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鴿(代序)
初春一個有陽光的早上,我第一次注意到大樓前的那些白鴿。你知道,加拿大的冬天又冷又長,二月底的光景,雪還是三天兩頭地下。唯一的春的氣息是,黑夜開始讓位于白天,七點過已一片大亮。那些鴿子也早早起來,聚在晨光下啄著羽毛。
我不知鴿子之間是否也存在所謂歧視,但顯然白鴿子是要高“鴿”一等的。明顯的例子是聯(lián)合國絕不會派一只灰鴿子去銜橄欖枝;而且挑就要挑又肥又嫩的北美種,比如眼下這幾只。可在我看來,這幫家伙就像中看不中用的外交部發(fā)言人,胖得跟雞似的,還飛什么啊?
無論如何,我不否認在這個旱晨,潔白豐腴的生物是讓我愉悅的。它們是那樣怡然自得,好像冬天已經(jīng)過去,或是根本不曾來過。太陽很好,主干道上只有薄薄一層紗似的雪。我終于可以擺脫臃腫的外套,穿上一身牛仔,足蹬球鞋。雖然有點寒意,但輕裝上陣的感覺棒極了。
一時間心里沒什么想法,簡單清爽得像《春之聲》里眼睛都還沒有睜開的小草。
停著鴿子的空地上有個地下暗河入口——其實就是條大陰溝。圍了一圈橋欄桿,看上去優(yōu)雅些。暴露在陽光下的河溝大約有五米長,邊緣結(jié)著雞油一樣黃黃的冰;地表下的部分只能斜著看到幾米,沒冰,水流得還算活泛。一只鴿子梳完羽毛,拍拍翅膀飛了進去,沒入陰影不見了。
接著又一只飛了過去。再一只。
該進樓了,我走到大廳里又轉(zhuǎn)身望望窗外。空地上只有兩只了,我心里突然很不舒服。這些剛才還給我?guī)碛鋹偟镍澴樱趺赐蝗桓鹚频摹_@種感覺就在一念之間產(chǎn)生,像光潔的落地窗上突然糊了個手印。
我的故事要開始講了。
又或許沒什么故事,我并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二)一沙一世界
Q校教育學院是一個矮胖的圓柱形建筑。外圍是一圈環(huán)形房間,內(nèi)中一道三層高的旋轉(zhuǎn)樓梯。空間大得只好放了十幾臺Dell和皮沙發(fā)湊數(shù);淡藍玻璃頂,采光非常好。聽說是個校友捐的,沒辦法,有些人就是富得沒辦法。
我的辦公室正對樓梯第二層轉(zhuǎn)角,還是落地窗。上上下下的人都可以把我這一覽無遺。同樣結(jié)構(gòu)的房間在這樓里只有那位校友的紀念室了。辦公室本來該兩個TA用的,一直沒人搬進來。或許都怕被人整日參觀吧。
其實被看和看人是相互的。雖然被關(guān)著的是我,但是焉知動物園里,籠子內(nèi)的不把游客當作觀賞對象。我喜歡坐在窗前這么看——如果沒有這層玻璃掩護,我就好比正坐在二樓盡頭直瞪瞪地望人;而現(xiàn)在,我可以拿本書或斜對著電腦,一本正經(jīng)做發(fā)呆狀,把樓梯上上下下的人毫發(fā)無遺的研究個遍;走的人明知落在我視線內(nèi),卻不敢回視——畢竟我是在私人空間內(nèi)——還要更一本正經(jīng)的專心下樓;有些人還會偷偷抬眼看看,一見我,馬上望向別處,像是有作弊企圖的學生;也有像運動員進場佯裝不知觀眾又做精神抖擻狀的;當然教授們一般對我視而不見,他們是這棟樓里最趾高氣揚的一群……每天這樣坐著,我猜上帝在云間看人的自得也不過如此吧。
一樓的空間是完全開放的,來這上網(wǎng)的人很多,包括其他學院的。這里的條件不錯——液晶屏,皮轉(zhuǎn)椅,飲水機,還有樓外的湖景可以欣賞。有些人也會轉(zhuǎn)上樓來,在閱覽室小坐,不過常經(jīng)過我窗外的,還是院里的教職員工和學生們。古人說:“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我的窗戶也關(guān)著,卻聽不見聲音,看得見人。
在校園里我總是對人一臉笑容。因為實在分不清那些面熟的人們,誰是真的認識,誰是被我偷看過,以至贏得“最親善小姐”的外號。
當然,我不在辦公室里坐著的時候,屋內(nèi)的一切只能任人參觀了。為此房間沒有一點個性化的東西,只是忍不住在窗口貼了一幅畫——一只小狗趴著看花,我覺得有意思極了,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過。
(三)第二杯牛奶咖啡
黃昏是一天中比較美好的時段。沒落雪前我常常和Betty跑步到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對情侶都與我們面熟了,有時還點頭招呼。我們喜歡把泊船的柱子當把干,或是在欄桿壓腿。久而久之,欄桿有些彎曲。
下雪后我們就像穴居動物閉門不出。這時候我特別懷念和Vivian住的日子。她不喜歡運動,總是只有大雪紛飛的時候才拉我出去喝咖啡。我們手拉著手從市中心步行到城邊的“第二杯”連鎖咖啡店,我喝濃縮咖啡她喝牛奶咖啡,抱本隨便什么書看一晚上。Vivian貪杯,總有點諂媚的看著我說,既然來到“第二杯”,就再喝一杯吧?
我不能理解怎么有人會對這種甜膩的東西真正愛好。
今天雪化了,我和Betty決定去喝咖啡。
風很大,走著像在飄。一開始覺得臉疼,接著就沒有知覺了。
“手凍僵了吧?來,揣我口袋里。”
Betty纖細的手指和我的在她口袋里緊緊相握了。一開始我只有被接觸的感覺,慢慢的,意識到它的形狀、溫度……直到膚質(zhì)、汗毛、骨骼甚至血管……她的手像個透明的嬰兒在我掌中。
這是種奇妙的感覺……
突然有點感動。一個人這么無保留的給你她的體溫。
我們“同居”——不僅僅合住,還同吃,同熬夜,同去超市,同運動,同看電影——半年了。那是我和Vivian住了兩年的地下室,如今她走了,她來了,我還在繼續(xù)我的五年教育學課程……這才呆了一半的時間,真是可怕。
我在國內(nèi)本科是英文,最不該出國的專業(yè)。卻一心想念比較文學。那時候只覺得留學有如登天難,宗教倫理學、少數(shù)民族研究、公共服務,瞧著什么古怪無聊申請什么,結(jié)果念了個教育學院的危險與防止。以為出來就能換專業(yè),可是現(xiàn)實經(jīng)不得我折騰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只是換個方向,學分制管理一類,至少知道以后干嘛吧。
Betty按說比我幸運,她就是讀英國文學的。但是她為此郁悶不已。什么Chaucer’S Canterbury DawainSir Orfeo之類的古英語已經(jīng)完全摧毀了她對這門語言的信心;再說,學出來在英語國家多半也沒得混。她的理想是轉(zhuǎn)學會計,以后進個普華永道,畢馬威什么的。
那么她該羨慕Vivian了,她就是學這個的,盡管我從來不相信她學明白過。Vivian和我們不一樣,18歲家里就送她出來了,用她的話說,還沒供過癮,又逼她念了個碩士。她自己覺得讀得艱苦卓絕,旁人卻見她整日悠哉游哉。
沒料到今晚會這么冷。進了店好半天才緩過氣來。我破例要杯牛奶咖啡?熏暖和一下。
Betty是很話多的女孩,雖然我常常對她的話反應冷淡,這并不影響她的熱情。一路上凍得說不了話,她一定憋著了:
“你猜某男士說你哪里最有吸引力?”Betty饒有趣味的看著我。
“頭發(fā)?有人問過我愿不愿意做廣告哦。”
Bteey撇著嘴搖搖頭,做了個接著猜的表情。
“大腿?”我盡量迎合她比較勇敢的說。
“哈哈,不是——這?”Betty的指尖在我胸前晃晃。
“誰說的?”我又氣又笑。
“嘿嘿,放心啦,高健敢想也不敢講啊,他說是你的嘴啦,笑起來很有親和力哦。”
“高健,哼。”別人夸我可能還會高興一下。
他是廣東來的MBA,在新加坡工作過,很以為豪的。可是我和Vivian私下把他評為全校最挫的中國男生。鮮有他沒追過的中國女孩,包括結(jié)了婚的。
說起來我還是學校里第一個有幸被他相中的獵物,當時笑話鬧得一串串。白天被氣得不行,到了晚上又和Vivian撲在床上笑暈。不過我不想跟Betty說,說起來就沒完沒了。這種無聊人不提也罷。
“那你覺得Vivian呢 ?她哪里最漂亮?”
VivianVivian當年穿的是Esprit Color Eighteen Daniel Hechter,用的是shisheido和lancom,提的包是Coach帶的表是Gussi,香水是Chanel她哪里不漂亮?
“氣質(zhì)好吧。”這是我對美女的最高贊揚和對所有女孩的委婉評語。
Vivian在我眼里最美的幾次都是她最狼狽的時候。
第一次是她非要搬進來。那時候我們雖然要好,可我壓根兒就沒覺得和她是一條道的人,把自個的行李亂放一氣給了她鑰匙就出了三天門。我以為她說說而已,一看見地下室的條件就會嚇回公寓。可回來時她正氣喘吁吁的搬椅子到柜子上去擦燈罩,臉上、蕾絲花邊的短衫上沾滿了灰。一見我就得意的笑開花——“瞧, 我都收拾好了, 能干吧? ”還有她接到家里的那封傳真,哭腫了臉從洗手間出來,看見我,先是擠出一個極苦澀極丑的笑:“沒事。”
Adam毀婚的那次。
最后一次,結(jié)婚的第二天……
窗外不知何時下雪了,我突然覺得像回到兩年前,Vivian一只手在桌上和我握著,一只手指著窗外:
“你看這些風雪,和我們一樣,不知會刮向哪……”
該走了,我卻沒有勇氣面對外面的寒冷,只好對小姐說:
“請再來一杯。”
(四)橋
“橋”其實不是一座橋——橋基還在,河床已經(jīng)干枯了,夏天會長滿蓬蓬勃勃的花草。現(xiàn)在的橋是一間倉庫似的房子,外面用藍色的油漆刷著幾個大字:
青少年活動中心
我是被逼著來的,老板覺得我是本系對青少年最無知的學生,交代任務要找?guī)讉€特殊的小孩做朋友,作為了解青少年的窗口——這事簡直弱智得沒話說。
我選擇了手工組,這樣可以少廢話。我們的工作是用一些簡單的材料做出粗制濫造的工藝品,然后去喚醒善良人們的同情心,賣了錢捐給本市的“饑餓者”。
這天做彩燈。我負責用鋼絲繞成各種形狀的把手。纏絲線的Sarah是我的下手,一個羞澀的高中生。灰色的眼睛,栗色的頭發(fā),尖下巴,笑起來眼睛和嘴都彎彎的,像只小松鼠。我不知道這樣的小姑娘算不算特殊的?熏可我還是小心套出她的各種信息,好回去哄教授。
Sarah灰色的眼珠在睫毛后羞答答的轉(zhuǎn)動著,“Ning,我們可以做朋友嗎?芽我們上網(wǎng)聊天好不好?”
就這樣,我居然毫不困難地交到了一個小“朋友”。
我沒料到Sarah會每天和我聊天,她似乎很閑,總是在線上,實在和我高三時沒得比。每晚一看到我就會一個笑臉打過來,“你好嗎? ”然后天氣啦,功課啦,同學啦,完全不像橋那個羞澀的小姑娘,比Betty話還多,我開始招架不住了。
“你男朋友呢? 他也在加拿大嗎? ”
“不……”我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回答,“他在另一個國家,離我很遠。”
“噢,那你該多想他啊? 他為什么不來這里? ”
“他有自己的事。”
“比你還重要? ”她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媽媽和男朋友不在,我是活不下去的。”
“我說,你們常常接吻嗎 ”
“不,我們面也見不了。”
“你們在一起時呢? 你和他上床嗎? ”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她怎么敢問這么私人的問題,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我不能回答你。你太小了。”
“我不小,我明白所有的事情!我們每次見面都要接吻,分手時也是。他半夜步行好幾里就是為了這個。我想他絕不會離開我,任何原因。”
除了Sarah我還在橋認識了其他一些人,包括他們的管理者Jeo。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橋是由私人出資的組織。
那天和平時不同,來了幾個中年人。其中一個亞洲人向這邊走過來,所有孩子都親熱的和他打招呼,并把我們幾個學生介紹給他。
一個學生告訴我,“Jeo喬是我們學校的教授。”
難怪有點面熟。
他問:“我們在哪見過嗎?我好像認識你。”
我想了想——“你去過教育學院嗎? ”
他很深的看了我一眼,“啊哈?選你是——從沙里看世界的小姐!”
他說的是窗上的那句話,從來沒人跟我提過。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你是大陸人? ”他突然改說國語,臺灣口音。
“你一定來了很多年了? ”因為他的做派很西式。
“我生在這,在臺灣念過中學。”
我們?yōu)楸舜伺袛鄿蚀_又笑起來。
喬四十多歲,皮膚白而細膩得不像個男人,五官很粗野,說不上是不是丑。但是他的體形保持得很好,細腰豐臀卻像滑雪教練,頗有點魅力。我挺愿意認識他。
(五)沒有船只的海灣是寂寞的
又到周末。周末照例是無聊的。本來約好了Betty去Walmart買牛尾燉湯,她有事出去了。我一人飯也懶得做,邊看愚蠢的肥皂劇邊想心事——其實也沒什么想的。
為什么今晚這么安靜呢?芽為什么日子越過越安靜而我卻越來越難以忍受呢? 連Sarah也不上線。現(xiàn)在她如果來了,什么傻話我都會奉陪到底的。
我嘆了口氣,再一次打開Messenger的窗口。五人在線,但是他們都不是沒事也可以說話的朋友。用戶名Ning顯得那么孤獨。我輕輕地把它改掉了:
“沒有船只的海灣是寂寞的”
這個名字,如果那邊沒有像我刪掉他一樣刪掉我,是可以看到的,雖然看到他也不會說話,但是也許會想起這首唱過的歌:
“沒有船只的海灣是寂寞的
沒有鈴聲的周末是虛空的
你是我所知的全部的快樂
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
如今又失去了你”
我需要的是溫暖的肩膀,可是只能握著冰冷且含義暖昧的鼠標。
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月亮每夜都要蒼白地漫游于喧嘩的星星之間?
為什么我的眼睛一和夜空相碰就會多一顆閃亮的星、一滴晶瑩的淚?
為什么我只能長久徘徊在記憶的河流漫不過的島嶼投下的陰影里?
為什么我想要敞開火熱的靈魂,卻要披上冷漠的理性的外衣?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我又想拔電話了。翻開號碼本,一行行無意義的冷淡的名字。最后還是撥了那個,不會忘記的那個。
聽筒里篤篤聲徒勞地響著。那邊也許在家,能夠看到我的號碼,所以不會接。
但是我說了,我在想你。
你也聽到了。
(六)病玫瑰
星期天上午起來,走到客廳被一片花淹沒了。
其實沒那么多,可能是三百朵吧,但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多紅玫瑰——我和多少女人一樣最愛的紅玫瑰。堆成一個實心的心形。
卡片上寫著,
“雖然來遲了,愿每一天都是我們的情人節(jié)?”
一看落名,我倒吸了一口氣:
“高健?”
這人怎么這么陰魂不散啊?
等等,自作多情了,抬頭是花體字寫的:
“Betty ”?
Betty還在房間睡著,我到院子里,房東一臉笑容的說,
“我放進來的,小伙子一早就等著啦!”
有沒有搞錯啊?
高健最后一次來是被Vivian用掃把趕出去的,房東怎么這么沒記性?
接下來的日子Betty似乎瘋了。她就這樣閃電般和臭名昭著、被女生背后叫做“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高健好了。
我沒法說什么。Betty只是室友,不是死黨。我只能每天用憂傷而惋惜的目光看著她和內(nèi)分泌先生出出進進,但她興高采烈,全無覺察。
我一直以為Betty雖然對愛情充滿了期待和渴望,還是保守而有分寸的——好歹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學文學的妹妹。
不由得想起Vivian 。她以前就不喜歡Betty,說一看她就是在勾引男孩,可惜沒胸沒屁股,除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大概沒人看得上。Vivian性子直,說話很刻薄,她以前太優(yōu)越。
半個月后內(nèi)分泌堂而皇之的住了進來,看我的表情像在示威。我不知該怎么開口跟Betty說,后來他們自己交了2/3的房租,我失去了最后的談判機會。
我的生活嚴重的被影響了:我必須天天自己做飯自己吃,還得趕在他們前面;再沒人陪我跑步打球看電影了;終于沒人在我耳邊三八了,我卻如棄婦一般失落。更糟的是,我失去在家里衣冠不整的自由,上洗手間不鎖門的自由,半夜到客廳喝水的自由,他們居然敢在客廳里干?……
這兩人最近迷上了看網(wǎng)上下載的日劇韓片,偏偏我們只有一臺電腦,以前在家用得少,沒什么沖突,現(xiàn)在我和Sarah聊天都要鉆空子。
今天電腦壞了,染上病毒。
我暗示他們?nèi)バ蓿珱]什么反應。忍無可忍中我用玫瑰紅的筆抄了首詩,貼在屏幕上:
噢玫瑰,你病了?
那無形的飛蟲
乘著黑夜飛來了
在風暴呼號中。
找到了你的床
鉆進了紅色的歡欣:
他的黑暗而隱秘的愛
毀了你的生命。
(七)游戲
我開始在辦公室和Sarah聊天。我們每周見面時她完全和剛認識時一樣靦腆,但到了網(wǎng)上就無所不談。我可以感到她對我的依賴,雖然有點煩,雖然一天不說上幾句便要惦記了
“他們離婚后我就很少見爸爸了。他住在W市。”
“媽媽失業(yè)了,我希望她能再找一份。”
“再找不到我怕她要結(jié)婚了。和討厭的數(shù)學老師。”
“幸好我還有Leo,想到他我就快樂,你男朋友還好嗎?他會來看你嗎?”
我正發(fā)愁怎么回答,有人敲了敲窗。是喬。我知道他遲早會來。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
我們在橋碰見好幾次了,直覺上他是為我來的,雖然我們沒說上幾句話。沒什么理由,我就是相信。他身后還有人,一揮揮手,一起上樓去了。
我到樓下要了杯咖啡等他。
“他是你父親?芽我才發(fā)現(xiàn)很像。”
“不”,喬夸張的笑起來,“我叔叔。”
原來這么有錢的一家人,哼。還都樂善好施啊。
“我的辦公室就在那,看見沒?芽湖邊那座尖塔建筑的五樓。”
“那是環(huán)境工程院的吧?芽你教這個?”
“不,我不教書,只是做研究而已。”
我們吃了三次晚飯后,他邀請我去家里小坐,嘗嘗一種家釀的冰酒,一年只做一桶的。
出乎意料,那只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公寓,完全是一個愛干凈的單身漢的個人空間——電腦、電視、音像、球拍、球棍、沙發(fā)、書架、床……
“怎么就你一個人?”雖然我早猜他離婚了,可是一直沒好問。
“我們分居很久了,快離婚了。”
這個“快”怕也已經(jīng)很久了。
我玩弄他的雪板。
“周末我們?nèi)セ┰趺礃樱俊?/p>
我高興得差點把酒潑出來。可是還裝作猶豫——
“住哪呢?”
“山下當然有酒店,放心。”他別有意味的說。
我沒什么不放心,我這個年紀,還怕什么。
(八)寶馬香車
認識喬后我變得很忙。本來就要給老板干活、做項目、實習,現(xiàn)在一周的事我還得五天做完,不然周末就會錯過節(jié)目。
我在學網(wǎng)球和高爾夫。高爾夫沒什么好玩,僅僅因為我怕以后沒條件了。我開始去多倫多和渥太華聽音樂會——這原是我兩年來想也不敢想的——不光是因為價格,更因為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融入另一種文化;當然我們也去博物館,我享受那種陽春白雪和新奇的感覺比藝術(shù)更多。
當然喬對我也越來越親熱了。我和他談過,我不想,如果這是他的目的,就到此為止;他說他雖然很想,但是不會勉強,僅僅做好朋友也是很好的。
我們就這樣交往。我知道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但是有什么呢?芽我不收他的禮物,盡量只去公共場所,不做長途旅行。我不欠他。他是要面子的人,能把我怎么樣?如果過份了,隨時可以中止。
我們不像開始那么談得來了,差異太大。他并不是個風趣的人,倒是有點老外的故作幽默。然而他運動是一流的,懂得享受,這就夠了。
他也跟我說他的婚姻和家庭。大約大家族的婚姻都是有點不自由的吧。像我現(xiàn)在這么大他就結(jié)婚了,5年后分居,兒子讀大學后才開始辦離婚,可財產(chǎn)一直協(xié)商不好。我感覺他太太比他有錢得多。
他拍著我的腿嘆息:“我的半生都是虛無的啊。”
我注意到他頭發(fā)是染的,根部花白。有點替他難過。
我只和他講我現(xiàn)在的生活——出國以后的。
好多次我談到Vivian,她的兩次婚禮。
我們同住的第二年Vivian父親涉嫌行賄走私抓了起來。Vivaian一直說,如果不是她這么能花,她爸爸也許不會這樣。她常常通宵的哭,可我沒法勸她,我甚至不敢太同情她。
幸虧她有個本科時就好了的男朋友Adam,在加拿大長大的新加坡人。兩個小孩子一樣愛玩的人,在這場變故后決定結(jié)婚了。
婚禮前Adam失蹤了,他母親帶來一個理由:他們家是天主教徒,不可以要一個婚前已不是處女的媳婦。
說到這喬做了個憤怒的表情。手摟住我的肩像是表示安慰。我推開他,半帶譏諷的說,“你看,男朋友是天主教徒多可怕。難道新婚前夜還要買個雞心?”
我解釋說雞心是一些并非初夜的新娘偷偷用來染床單的。
“你不用吧?”喬壓低聲音暖昧的看著我。
這時候我會覺得他很惡心。他并不真心聽Vivian的故事。
我摔門走了。已經(jīng)開始敢跟他耍脾氣。
過幾天我又接著說。
父親判了死緩,她無論如何不能回去。我懷疑她會倒下。但Vivian是那樣一種女孩,你可以說她很依賴,永遠不會獨立的生存;卻又似乎很堅強,很有韌性,雖然全然無措,每天仍平靜的生活著。這時她的一個不起眼的追隨者,一家快餐店的老板,畢業(yè)前夕對她說他愿意娶她,不管她家里如何。Vivian在感動和彷徨中答應了。可是在新婚之夜才得知他有兩個私生子,一個7歲,一個3歲。他讓她放心,他和那個女人之間只有孩子,沒有承諾。他還說你還指望什么呢,我現(xiàn)在還肯娶你,給你身份。
我沒說話,情緒煩躁起來。沒吃完飯就走了。
我想我們不會久了。
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常常撥那個電話。
我很想念。
(九)玩笑
這天早上被Betty和內(nèi)分泌吵醒了。
警察來了,房東也在。內(nèi)分泌的那輛2000型的小破二手車居然被盜了。
警察大嫂天真的聳聳肩,“難于置信,本區(qū)治安一向很好!”
小偷下午就被逮到了,對面高中的學生。
完全是鬧劇一場。
晚飯回來,又看到電腦上一個窗口在閃。忘了阻止Sarah了。
“我男朋友進監(jiān)獄了。”
“天哪,怎么回事?”
“他不好,他偷了車——一輛寶馬,很貴,他會被關(guān)很久的。”
這時Betty走過來,我隨口對她說,
“偷車的好像是Sarah的男朋友。”
“啊——你那個問題少女?高健,高健?”
兩人一起過來看Sarah給我發(fā)的信息,像看什么笑話一樣,笑罵成一團。
我發(fā)現(xiàn)我犯了個錯誤。
Leo就坐在我面前了,Sarah的男朋友。這不是監(jiān)獄,只是個看守所。少年犯罪是我的研究方向,并沒有費多大勁我就見到了他。
這是個蒼白而英俊的少年,說話卻很粗魯。頭發(fā)染成白色,耳洞被一個鑲著的環(huán)繃得很大,有我的食指粗。在明白我身份后便不肯交談了。
“大便。”他說。
我大概是最失敗的教育學博士,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離開前我說,“Sarah 很想你,在等你回去。”
“誰?Sarah?”
“Sarah Walter,你——朋友?”
“開什么玩笑,我?guī)缀醪徽J識她。乙班的一個小丫頭。”
原來她一直在騙我,或說騙她自己。我去了她學校。他父母根本沒離婚。母親是超市的出納,父親修車。我在Sarah的一份電腦課作業(yè)里看到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三歲的Sarah在父母中間笑得那么天真無邪,小松鼠一般的可愛笑容。
(十)向日葵
夏天我回國了。回來時八月已近尾聲。
喬到機場接我,帶著一大把粉色的玫瑰。我們在機場擁抱,在我,大半是禮節(jié)性的,小半是思念。
“想我嗎?”
“有點。”我不習慣說謊。
“一點,蜜糖,你讓我想瘋了!”他在車上吻我臉頰。
“好啦。”我沒有躲開,但是不大愿意。
我每年夏天回家,對于加國的夏色并不熟悉。天氣非常的熱,陽光無遮無擋的直射下來,天藍得眩目。有些累,迷糊間好像回到小時候,在爺爺家門口的油菜地前玩。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海浪在陽光下翻滾。
“下來看看。”喬叫醒我。
眼前是片比油菜花還美的向日葵,全昂頭向一個方向燦爛的笑著,那么熱列,像要燒起來。
喬告訴我他太太答應離婚了,只是還需要些時間辦手續(xù)。
喬問:“回家陪爸媽,還是男朋友?”
“我哪來的男朋友?”我討厭他欲蓋彌彰的試探。
“還沒有?”他摸著我的長發(fā),“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會沒有?芽”
我想說沒有也不是等你,終于忍住了。
有時候他的確讓我惡心。我能很清楚的看到他對我的欲望。就像動物發(fā)情時會分泌一種氣息。這時候他不再是風度翩翩的學者,也不是活躍的青年社團股東,只是一頭想吃嫩草的老牛。
每次這樣想我就要疑惑自己為什么還要和他在一起。為感情我已經(jīng)不想再受一點傷,甚至一點累。那一年我就發(fā)誓要放棄所有的道德約束任意追逐……一直沒有人滿足我,包括喬。他不明白,我并不是守身如玉,而是待價而沽,合適的還沒有碰到。
“我很丑,會把你惡心死。”我對把頭枕在腿上的人說。
“傻話。和這么美的女孩做一次,我愿意少活十年。”
這樣對話讓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堪了。可怎么結(jié)束呢?他始終對我很“好”的。
終于那天晚上他克制不住了,分手的時候,摟住我不肯放開。我死死的咬住牙,抵擋他的舌頭,但是上衣被拉了起來。
“放手?選”我的聲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驚,一邊奮力推開他。
他看著我,像頭紅眼睛的公牛呼呼喘著氣。
我雙臂起了層疙瘩,緊抱在胸前,牙關(guān)輕輕打顫。
過了好一會,他眼里的火焰熄滅了。
“對不起,寧。我實在不能克制對你的愛。”
是愛嗎?我嘲諷的想。
夜里我一人又去看那片向日葵。花的頭都垂了下來,色彩黯淡了,因孕育而臃腫憔悴。那花盤像密密麻麻的蜂巢,又像一個黑洞。風很涼,這就入秋了。我走進田里,躺了下來。星星在上面哼著歌,又或許是秋蟲在唱。和自然似乎從未有過的近……
整過形后左乳看上去好多了,但月光下還有些猙獰。乳頭從疤痕中突兀的伸出。簡直不像是真的。醫(yī)生說明年再做一次植皮就好了。但愿吧。
呵,喬,我還真沒騙你。我很丑很丑。
父親是個暴躁的人,和母親吵著吵著剛灌完的開水壺就扔了過來,那年我十歲,正穿著一件化纖衣服坐在床邊……我從小就習慣了這個樣子,沒有想到該去改變。母親也是,她和別人說著說著就撈起我的上衣,“你看她家死老者做的好事!”
直到高考,媽媽說考個離家近的學校吧,好回來洗澡……這個秘密,Vivian也不知道。我只說過給一個人聽,不是說——如果慢慢的說,也許結(jié)局會不同。當時我們太沖動。他是那么的想要我,我不忍心看他難受。然后他高漲的熱情像漏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下來,有點惡心似的不敢望我。頭側(cè)著,聽完我慌亂的講述,一大滴淚滾下來。
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再不肯見他。激情時刻受到的侮辱是我不能承受的。可是愛卻不聽自尊的驅(qū)使瘋狂的沒有營養(yǎng)的生長著,不肯死去。這種感覺幾乎令我分裂……
有時候我想當年該技巧一點。有時候又想完全做完手術(shù)我要讓他看到一個完美的女人。他從來沒見過的毫無瑕疵的胴體。甚至想,明年我要和一千個男人做。然而這都不可能。我只是想要一段沒有陰影的愛情。或者像這次這樣沒有負擔的游戲。
植物的香味到夜晚更濃了。那是日照后蒸發(fā)出的水氣。這么釅這么干凈,卻是死亡的氣息。陽光給了它美麗,又使它枯萎。
(十一)搖藍曲
后來的周末鮮有什么變化了。
Betty和內(nèi)分泌分了手,她如愿以償?shù)霓D(zhuǎn)了學校和專業(yè),內(nèi)分泌憤恨的說他被利用了——Betty一開始就是看中他對商學院的了解。
我有次在超市碰見Sarah?熏她和一個男孩在一起,很大方的跟我打招呼。
我也許可以早半年一年畢業(yè),但這可能僅僅意味著早點失業(yè)。
Messenger上Ning的用戶名還是換來換去,就像撥電話一樣成了一種習慣。
一個周日的清晨電話響了。
“嗨,寧嗎?”
我的心停了兩跳,幾乎不能置信的,“Vivian?”
“是我。你還好嗎?對不起現(xiàn)在才和你聯(lián)系。”
“真的是你?選你不知道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一直不好……直到現(xiàn)在。”
Vivian走時說過,她好起來才會和我聯(lián)系—— “我不想,受不了別人的同情……”
“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我找到工作離家出走了?律師正在辦分居證明。反正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除了……我在你樓前。”
話沒說完我已飛奔出去。
一個黑衣少婦抱著孩子在那站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我第一次這么近的看嬰兒。小得還不像一個生命,但是上翹的眼睛已經(jīng)可以看出媽媽的樣子。小嘴一動一動,餓了。
Vivian一坐下就解開衣服喂奶。她仿佛瘦了,又像比以前更豐滿了,皺紋隱隱爬上眼角,一頭曾經(jīng)張揚的長發(fā)服貼的扎在腦后。我聞著她身上的奶香氣,這像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你一點都沒變,這里也沒變。”
“是啊,十年如一日。你呢?”
“我?他一定要個‘自己’的孩子,剛結(jié)婚整天把我關(guān)在家里,還讓他爹媽看著我。”
“我本來想孩子也給他生了,跑出來到時候就自動離婚。可是現(xiàn)在我舍不得孩子……你看,這孩子多像我,啊?”
“我爸在牢里自殺了。國內(nèi)的事算是了了。不知等我安頓好,能不能接我媽出來……”
相見仿佛已是隔世,幾番滄桑,幾多坎坷,說來也不過是這幾句話。
我摟住她,像是抱住自己的雙肩。兩個共同成長的女孩,隔著一個孩子擁在一起,仿佛它就是她們走過的路程……
我費了好大勁把Betty的床拖到我房間,這樣我們夜里可以聊天。寧睡在我們中間。寧——Vivian給她的名字,她說希望孩子像我。
我看著這個和我一個名字的小孩兒,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我們身上有什么是相通的,可是她對我又完全是未知的宇宙。她小小的心里在想什么呢?芽上帝在她的面前又安排了怎樣的未來呢?
(十二)陰影
我的故事說完了。我的日子還在接著過。
辦公室里搬進來個小我一歲的日本男孩,常偷偷看黃色漫畫。
新的室友是個俄羅斯女孩,高大白皙。我們每天友好的招呼問候,僅此而已。
秋往冬至。大雪落下。地面上最后一只白鴿也消失了。晝短苦夜長。只有坐在我的窗口后世界才是清晰的。灰蒙蒙的天空下,沒有影子的圓柱形建筑像冰封的湖面一樣快被人們遺忘。除了正午出太陽的時候。陰影先是一支箭。接著拉成一張弓,拉滿。
最后像河流漫過大樓,使它重新顯現(xiàn)在消失的對面。
從陰影的輪廓中我才再次看到建筑。四周沒有聲息。雪花像一張張網(wǎng)撲下來,整個世界都掩蓋在白色的陰影里。
作者簡價:程靜,女1979年9月出生。曾在《青春》等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現(xiàn)留學加拿大。
□編輯 金 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