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羲之學書師古不泥,食古能化,重領悟,講修養,而后“達其性情、形其哀樂”而終成一家。雖名重當時,為世人所矚目,但其書法在東晉時尚有褒有貶,南朝宋、齊兩代羲之書名曾在獻之之下,有“大王不如小王”之說。只是經過唐太宗李世民的極力倡導,初唐書法教育變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致使崇尚王羲之書風日盛。王羲之遂獲“書圣”桂冠,此后獨步書壇達千余年之久。
初唐的書法教育應是一種大的教育觀下的書法活動,或者說是把書法觀、書法美學思想轉化為書法實踐的一種過程,并不只是書寫技法等的傳授。在初唐的書法教育活動中,唐太宗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鏈接。唐太宗酷愛書法,更偏愛王羲之,親為王羲之作《傳論》,贊嘆曰:“曠觀古今,堪稱盡善盡美者,其惟王逸少乎!”褒譽至極,影響朝野上下,爭學王書,一時蔚然成風。李世民緣何獨愛逸少?“封建盛時,開國之君,勵精圖治,有一種謹嚴振拔的治世精神,也要求藝術有一種既能繼承傳統又能開創新業的精神,他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肯定王羲之的書法精神和其成就的。”1他不喜歡東晉之后日益形成的妍媚之氣,因此也就十分鄙視這種書風的代表,他渴望王羲之書法精神在他的時代得以傳播,建立起大唐的王羲之精神。唐太宗的書法觀并不純粹,其教育觀也有著政治色彩,是為自己的李氏王朝培養接班人和衛道士的,科舉選才與書判取仕也應是李世民思想的產物,書法教育不過是貫徹其思想的一種方式。學王體書,不在于徒擁其形,更在于學其“古而能今”,是繼往開來的而不是墨守古人的。正是這樣一種審美的教育思想,才有了唐代書法教育的輝煌和唐代燦若星辰的書法大家以及泱泱大觀的唐代書論乃至形成唐代的尚法書風。

唐太宗的審美觀與政治觀直接作用于他的教育主張,他推行了兩項書法教育措施:一是建“弘文館”,并下詔凡五品以上京官都必須學習書法。弘文館幾乎成為學習書法的專門學校。二是在國子監中專設“書法博士”二人,掌管文武官八品以下及庶人之子為學生者,以文字為由,課以寫字。而弘文館、國子監還擔負著培養詮試官吏的重任,由“書學博士”專門詮試,不合要求者不能做官。唐太宗對王羲之的情有獨鐘,使王體書法聲名鵲起,“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在那樣對明主圣君頂禮膜拜的歲月里,一代天驕的想法便是群臣百姓的思想。在中國歷史上是唐太宗成就了王羲之,還是王羲之成就了唐太宗?無言其他,此二者的相互作用把書法的審美框架明顯地勾勒出來,并深深地影響后世,乃至現在依舊有此遺緒。尚王書風引導了書法的發展,無意中也阻撓了書法的百花齊放與百家爭鳴。而唐太宗與王羲之的相互作用,并不是直接對話,而是以書法教育這一活動為中介實現的。李世民、書法教育、王羲之,此三者之間已經構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三角關系,并且這個三角幾乎牢牢地支撐了初唐的書法天空,也象一把巨大的鐵椎敲響了大唐之音,余音裊裊,至今猶聞。王羲之的書圣地位也因此被不可動搖地定格在中國書法史上。
雖然,李世民的作用無論如何是回避不了的,但唐代書法的真正繁榮與王羲之的書圣地位的真正確立,卻是得力于李氏倡導下的轟轟烈烈的書法教育運動。唐代書法教育的機構、內容及方式都有其獨特的一面,這些保證了唐太宗書法思想的權威性與貫徹落實,也為王羲之書圣地位的鞏固提供了根本保障。
在唐代,官學體制空前完備。唐高祖李淵發表“興學敕”說:“自古為政,莫不以學為先。”2同時大力恢復和興辦學校。而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更是把唐代興學之風推向高潮,據統計,“‘六學二館’的學生數最高曾達8千人”。3這些為唐太宗的長治久安提供了保障,也為其書學思想的貫徹實施提供了極好的場所與傳播途徑。事實證明,他是成功的。唐代書法教育的機構是崇文館、弘文館和國子監,雖三者都開設有書法課程,但主要還是在弘文館。初唐時歐陽詢、虞世南都是名重當代的書中翹楚,被李世民敕為書法博士專事教習書法。“唐之國學凡六,其五曰‘書學’,置書學博士,學書日紙一幅,是以書為教也。”4唐太宗作為一代開國之君,重教育表明了他作為一個優秀政治家的睿智眼光。由于天子的一言九鼎,因此,當時的教育思想其實決定著他本人的各種認識與政治的、價值的、審美的取向等。李世民獨愛逸少書法也是因為他把書法觀與其政治觀緊緊地融合在了一起。“唐太宗曾于貞觀初年下詔,出內府金帛征求王羲之墨跡,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加以鑒識編目,又御選拓書人精工拓模,使廣為流傳。”5不僅親為王逸少作傳,自己也銳意臨習,還“令諸太子臨寫王字”。6并且僧懷仁耗時二十余年從大量王羲之書跡中集成太宗撰序、高宗撰記的《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不僅開集字成碑帖之先河,此書一成亦即風行為學王范本而廣為流傳。如此推行王羲之的書法教育恐怕還是開天劈地之事,在其后的書法史中也沒有出現過此類現象,當時的推王是有些瘋狂的。

所以,在弘文館中教習的內容主要是王體書法。范本是王羲之的真跡與“下真跡一等”的摹本,當然還有唐太宗的書跡、書學博士的真跡、歷代書家的真跡及摹本等。但這些都是有選擇的,是符合李世民的審美思想的,幾乎都可以劃為王羲之一脈。當時沒有今天這樣的影印技術,書法作品的流傳主要靠摹拓,因此能廣泛流傳殊非易事。王羲之書法作品被大量收集、摹拓等給王體書的流傳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當時王體字的大量流傳并沒影響其精工細做,從而使得那一時期學書法言必稱逸少而幾無其他,即便是當時的書中圣手也多學王羲之。“古代流傳至今的摹本,以唐摹本為精,唐太宗弘文館中設有專事摹拓的高手,如韓道政、馮承素、趙模、諸葛貞、湯普徹等人,另外,作為唐太宗近侍文臣的虞世南、褚遂良都是當朝書法勝手,自當不厭摹寫王氏書跡。王羲之《蘭亭序》、《樂毅論》的種種摹本就出自他們的手筆。”7其實,唐太宗很多時候對文武百官的賞賜并非錢帛之類,而是名重當朝的書法大家臨摹的王體書法作品,尤其是《蘭亭序》。當時幾乎沒人不寫《蘭亭序》,可見《蘭亭序》當時在書壇的流行與泛濫,這也是《蘭亭序》能成為天下第一行書的一個重要淵源。在眾多摹本中,又以馮承素的神龍本為最接近真跡的佳作。唐太宗死后,《蘭亭序》真跡陪葬昭陵,使《蘭亭序》變得更加扣人心弦,對其學習變得更加趨之若鶩,使王羲之的書法地位愈發得到鞏固和提高,學王之風愈盛。唐太宗的駕崩,倒使王羲之書圣地位得到根本確立并變得無法動搖,更使學王的書法教育之風代代相傳。由此可見,當時的書法教育內容主要是王羲之為代表的王書系列及其美學思想。其方式是大規模的普及性學習,類似于班級授課制,也有一點今天的美術學院書法專業的學習味道。
除了官學以外,還有大量的私學,由于科舉考試的原因,私學與官學在教學內容上是相對一致的。那么,把習字作為日課是少不了的,當然還是以王羲之系統為正宗。換言之,書法教育在私學里仍然少不了。而留學生教育更使王體書法走出了國門,對日本、高麗等周邊國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們也知道中國有個書圣叫王羲之。書法教育的蔚然成風,使大唐文化圈變得更大、更充實。值得一提的是,初唐的書法教育對日本文字的定型與中國書法在日本發展進而形成有日本意味的中國書法,有著不可磨滅的原始貢獻。“因為日本本來沒有屬于自己國家的文字,采用漢字之后,花了很長的時間,費了很大的努力,終于完成漢字日本化。”8而日本文化的真正形成期是公元630——838年,這正是大唐文化被移植入日本和不斷日本化的過程。
李世民通過書法教育這一中介,把王羲之推到了萬人敬仰的地位,又通過科舉考試保證了書法教育的開展,可以說,唐太宗成功地策劃了王羲之的書圣之路。在書法史上,后人記住了王羲之,也因此記住了李世民。作為個人,偏愛某種風格沒有什么不好,但是作為一代君王的偏愛,就可能對整個時代的書法追求帶來影響,何況唐太宗的確因其偏好而言過其實地肯定一人否定一切。這就使得眾多書學者把學王字引為自豪,寫得越好,成就感就越強,就越可能博得皇上的青睞。加之初唐科舉的施行,也使得當時的教育不能不深切關注書法,因為科舉考試中有一項就是要考察書法水平,“書判取仕”。有的甚至因為書法水平高而直接做了官。這些都直接刺激了書法教育的開展和對王羲之書法的傳播。
唐代書法教育興旺發達的另一原因是,李世民、歐陽詢、虞世南都是理論與創作兼擅的雙棲人物。李世民有《論書》、《筆法訣》、《指意》、《筆意》、《王羲之傳論》等;歐陽詢有《傳授訣》、《用筆論》、《八訣》、《三十六法》等;虞世南有《書旨述》、《筆髓論》等。他們對書法的理解也直接作用于教學對象,他們從最開始就讓書法學習者們有了取法乎上的可能。有書圣作為偶像崇拜,又有李世民這樣的搖旗吶喊者,因此學習王書才迅速形成一種跟風熱。另一方面,王羲之書圣地位的確立,使唐代尚法書風也漸次形成,審美也因此而滑向單一。其實,王羲之書法的名士氣經過初唐的解讀和詮釋已消失殆盡,其所代表的魏晉書風在唐人眼中成為盡善盡美的范本,并由此構成對后世的巨大籠罩力。這大概是李世民未意識到的,恐怕也是王羲之這位師古不泥、銳意出新的書壇圣斗士所不愿看到的。應該說,書法的發展不僅需要偶像崇拜,更需要百花齊放和海納百川。
注釋:
(1)(6)陳方既 雷志雄著《書法美學思想史》,河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179、175頁。
(2)(3)喻本伐 熊賢君著《中國教育發展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4月版,第199頁。
(4)清·馬宗霍《書林藻鑒》。
(5)姜壽田主編《中國書法批評史》,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7年10月版,第119頁。
(7)由智超 張綺云《王羲之書法的唐摹本》,《文物天地》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特刊(2002.12)。
(8)日西林昭一《日本采納漢字和書法的形成》,《中國書法》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