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臘月,天剛蒙蒙亮。
劉沖村村長萬福家床頭邊的電話,在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中,催命似地響了。村長的女人香桂在迷迷糊糊中,習慣性地用大腳丫子狠狠地踹了一腳。這一腳不僅沒踹到什么,倒把自己身上的被絮踹沒了。她這才想起丈夫一夜未歸。不解恨,抓起電話吼了一聲:
村長不在,死了。
剛要壓上,電話那端傳來了萬村長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沒死,還有口氣兒在喘……這兩天,縣里有債主來。來了,吭一聲,我在劉家垸劉成家,要不惹出麻煩來你自己擔。
咔嗒一聲,刀切水斷。
香桂愣了一下,拿下話筒看了看,放回耳朵聽了聽,電話里傳來的是一串長長的盲音。香桂十分氣惱地喂了兩聲,生生地像要把萬村長從電話那頭拽過來。她狠狠地將電話壓了,嘴一撇:
不是親娘熱老子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兩個難纏的債主嗎?三四年了,你不照樣將人家拖著?
女人嘴上是這么說,但行動上卻不敢怠慢。那兩位爺是不好惹的。一個尖嘴猴腮樣,一個禿頂,渾身上下透著痞氣,看著就讓人犯怯。據說他們“紅黑”兩道兒都混得十分靈光,誰敢惹?他們做出的事情也損。遠的不說,就說去年,他們一家把一個病歪歪的老頭送上門,一家則送上一位左膀吊一條白晃晃的繃帶,一臉橫肉的漢子。“你說那臘時臘月算什么事兒——公不公私不私的?可人家不管這些,人家選準的是臘月,找的是村長書記,吃的住的也是村長書記家,認的是錢。嚇得萬福半夜睡覺都不安穩,劉成更是坐臥不安。沒辦法,兩人分頭想法籌借了一筆錢,才算將他們打發。
但話又說回來,人家走這一步,也是逼上梁山。按借錢時候的協議,人家的錢早應該還清了。但沒有。盡管如此,人家還是做到了先禮后兵。
開始的時候,人家想通過法律來解決這件事情。在訴諸法律之前,人家做到了仁至義盡,用電話通知了劉沖村。但萬村長一接電話,很爽朗地笑了笑,說:
告吧,告吧,你告掉了我這村長,我一定在縣城有名的“德勝酒樓”大宴三天,私人掏錢請你。
人家一聽找不著北。一打聽,才明白:敢情這行情不是他們想像的那么回事兒:行之有效的法律武器,有時候也得審時度勢地用。要不,像萬村長這種處境,你用上了,對萬村長來說,不是一種精神的壓力,而是一種精神的解脫——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自己掂著使吧。無賴?不無賴又有什么辦法?真到了那一步,錢要不要得回,還真不敢保證。
確實,村長萬福的日子過得挺尷尬的:兒子萬水幾天前,為了替他這當村長的老子,解脫債主的糾纏,充當了一回英雄,將人家打成重傷,觸犯了刑法,已經被刑拘了。瞧著新婚不久的兒媳婦茶花獨守空房,憂郁寡歡的樣子,婆婆香桂瞧上萬村長的影子就咒:
你這挨千刀的,當個破村長,自己沒日子過也不叫人安生。你明天就去辭了,要不你就別進這道門檻……
早晨,萬村長剛走進家門,不料,雙腳像踩在電門上,香桂一瞧上他,火星直攛:
你回來做么事,你是公家人吃公家飯去,這屋里沒你吃的飯。
兒媳婦茶花從廚房里盛飯出來瞧著,連忙招呼:
爸回了,快來吃飯。你坐,我去盛。
花,別盛了。這兒沒他吃的飯。
媽——
茶花一聲喊,像針尖刺在心上,悠悠地一顫。她向萬福瞪了一眼,沒再做聲。
[2]小城,得勝酒樓。舒緩的“薩克斯”銅管樂,令食客們心如止水。但劉沖村的兩位債主——梁老板和汪老板心里卻不平靜。
你說,汪兄,這劉沖村是真的沒錢嗎?可是,據我所知,他們滿不是那么回事兒,他們村每年單從外面匯回來的打工收入,就是上千萬元。何愁我們區區二三十萬元的欠款?
汪老板一聽,眼神都亮了,所有的精氣神兒,都被調動起來了。臉面顯得更加尖削;一臉的艷陽高照。他迫不及待的接了梁老板的話:
這樣說來,是我們下的功夫不到?
我想,應該是這樣。只是功夫到了位,不愁要不回錢。
可……那可是一條喂不飽的狗?我們摔出去的肉包子,還有回的嗎?
一臉的艷陽出現了一瞬間的陰暗?連茶色玻璃上的陽光,都悄悄地逃遁了。
汪兄,你聽我說。我們這次摔出去的肉包子,應該拴根絲線兒,讓它吃下去,跑不了,由著我們擺布。你再說說看,劉沖村眼下最缺的是什么?
按你所說的,可以肯定一點,錢是不缺的。
那當然。
但除錢外,還缺什么呢?
梁老板望著汪老板笑笑,順手從小皮包內摸出一包三五牌香煙。摔給汪老板一支,自己用唇叼上一支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白煙緩緩如瀑布似地自下唇淌出。淌了一會兒,梁老板見汪老板還在那兒琢磨,清清嗓子,把神兒做足,從相鄰的飯桌上,拿過菜單上的圓珠筆,在手上劃了一氣后,將筆遞過來。汪老板接過筆,很快在手上寫上“男人”兩個字。兩人喊一二三,同時向對方亮出手掌。彼此看后都會心地笑了,十分豪爽地喊道:喝!
[3]萬水不在,茶花的心里總是空落落的虧得慌,日子也顯得特別長,特別難熬。
婆婆香桂忙完廚房的事兒,一邊揩手上的水,一邊喊:
花啊,我到大隊去了。這砍腦殼的總沒好事,接個債主兒要我動腳。
婆婆總把村說成大隊,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大集體時叫慣了,改不了。她在堂屋中一邊念叨著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揚塵往外走,發現茶花的房里沒有反應。她望望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轉身往茶花的房門口走來。
婆婆的心里是苦澀的。她憐愛地看著自家楚楚動人的新媳婦,心里長長地嘆了一聲。這是一只十里八鄉難尋的俊鳥兒,多少人張開過迷人的大網羅,都沒成,卻飛到她家。可新婚沒幾天卻獨守空巢。
花,縣里有幾個客人要來,媽去接接。等會兒你去菜園弄點青菜回。洗臉架下有一雙塑料手套,到菜園去帶上,別凍著。
皚皚白雪籠罩的農村,處處充滿著歡聲笑語。劉沖村的百姓不因為村里負債,都陪著不辦年,都沉浸在債務的糾纏之中。沒有。他們照樣歡天喜地大魚大肉地往回搬;照樣一團火熱地打糍粑磨豆腐;年輕的媳婦們照樣嘻嘻哈哈地接豆漿水,水珠四濺地洗黑綢似的長發,滿房水霧地洗白嫩的身子,滿心歡喜地盼著長年在外打工的心上人,早早回家與他們團聚——劉沖村的百姓家家戶戶沉浸在準備過年的喜熱中。
迎面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如舟破浪,將路中的積雪,連漿帶水地犁向路邊。香桂心里一緊,正要往路邊躲,只聽”吱“地一聲,轎車車身前后彈了彈,停在香桂的身邊。香桂正愕然間,車門開了,露出梁老板肥肥的禿頂。
梁老板一邊從轎車里擠出肥胖的身子,一邊嘻嘻哈哈地招呼:
嫂子,你好。哪去呢?
這不,那砍腦殼的要我來接你們。
香桂有點不高興,把氣撒在萬村長的頭上。
呵、呵呵呵,萬村長太客氣。笑過后,梁老板回頭對汪老板說:也好。汪兄,就讓小汪隨嫂子一道去吧。徐師傅,麻煩你把后倉打開。
司機打開車門,在雪地里彈跳著,選擇落腳的地方往車后挪去。
車后倉打開,里面露出形態各異,赤身裸體的女人畫片。香桂是被后倉露出來的一臺包裝精致的彩電吸了過去。剛伸手打算摸摸那精致的包裝,卻被倉內四散的裸體女人嚇白了臉,驚叫一聲,如自己被剝光了衣褲,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知所措。汪老板笑了笑,將戴著近視鏡的汪奇,推到香桂的面前,說:嫂子,打攪你了。
香桂沒醒過神兒,仰著酡紅色的臉頰,不解的望著汪老板。汪老板不得不補充說:嫂子,這就是萬村長讓你接的人。
還沒等香桂表示什么,司機已將一只沉重的大包遞給汪奇。沒接住,大包赤溜一下,掉在雪地上。剛夠扣上的包口泄開了,幾本磚頭厚的大書滑到雪地里。汪奇顧不上和香桂打招呼了,赤紅著臉去搶地上的書……香桂弄不懂這些人要做什么,驚恐地望望正在地上搶書的汪奇,再望望梁老板和汪老板,不知說什么好。好在梁老板很快便和她再解釋說:
呵——嫂于,忘告訴你:小汪和小周從今天起,就在你們這兒落戶住下啦!既然住下了,就該帶一些書啊碟子啊。彩電和功放機等等生活必需品。這不,都帶上了。
“奧迪”轎車里適時地伸出一張刀疤臉,笑比哭還難看地向香桂點了點頭。香桂一見急忙按住自己的胸口,生怕心從那兒蹦了出來:想必這人便是小周了。這種場面,簡直讓人受不了。她轉身像逃跑似地,前走了。
梁老板和汪老板回頭相視一笑,弓身鉆進“奧迪”轎車里。轎車“嘣”地一聲合上門,緩緩向劉家垸駛去……
[4]茶花從菜園回來的時候?熏婆婆已將汪奇帶回了家。
茶花和汪奇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照面的時候,茶花自己也說不清楚臉上為什么微微有些發燒。她望著他笑了笑,抬手順了順額上的散發,側身幾步跨了過去。可是,當茶花得知汪奇是替人來要債的,臉上就沒多少好顏色。汪奇的形像在她的心里猛然坍塌,心里無來由地有些氣憤。兩人再照面,茶花就不那么客氣了,出言吐語都帶著辣味:你是大學生?芽來我們這兒實習?嘖嘖,現在的大學生知識面真廣泛。
討債的人,作為村長的兒媳婦,茶花見得多了,沒好印象。茶花只顧自己說完,轉身就走,將張口結舌的汪奇一個人涼在堂屋正中直發呆。
接下來茶花又做了幾件對客人毫不友好的事情。譬如飯桌上原來擺好了的菜碗,待汪奇坐定后,將他愛吃的菜挪得遠遠的,弄得汪奇都不敢夾菜了。再譬如汪奇吃完飯后,順手拿起一本書正準備翻,她卻冷不防抽了過去,還不忘捎上一句帶刺的話:
這書有什么看頭,還是你那書經久耐看——賴皮嘛!
讓汪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如芒在背。
香桂隱隱有些不安:人家可不是好惹的主,打狗還得看主人。惹急了,人家回去奏一本,夠我們受的。她想提醒提醒兒媳婦,又不忍:這幾天,兒媳婦像只好斗的小公雞,把一切煩惱都丟到了腦后,正鉚著勁兒“啄”汪奇呢!
晚上,她把不安向萬村長吐了吐。萬村長抽著香煙默默地聽完后,說:沒事。
香桂好泄氣,自己這頭都提心吊膽地擔著,他還說沒事。香桂彼時就有點氣惱,但又不好發作,只得繼續好言好語相勸:還沒事,真要有事兒,恐怕就晚了。人家劉成那才真叫沒事兒,聽說梁老板的人在他那兒要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那“刀疤臉”也與他打得火熱。
你不懂。萬村長沒頭沒腦地丟一句,狠狠地掐滅手里的煙火,扔了,說。
萬村長脫掉衣服倒頭就睡,沒再理會妻子。
其實,香桂沒想到,大概也不清楚,劉成家遲早真的會有事兒:那“刀疤臉”不做好事,吃了喝了沒事兒做,專干一件事——看黃碟,看自己帶來的一堆堆黃碟,日夜不停地看。劉成苦不堪言——他的兒子還小正讀書,老婆還年輕,自己整天忙得四腳朝天,沒多少時間在家陪。這樣下去,家里不出事兒才怪。昨天,劉成找過萬福?熏 顯得有苦難言樣:
萬叔,那梁老板的人在這兒呆長了,怕會出事兒。
萬村長疑惑地望著劉成沒做聲,劉成也不好直說,便半遮半掩地說:
他和垸里的年輕媳婦打得火熱,他們當家的在外打工沒回 ……
那狗日的“刀疤臉”也確實能耐,見人就熟。他到劉家垸不到三天,便和劉家垸年輕媳婦們混得溜熟。各人自掃門前雪,劉成最擔心的還是自家后院起火,有一件事情,對他至今如鯁在喉——前天晚上,劉成收經濟任務搞到很晚才回家,這是常事兒。他借著積雪的反光,腳下一路嘎吱嘎吱地響到家門口。雞不鳴,狗不吠,四周十分寂靜。樓上住的“刀疤臉”還沒有睡,功放機里傳出若隱若現的,女人的快樂呻吟聲和男人殺豬似的吭哧聲。這狗日的,大夜深了還在放“黃片”。劉成伸手拍了拍大門,喊道:秀萍,開門。秀萍——開門。
天太冷,劉成嘴唇有點不聽使喚。房里電燈亮了,傳出秀萍激動的聲音:
鑰匙在窗臺上的鞋內,你自己開。
劉成有點奇怪,往日都是秀萍親自為他開門,迎他進屋。隨之便是溫柔的笑臉,體貼的話語,深深的愛意,同時將他包裹。可是……他心里有點不快,但忍了。他從鞋內摸出鑰匙,借著積雪的反光,開了門。幾乎是同時,房門也洞開。
劉成洗漱完后,上床發現妻子秀萍赤裸裸一絲不掛,如剝殼的春筍光滑如脂。一雙火辣辣的眼睛,望著他媚態萬千,瞧著風情萬種的妻子,劉成既驚奇又激動。劉成從沒經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從沒有過這樣全新的感受。妻子翻身而起,騎在他身上,瘋狂地呻吟——
高潮過后,仍處在興奮之中的妻子,十分滿足。她半閉著雙眼,迷迷地盯住房頂,一如騰云駕霧般……到底是不一樣,如果不是白天那一幕的親眼所見,還真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如此多的樂趣。她興猶未盡地側過身,剛想抱住男人,卻沒想到男人的臉色鐵青,手里正夾一支香煙在一旁吞云吐霧,男人在一片煙霧中,問了一句讓她涼徹心底的話:哪兒學的?
[5]劉沖村的萬村長和劉支書都有點被弄糊涂了:縣城的梁、汪兩位老板自從把人送來后,再既不來人也不來電話,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刀疤臉”做事很有規律。他每天早上八九點鐘起床,起來后泡一碗方便面,風卷殘云般胡亂地卷下去,趁著身上汗漬漬的,將上身的衣服扒光,一手提一只啞鈴,精膘肉漫地來到陽臺上,披著一身霞光,有聲有色地在陽臺上舞動。劉家垸的女人喜歡看他的景兒,喜歡他這一身的健子肉,樂意和他打趣。
“刀疤臉”的生活轟轟烈烈,精彩紛紜。而住在萬村長家的汪奇相對而言,簡直沒法比,太單調了,太沒人氣味兒。
你這是資源浪費,懂嗎?
一次,“刀疤臉”過去玩,對汪奇很嚴厲地指出說。開始,汪奇不懂他的意思,等明白了后,汪奇用右手的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很有點不屑一顧地看著他。
“刀疤臉”十分惱火,作為合伙人,從共同的利益來講,如果他們像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很可能達不到他們應有的效果。他們是連體的,要達到聯動的效果,才能達到老板要達到的目的。他那邊正風風火火地鬧,而這邊卻悄無聲息。這算哪門子事兒?
可是汪奇不開竅,他每天只機械地,按汪老板吩咐的去做一件事——看書。
茶花感到十分奇怪:這人究竟是來干什么的呢?你說他是來討債?可從來沒聽他提錢的事情?倒好像是他們家的親戚,來這兒閑住。出于好奇,有一天,茶花偷空兒鉆進他睡的房里翻了翻,嚇得她半天合不攏嘴:那床上攤的,桌上放的,椅子上碼的,都是清一色的法學書籍。有國內和國際的,有幾本還是外文版本:
媽呀,這人快修成精了。
她順手撿起一本中文版本的法學書籍,翻了翻。她有意識地尋找,關于對正當防衛的有關解釋。有人指點說,萬水如果扯上是正當防衛,就沒事兒了。但法院明確告訴他們家,萬水所進行的不屬正當防衛范疇。淺顯的法律她懂,初中的時候她學過。只是這法律總覺得像是一把面粉,滲上水,揉成團,圓的方的任人捏。她聚精會神地翻著有關法律條款,她想,說不定能尋到一個法律的空洞。汪奇回來的時候,她還在那兒翻著。汪奇站在她的身后不知如何是好了,只一個勁兒地搓著雙手,隔一會兒用右手的中指肚推推鏡架,像北方的驢拉磨似地在原地打轉轉。過了好一會兒茶花猛一回頭,雙頰騰地一下緋紅,她顯得手足無措地樣子,半天才想起自己大可不必如此驚慌。
什么破書?找個東西都找不到。
嘴一撇,順手將書丟在床上。汪奇臉一紅,辯駁說:
書是破的,但實用。
誰信?要不我來問你,正當防衛的實用范疇是怎樣劃定的?
汪奇一愣,因為他已經聽說了萬水的事情。用指肚推推鏡架后,他十分肯定地說:
我知道你要了解什么。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請你別見怪,這是法律條款規定死的——萬水的行為不屬正當防衛。所謂正當防衛是指……
茶花刷地一下,長發張揚著往后披去。汪奇一愣,剛伸出去打算安撫的右手,在茶花面前,如一只拔掉雙翅的蟬,尷尬地墜了下去。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緊緊地瞪住汪奇。汪奇的雙眼在鏡片后,便如死魚眼一樣灰暗地茸拉下去。瞧他那樣兒,茶花心有不忍。原打算硬硬的口氣,變得柔軟了一些:
那依你所說,萬水的牢,坐成了?沒救?
按法律條文規定,應該是這樣。但法律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什么意思?
解鈴還需系鈴人,只要當事人撤訴,法院那邊批準,萬水可能還有救。
……?
法院那邊好辦,我在那兒實習過一年,我能幫你一把。現在的關健是當事人,只要做通了工作,是不存在問題的。
我知道。謝謝!不打攪,你忙。茶花說完轉身丟下一股清香,走了。
來之前,汪老板就萬村長家的情況,給汪奇作過介紹。臨了,汪老板又丟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萬水的事按說你可以不作考慮,但是考慮總比不考慮的好,你還是考慮考慮吧!
汪奇總想把事情辦得更圓滿一些,以心換心——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因此,他還是考慮了。這一考慮就來事兒了。
[6]畢竟要求人家辦事,茶花對汪奇的態度大為改觀了。萬村長和汪奇就萬水的事也單獨探討過一次。有了萬水的一線希望,萬家便有一種歌舞升平的景象。而茶花更是一天天人見活泛,說的話兒也幽默。她悄悄告訴婆婆說,汪奇這人有些迂,像石磨,推一下動一下,不推不動。所以她必須盯著點。瞧著兒媳婦風車兒似地在家里轉著,臉兒在一天天地見紅潤,香桂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她真的很感激汪奇。畢竟是大學生,知識豐富嘴兒甜,手腳勤快又能耐,給他們家帶來了生機,帶來了活力,帶來了春天般的氣息。她十分喜愛。萬村長一直很忙,沒有時間來分享她的歡喜。這樣也好,免得他像劉家垸的“劉半仙”,說一些不著邊際讓人捉摸不透的話。可是她沒有想到兒媳婦和汪奇頻繁地接觸,情況會發生微妙的變化。起先,茶花確實純粹出于一個妻子,對丈大完全負責的態度,盯住事情的進展情況。但久而久之事情的客體發生了變化,兩人先是量變,逐漸轉化為質變。
一天晚上?熏當萬村長聽完香桂喜滋滋的匯報后,已經睡下的萬村長突然像觸電似地一頭翻起,差點把香桂嚇趴下。他一驚一咋地說:
婆子啊,這回有事兒了。
香桂不以為然哧地一聲,說:
能有什么事兒?我盯著呢,你別見草繩就是蛇。
好、好,我不和你爭了,你看著吧!出了事兒你哭都來不及。
萬村長丟下這句話后,不再理香桂,蒙頭就睡。
其實萬村長哪里睡得著,他原本在著急,在火燒火燎地著急,這下他更急。那狗日的梁老板和汪老板做的事情,現在開始顯露出輪廓來——劉家垸已經快攪成一鍋粥了。
萬福還不知道劉成家也是戰火不斷,狼煙四起。
今天,劉成哭喪著臉,望萬村長討主意。可是萬村長又有什么好的主意呢?現在要想解決問題,惟一的只有錢。梁、汪這樣煞費苦心的目的為的也是錢,可是錢從何而來呢?
劉成將嘴里的一支沒吸兩口的香煙,摘下來十分氣憤地一扔,說:老子要是弄到了錢,決不輕饒他們,一定替劉家垸的男人們出出這口惡氣。
可是你一個人硬氣,劉家垸的男人們不硬氣也枉然。
這是什么話?像有點幸災樂禍的味兒。劉成知道萬村長不是那意思,但聽著心里總不大舒服。因而說出的話帶有一點發狠的味兒:我會讓劉家垸的男人硬氣一回的。
劉支書丟下一句話憤然而去,萬村長望著劉成遠去的背影,摸不著頭腦。他有點想不通劉成當時對待他的態度,那神情沒有觸及到痛處,是不該有的。對“刀疤臉”的做法氣憤是氣憤,但蒼蠅總往腥處飛,專叮露處,不臭才怪。但話又說回來,那雞蛋有殼兒護著不照樣臭?這樣說來……唉?選我這不照樣有麻煩?芽只是這婆子還蒙在鼓里?熏看不出紋路。看來這事兒還真有點棘手,不好辦。萬福從被窩內爬出來抓起電話,撥通了劉成的號……
陡然一下,鈴聲如一柄雪亮的鋼刀,直插心窩。劉成憤憤地抓起電話,里面卻傳來一串沒完沒了的盲音。
萬村長將電話壓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又鉆進被窩睡了。
“咔嗒”一下,劉成重重地將話機扣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出來。再抽一口,再緩緩地吐——夫妻倆正在進行冷戰。
說吧,怎么回事兒?
劉成對那天晚上夫妻生活,仍耿耿于懷。
樓上有四間房,“刀疤臉”住樓梯進去第三間。她上去的時候,那種貓叫春的聲音便纏上了她,趕也趕不開,她一邊拒絕著一邊又羞羞地接納。一二間房子里沒有找到那只花貓,她穿過第三間虛掩的房門,直接到第四間裝滿雜物的房子里。她輕輕地呼喚著,花貓倒是沒喚出來,卻把隔壁看黃片的‘刀疤臉“喚醒了。他在那邊喊:嫂子,花貓在這兒呢!
她回到第三間房門口,腳步往里抬了抬,到底還是缺點勇氣。她站在門口喊:麻煩你送出來吧!
嫂子,你什么沒見過?還怕這?城里人夫妻生活不行,專找這玩意看,又刺激又來勁,能促進夫妻感情和諧。
她聽說過這事兒,往往說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樂此不疲。房內的女人的呻吟聲,男人的吭哧聲陡然變大了。聲音像一塊磁鐵緊緊地吸住了她的雙腳,讓它們跟著引力慢慢跨進房內——
男人女人床上花樣翻新的場面,讓秀萍目不暇接——
你……?
秀萍一驚,從椅子上忽地一下彈了起來,羞紅著臉跑了出來.那雙骯臟的手,沒有依附地滑過椅背?向前撲去……
劉成見妻子低頭不語,根本沒有回答他的意思,話語便變得有些尖刻刺骨了:
那些招式你大概不會是無師自通吧?
秀萍憤怒了,她大聲叫道:我們做了,什么都做了,你想的什么就是什么,該夠了吧?
[7]萬村長和劉支書到劉家垸開會之前,將“刀疤臉”支開了。
萬村長將“刀疤臉”請到家,告訴他,兒子萬水的案子快了了。為了酬謝汪奇,略備水酒,以示謝意,請他作陪。“刀疤臉”樂意,一來有酒喝,二來有茶花那比美酒還醉人的美人瞧,何樂而不為?說實話,如果不是梁老板不肯,他早就搬到萬村長家住起來了。他對汪奇真有點恨鐵不成鋼。你想,有他那樣的條件,不出點風流韻事,不枉費了他那身皮囊和一肚子學問?
萬村長剛把家里安排妥當,電話響了。萬村長接完電話,苦著臉對汪奇他們說:
真對不起,有點急事需要我去處理一下。你們先玩,我處理完了就回,失陪失陪。
萬村長說完,心里非常好笑地走了。
劉成和萬福嘀咕了一下,便宣布開會。他首先強調了這次會議的紀律和要求:
現在年關在即,把大家召攏來,有幾件事需要和大家商議。開會之前,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你們當家的,在這幾天會從外面陸續地趕回過年,車船費由村里報銷。
會場陡然一下,像開了鍋的餃子,翻騰起來———因為劉家垸在外打工的當家人,為了錯開“春運”高峰,節約幾個車錢,有好幾個人打算年后回,萬村長伸手彈壓半天,會場才靜下來。劉支書笑了笑接著說:
忙了一年,過年嘛,一家人在一起團聚團聚,在一起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件事請大家在外不要亂說,包括今天的會議內容,范圍只限于今天到會的這些人知道,除此之外的任何人,如果知道了我們強調的這些事情,查出來,不僅不報你們男人回家的車船費,還要加罰一千元的罰款。
正在翻騰的鍋里像突然加了一瓢冰水,會議一下子變得十分神秘。女人們有些緊張,都屏聲靜氣地聽著劉支書的講話。坐在對面的彩霞,發現秀萍抬頭向劉支書翻了一眼,仍低頭織她的毛線衣。劉支書繼續他的程序:
下面有一件事情需要大家的配合。大家都知道,“刀疤臉”在我們垸住了快一個月了,我們是最清楚他的底細。這人太不檢點。把我們垸鬧得雞犬不寧,有些事情已經傳得很遠,看來不鬧清楚是不行了。男人們很快就回了,我作為劉沖村負責人之一,也是劉家垸的男人,一要替你們說話,二要替男人們負責。因此,有必要開好這個會,為你們汰個清白……
女人們嘻嘻哈哈慣了,可是今天聽了劉支書的一席話,她們再也笑不起來了。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十分害怕。譬如被男人摔過幾次沒摔脫的彩霞,就無所謂。她倒還真希望在和男人離婚之前,能鄭重其事地送一頂“綠帽子”給他裝錢去,哪怕子虛烏有的都行。因此,她對劉支書的這種做法沒有異議。她很灑脫地站起來說?
清白不清白,去問問“刀疤臉”不就知道了。何必這樣提鑼抱鼓地招搖?
就是。
女人堆里有人接了一音。秀萍向接音的女人挖了一眼?熏那女人便明白自己失言了,趕緊低下頭不再做聲。
這話耐人尋味。彩霞說完就站起來往外走。劉支書還沒來得及阻止,女人們都已經站了起來,跟著往外走。劉支書剛想發火,被萬村長攔住了:
不用了,這就足夠。
萬村長望著劉支書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8]臘月十八清早剛吃完年飯,梁老板和汪老板分別接到劉沖村的邀請,接完電話后,他們開懷大笑。當即鉆進“奧迪”轎車,趕到了劉沖村。
劉沖村的特殊會場設在小學校園內。這個會是劉家垸三十七位,長年在外打工有家有室的男人們強烈要求開的。他們威脅說,如果村里不主持召開這個會議,村里不僅這次借不到分文,來年的上交也不給。介紹完情況,劉支書拂了拂皺巴巴的米色西服,雙手一攤,很無奈地望著風塵仆仆的梁老板和汪老板,笑了笑,補充說:
其實來年的上交給不給,都無所謂。沒哪個想一直把這個破官當下去,永遠走這個兒道路。關鍵是,如果失掉了這次機會,欠你們的錢,我們也無能為力了。其實他們的要求也不過份,不過是讓你們的人,當眾為他們汰個清白。都是有家有室的人,過日子,清白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有政法部門在這兒把關,他們不敢亂來的,這一點請你們放心。
聽了劉支書的這一番話,梁老板和汪老板只有一個感受:自己精心做的一碗湯,還沒等嘗一口,卻掉進了一只蒼蠅。瞧著劉成攤著雙手,顯得很無奈的樣子,梁老板恨不得喝口水將他吞了。梁老板盯住劉成望了好一陣子,點點頭,冷冷地笑了笑,說:
嗯!好,是種。
轉身離去的時候,卻是咬牙切齒。
當梁老板和汪老板走進會場時,發現事情比想像的還要糟。兩乘警車停放在校園內,校園門口一左一右站兩名身著制服的公安干警。旁邊還站有一名村干部,沒經村干部認可的人,一律免進。看到這些,梁老板的腿便有些發軟,汪老板則有點幸災樂禍地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望得梁老板的心里直發毛,但面上仍很鎮靜地向汪老板回笑了一下:別得意太早,這大火還不定落到哪家燒去呢!
梁老板臉色僵硬地把“刀疤臉”喚出來,在校園一角嘀咕了好一陣子。
外面是劍拔弩弓,室內則是一片陽光燦爛:到底都是在外面混過的,劉家垸的男人們個個西裝革履,一舉手一投足顯得十分優雅,極有涵養。見面一陣寒暄后,便是一路香煙摔過去。坐在教室后面的女人們,都沉默不語,織毛衣或看書,各人忙著各自手里的活兒。偶爾抬抬頭,陪著自己的男人禮節性地笑笑。彩霞仍舊是一派灑脫,但灑脫中明顯多了一些憂慮。她雖然一時性起,答應了劉成他們的要求。但她過后一想,覺得這件事情有欠考慮。丈夫就坐在她的旁邊,有事沒事總想和她搭上話兒。主席臺上的劉支書和萬村長,隔一會兒要往她這兒瞧一眼,生怕她走了似地。主席臺的桌面上,一扎扎整齊劃一地碼著兩堆嶄新挺括的鈔票。剛進門的梁老板和汪老板見了,心里像貓爪子在撓。他們再一次審視地看了一下各自請來要賬的人,然后回頭相互對了一下眼光,怪怪地笑了。“刀疤臉”扯著汪奇,坐在窗邊最明亮的地方,不管汪奇理不理,一個人有說有笑的。梁老板和汪老板與主人謙讓了一陣子后,各自在主席臺下落坐了。
這次會議的參加人員,主要是劉家垸三十七名在外打工的男人及其家屬。特邀到會的有梁老板和汪老板及其聘請的討債人員,古鎮派出所,古鎮司法所及古鎮法庭。除參加會議人員外,閑雜人員一律免進。會議由劉成主持,劉成在這種場合不想多說話,要做的工作會前已經做了。因此,他的開場白講得很直白——
今天我們開一個比較特殊的會議,這是應劉家垸三十七戶戶主的要求召開的。俗話說家丑不可外傳,但有的戶主說得也在理,身正不怕影子歪,要我們幫他們的家屬汰個清白,說實話,舉家過日子,清白比什么都重要。這一點,我想在座的都有同感;既然這樣,我們今天把梁老板和汪老板都請來了,二位老板請來的人也都在這兒:劉沖村還欠二位,一共是二十四萬元,一分不少都在這兒。現在只要你們請來的人,當著我們的群眾說一聲,他們在劉沖村呆的這段時間里,所作所為問心無愧,并且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就可以立馬結帳走人。否則……
劉成故意停頓了一下,望著梁老板和汪老板接著說:我們的交道可能要繼續往下打了。
沒問題。
汪老板十分豪爽地笑著插話道。梁老板回頭向他光了一眼,硬著脖子補了一句:這有什么問題,啊?是吧?前后左右兒車脖轉了一圈。好,沒問題就好,現在當著司法部門的面,我聲明兩件事:一,我們這次不是綁架人質,梁老板和汪老板隨時可以走人。但有一個條件,在事情未搞清楚之前,帳,暫時是不能結的;二,我們這次會議是在三十七家戶主的強烈要求下,召開的,為了保險起見,我這里還有三十七家戶主及其家屬的簽名……
梁老板和汪老板相互望了一眼,沒有表情地笑了笑。還沒等劉支書的話音落地,萬村長卻驚愕地發現“刀疤臉”第一個站起來,直奔主題地說:
好,我先說。我周某人在劉沖村快一個月了,承蒙大家的關心和抬愛,我在這兒一并謝謝了。我可以按著良心說一句話,在劉沖村我問心無愧。我的話說完了。
梁老板向“刀疤臉“笑著點點頭。
到底是支書,做官的料,見過大世面,處變不驚。他笑了笑,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雙眼望著“刀疤臉”說:你一個人說的不作數,得劉家垸的女人說了算。
主席臺上的劉支書,瞪著一雙燈籠眼,望著后面的女人,拍打著兩堆齊嶄嶄的鈔票,叫道:說吧說吧,大膽地說,有我們在這兒為你們撐腰,不要有什么顧慮。
其實他一面是在給劉家垸的女人們壯膽,一面是在提醒彩霞:該是說的時候了。
沒人吱聲,教室里死一般沉寂。年味很濃的鞭炮聲在鄉村時起時落,樹上的小鳥被感染似地歡歡地叫個不停。彩霞的心亂極了,人像傀儡似地坐在那兒,腦子里不斷交錯出現劉成和萬福那天逼視她的眼神——
你這么聰明的人,還要人明說嗎?芽你想,“黃片”是他帶來的,功放機也是他帶來的,他能不關門窗嗎?
聽了劉成的話,彩霞單薄的身子抖了一下,煙霧沖進了氣管,讓她好一陣咳嗽。抬起頭,一雙沒擦凈的淚眼,緊緊地盯住劉成,像著火似的。劉成眼望著彩霞沒有擦掉的眼淚,一瞬間在她的眼里便煙飛灰滅。劉成像是豁出去了,他死死地盯住彩霞的雙眼不放。雙方僵持了足足有半分鐘的光景。彩霞的耐力到底還是敵不過劉成,慢慢地敗下陣來。她低下頭,像作最后的掙扎,哀哀地問:
秀萍姐為什么不站出來說一句話?他在你家住,說的話不更有分量?
她出來說,當然是好。可你想過沒有。她是我老婆,她站出來,人家非但不相信,相反還會說我們是結私人恩怨,編造事實報復。
她望望劉成,再望望萬村長,咬緊嘴唇低下了頭,沒再做聲。
萬村長握住快燒完的煙頭,狠狠地抽了兩口重重地吐出一股煙霧。右手肘撐在右膝上,身子向前傾著,長嘆一口氣,有些痛苦他說:
彩霞啦!我和劉成今天來,算是代表劉沖村兩千多號人,求你說一句話。“刀疤臉”在垸里的所作所為,你都看到了。這是騎在我們劉家垸一百多號人的脖子上拉屎。臭的是劉沖村兩千多號人啦!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你能忍受嗎?
彩霞的心,軟了。她含淚滴血地說:按你們吩咐的,說就是了。可是……這樣一來我什么都沒有了.
劉成一激動?熏居然把她的意思理解錯了?熏連忙接過話頭?熏說:呵,我們研究過了:凡是對劉沖村有貢獻的人,我們都會考慮獎勵。對你,我們更要特殊考慮。這樣吧,除你這幾年的上交免了外,再補你五千元的精神損失費。怎么樣?
彩霞驚愕地望了望劉支書,一股淚水漫上來,淹過了眼眶,如荷葉尖上的露珠,輕風一過,赤溜溜地滑進池塘。
主席臺上的劉支書沉不住氣,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有振臂一呼“有仇報仇,有冤申冤”的時候到了:說吧說吧,大家可以暢所欲言,有什么說什么。啊……
彩霞先是裝著渾然不知的樣子,但最后裝不下去了,因為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一股陰森森的冷氣和邪氣,表面卻都是笑嘻嘻的。她的男人慢慢讀懂了眾人的眼神,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臉色一陣陣潮紅。一瞬間,彩霞有了決斷,她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說:你們這些人真無聊,本來沒有的事,經你們這樣一折騰,倒真成事兒了。
千里江堤潰于蟻穴——苦心經營的防線就這樣被她輕輕的一句話,付于東流。室內死一般沉寂,所有的人都木木地盯著彩霞款款地往門外走去;劉成真想跳腳罵娘,但是罵誰呢?他十分沮喪地跌坐在一張木板椅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臺下端坐的梁老板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彎成一個好看的“蘭花指”,十分優雅地撣了撣身上的煙灰,拽了拽西服領口,微微地笑著點點頭,走到主席臺前,盯住劉成問劉書記,你知道我身上這套西裝什么價兒?
給你提個醒:下次和人打交道,先要好好摸摸自己的米甕壇,要不,你還得栽跟頭。梁老板說完,車過臉,換了一副面孔,從口袋內掏出一張紙條,雙手鄭重其事地向萬村長遞過來,說,萬村長,這是你的欠條,請收好。桌面上的錢,點清楚了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算是錢貨兩訖了。他隨手從桌面的錢堆上,拿過一扎嶄新的鈔票,很真誠地望著萬村長,說:萬村長,打攪你們了。快過年了,你們還為我們開這么大的會,真讓我們過意不去,打心里我感謝你們。這樣吧,萬村長,這是一萬塊錢,我想請你代勞,凡是今天到會的人,每人發五十塊錢的勞務費,余下的算我捐給劉沖村。
聽了梁老板的話,男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地一下,臺下炸了窩。在外面見多識廣的男人們,猛然覺得受到奇恥大辱,個個面紅耳赤嚷著不要,堅決不要,不要這狗日的錢。
可是萬村長卻搖了搖手,說:
不,要。錢與我們無仇,為什么不要?你們不要我這當村長的要。沒錢逼死英雄漢。快過年了,我們還有十四戶人家沒口糧,等我們送年夜飯;十五個孤寡老人等我們送溫暖;軍烈屬還等著我們送一副對聯,三斤魚,兩斤肉,一斤紅糖。有了這筆錢,我們還可以送一點錢去,讓他們高高興興過個豐盛年。讓他們知道還有人惦記著他們……
劉家垸的男人們不管這些,那都是當官們的事,與他們不搭界,他們要的是臉面。因而,一個個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臘月的鄉村,鞭炮聲愈來愈密集,把鄉村鬧得紅紅火火。
客人們都走了,劉支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憤憤地說:彩霞那塊B,真不是東西,當面答應一口雪白,關鍵時候卻挺不住。
萬村長笑了:不是很好嗎?你要她怎樣?真要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劉沖村還不鬧翻天?那還有年過?
劉支書十分古怪地盯著萬村長,看了好一陣子,不認識似地搖了搖頭,垂頭喪氣地獨自走了。
萬村長到底還是沒年過:他做夢都沒想到,兒子還沒弄出來,兒媳婦卻走了。這是當天天黑才發現的問題。萬村長握著兒媳婦留下的一封信,第一次對婆婆大發雷霆;這都是你在家做的好事?
這長腳長嘴的東西,招得往嗎?不信,你試試看。
還有我試的嗎?萬村長將信拍在飯桌上,轉身往黑沉沉地夜幕走去……
雪,紛紛揚揚地下來了;年,越來越近了。
□編輯 梁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