了不少老百姓的住房還是和過去差不多，就指名道姓邀請兩家特困戶搬進了“故居”，并且說：“你們說外國朋友要來參觀，我們歡迎外國朋友到韶山去，我這里不要保留啦！”

此外，王光美同志還另外用一張信箋寫下解放初１９５３年１０月少奇給王生萍的一封信。顯然，這是從歷史檔案中找出來的，信中主要說：“請你們告訴我實在的情形，是好就說好，是壞就是壞，并且最好說具體些，而不要有任何夸張或隱藏?！?/p>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王光美同志在寄回的校樣右上角寫下這樣三行字：

“不是審稿，

只是核對事實。

王光美２８／２／８０”

誰知就在１９８０年這一年的９月底，我的風濕心臟病突發，伴隨著可怕的心力衰竭，我再也無法繼續工作下去了。那年我才５２歲，正是可以大干特干的年齡，病魔的糾纏，迫使我離開了報社大樓過著百般無奈的日子。

事隔兩年，由于不斷求治和自我的鍛煉，病情稍稍有所恢復，能漸漸獨立生活。找了個機會再回一次故鄉——久違了幾十年的生我養我的地方。

我的愿望因報社領導的支持終于得到滿足。１９８２年夏末，我從漢口坐火車直到長沙，由長沙岳麓山下搭乘公共汽車，只不過二個小時，便回到故鄉寧鄉縣城。汽車抵達寧鄉城關附近，我發現原來這里的景色與韶山別無二致：丘陵起伏，稻田碧綠，阡陌縱橫，到處豆棚瓜架，沒有半塊閑地。忽然路邊一側有條岔道的路牌寫著：通往韶山。不一會，另一邊又有條岔道的路牌寫著：通往花明樓。我想：１９６１年春天，劉少奇同志大約就是途徑這里，回到故鄉花明樓的吧。

多年未回故鄉，這次回鄉只呆了不到十天，看望了兩位年邁的姐姐和哥哥，然后便返回漢口，因為大病之后體力不支，怕漢口家人為我操心。但我還是特意去看望了吳興邦——他還是在縣文化館工作，感謝他那么熱忱認真地支持了我們報社的工作。很遺憾，仍然由于體力的原故，我未能去距縣城僅幾十里的花明樓拜謁那里新落成的劉少奇同志紀念館，也未能去劉少奇同志炭子沖故居瞻仰他老人家故居門前的偉岸的塑像。

１９８４年，我才５５歲，為了不占據一個崗位，也為了一心一意休息養病，我下定決心辦了離休手續。為少奇同志平反冤案所做的這次組稿工作，只不過是我全部新聞生涯中做過無數組稿工作的一次，但它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工作著是美麗的”。今年是我臥病的第２３個年頭，我依然熱愛著黨的新聞事業。往事悠悠，逝水年華，歲月如歌。如果生命能有第二次，而且職業任憑自擇，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在下一輩子——仍然做一個編輯。

□編輯 金 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