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把2003年的國產片都放在一起較勁,我看這[手機],就是最好的。當然,這其實是件挺悲哀的事兒,可誰讓2003年的國產電影都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呢?左看右看,還只有[手機],多少還懂得關心人。
首先這創意,就絕對是與時俱進。人人都兜里都揣著手機,手機連著嘴,嘴連著心,心里有鬼,手機就成了手雷。啊,你要說了,我心里沒鬼,就不買你的帳,那我就套用耶穌的那句話——你們當中,誰不是嚴守一,誰心里沒鬼,你可以用磚頭砸它([手機])。
在[一聲嘆息]里,洞察世事的馮氏哲學思想,已經對賊心、賊膽兒和賊的辯證關系作了生動的闡釋,它存在的合理性和普遍性不需要我再費什么口舌。情感問題本來就是個永恒的話題,可我也犯不著幫嚴守一說話,他干的那點事兒,中國人的傳統說法叫”偷情”,在小說里,劉震云用了個更漂亮的詞,叫“淘氣”。可不管是偷情是淘氣,這總是粘上就洗不明白的事兒。何況嚴守一這人還喜歡漫天撒大謊,不但騙自己老婆,還常常侮辱純潔的電視,侮辱電視那頭的群眾,睜著眼睛說瞎話,欺騙全國人民的真誠和智慧。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
[一聲嘆息]里的男人,最后歸順了朝廷,他窩囊,但窩囊的很現實。[手機]里的男人比他更有手段,他是決不招安的,因為他根本就沒退路。這兩個男人骨子里都很自私,頭一個是識時務,知道什么時候該回頭是岸(他想不回頭也不行),雖然無奈,但待在家里終歸是安全。后一個比前一個更狡詐,嚴守一嚴防死守的本事多干練啊,甭管什么時候都記得刪除短信和來電記錄,除了不想讓老婆發現下不來臺,更重要的他是不想讓自己的生活徹底崩盤。他寧可心力憔悴,也要花大氣力左右逢源。在權衡沈雪和伍月這兩個女人的取舍問題上,他甚至還透露出幾分冷靜、嚴謹的分析運算能力——顧家的沈雪適合做老婆,嫵媚的伍月只能當情人。這男人身上透著股子俗。
可這份俗,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逃得掉。自古以來,中國人就逃不脫集體無意識。大伙都清談的時候,你談錢就是俗,而且俗不可耐;大伙都鬧革命的時候,你兒女情長就是俗,而且意志薄弱;等大伙都開始往兜里撈錢了,你還在那兒弄文學、弄藝術,那也是俗,不但俗,還迂;這么看起來,現在大伙都默許在婚外搞些調劑,你不偷倒顯得沒本事,是不懂生活情趣。千百年來,中國人的亙古不變的生存哲學就是隨大流。特立獨行的人可能會流芳千古,也可能狗屁不是,可他們注定一輩子過不痛快。但[手機]沒想把這事兒往深里挖,它就把自己停在了把玩男女關系這個最讓中國人來勁的古老話題上。它還讓主題使勁往“說謊”這個表面現象上靠,十白的就是打擊面太大,傷了觀眾的自尊,就是得罪了衣食父母。
可是你看吧,黑漆漆的電影院里,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偷笑!那是會心的笑,也是盲目的笑,他們只會意了嚴守一嘗到的甜,卻還沒能體會到他遭的罪。選擇這么一個結尾,讓人感覺,最終在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上,馮小剛沒有炫耀到底,也沒有挖苦過頭。他和劉震云肯定是知道人到中年,遍體鱗傷的滋味,他們把調子往回收了收。可惜收的有點勉強。
[手機]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第一個也是這結尾,怎么可能所有的關系都告一段落呢?老婆跟他決裂了,沈雪跑了,伍月爬到他頭上,想必也不會再理他了,他自己呢?臥病在家,基本上也就是下崗了,他宣布不再用手機。可他能一輩子不再粘女人嗎?他能不為應付生活撒謊嗎?生活是停不下來的。[一聲嘆息]就收的恰到好處,故事比它開放,觀眾有再往下琢磨的余地。
第二個毛病是[手機]里的女人,她們太被動了,個性倒都鮮明,可是感覺不那么真,不如現實生活本身那么毛茸茸。嚴守一的老婆于文娟,從頭到尾幾乎就是個概念,說翻臉就翻臉的那種,根本不考慮肚子里有孩子。這太絕對了,比起[一聲嘆息],這個人物顯得沒什么層次,不夠立體。沈雪就更概念了,來的就不明不白,走的也有點不明不白,是那種既不讓人討厭,也不讓人喜歡的角色。最后看伍月,片子里沒具體交待兩人是怎么好上的,書里倒有個激情四射的“廬山會議“,不過這樣處理對電影來說也不算敗筆,偷的方式總是千姿百態的,留點空白讓大伙瞎猜也好。問題是這個女人也有點概念化,后來她頂了嚴守一成了主持人是電影里后加上的,算是把人物性格弄清晰點了,但她對嚴守一的感情,還是太飄。說到底,[手機]里的三個女人都是圍著嚴守一轉的符號,性格設置都有點主題先行,缺少一些必要的起承轉合,摳的不夠細。
可不管怎么說,毛病歸毛病,我還是喜歡編劇劉震云切割現實的這份堅持,比起寫小說力道是弱了,但對中國電影來說,他的敏感還是有價值的。我還喜歡馮小剛用電影還原生活原汁原味的熟練手法,國產片就缺這種能把當下現實收進鏡頭的電影。還有這幫可愛的演員,比如張國立,甚至范冰冰,都像用清水重新洗過似的,讓人耳目為主一新。最后多提醒濃口句,看瀉小剛,的電影還是得去電影院,在家里看盜版碟,肯定沒氣息。這片子在電影院里看,感覺很近,近得人都快掉進故事里了,但看完卻覺得很遠。想找到這個奇妙的感覺,你得買票。
不在服務區
文/所思
曾在貴刊上看到對馮老師和劉老師的專訪,讓我對[手機川不有一定的好奇心——不過還不至于暈到變成特別高的期望。馮老師夸劉老師文學造詣高: “這部片子信息量大,人物關系相當復雜。結構和人物關系的設置,要比我過去的電影嚴謹完善很多,這無疑是劉老師的功勞。”劉老師夸馮老師有想象力: ”與中國大多數導演不同,馮老師不僅知道往東南飛,也知道往西北飛,他總能找到問題的出路和關鍵。”看完[手機].說實話,沒覺得。
人物關系,是以嚴守一為中心,加沈雪、武月、于文娟的四角關系,輔之以費墨夫妻加一個基本沒現身的“美學研究生”的三角關系,襯之以嚴守一與河南老家的關系,還有一些真正的主持人偶爾露個臉,表面看上去人不少,可因為大多數人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點綴,而多角關系又是一種為人熟知的模式,所以絲毫談不上復雜。想象力.是從[一聲嘆息]延伸出來的中年男人面對婚外情、多角關系的如履薄冰、無限委屈和自憐自艾.仍是“東南飛”式的哀怨。作為一個淺薄的觀眾,我只看出劉老師給[手機]帶來了他的家鄉話,卻沒能領會到劉老師想要表達的關于”說話”的深刻哲理: ”人都會說什么話?說話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會有真話、假話、瘋話、傻話?還有為什么不說話?或者說無話可說?”我覺得在這部電影里所有這些”為什么”都可以回答為:為了搞“第三者”不被抓住,或者為了抓住”第三者”。因為沒看出主人公還被生活中其他的事困擾。
從《故鄉面和花朵》到《一腔廢話》再到《手機》,劉老師這些年顯然是對”說話”特別有研究。說話.包含著這個世界明明暗暗的各個方面,傳達著當事人外表、內心以及潛意識里的種種信息,的確很奧妙, “手機”也是個與當代人的行為言語密切相關的重要載體——可惜,那么多話怎一個婚外情了得?這樣的“一線作家”怎么只有這樣的視野?其實寫多角戀愛也沒什么錯,它雖然陳舊,但確實是電影永恒的主題,可有什么必要把它包裝得那么玄虛? (說句題外話,關于”說話”,我覺得李洱的小說《花腔》比劉老師的《一腔廢話》和《手機》要豐富、深刻和實在得多。)
馮老師影片中的中年男人,因為貪腥,因為懦弱,因為想做好人,經歷了雞飛蛋打的婚外情。而跟這些男人搭戲的女人,不是陰晴不定、吵吵嚷嚷、雞毛蒜皮的小女人,就是工于心計、苦大仇深的”現代女性”。馮老師的鏡頭是主觀的,他致力于深入中年男人彷徨而無助的內心,他們被女人胡攪蠻纏的找茬逼得喘不上氣來,讓觀眾不由跟著他們無奈地“一聲嘆息“。影片中的女性是以男性的視角呈現的,總是處在被觀察的位置.被施加以若有若無的諷刺。嚴守一與沈雪分手、工作被武月取代、患上手機恐懼癥的結局表現的只是男人的滿腔哀怨,對兩性關系的普遍難題做出更深入的分析和反省的機會其實被剝奪丁。當然,如果馮老師是打算把電影當生活的孩子照,照完就算,看自己最順眼,那我得承認.片中的男男女女,生活里總會有吧,不過就別再說他們跟想象力有關系了。
按照弗洛伊德的人格發展理論,馮老師影片中的人物似乎可以歸結為”口欲施虐型人格”——人出生后經歷的第一個人格發展階段是以吮吸為主的口唇期,如果在它的晚期(8個月至1歲)出現了某種不能正常發展的”停滯”,這些人長大后往往會諷刺、挖苦、仇視別人——不管這個理論是不是天方夜譚,我確實覺得馮老師電影里的人,尤其是女性,根本沒有身體,只剩一張臉,更確切地說是只有一張嘴。
琢磨一下馮老師電影里的女性是件有趣的事。我覺得一般來說,知名的男導演對女性的身體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如果是同性戀者也會對男性的身體有感覺),這種感覺是天然的、不自覺的對異性的想像,因人而異,比如張藝謀喜歡把鞏俐包裹在緊密的紅色衣服里([大紅燈籠高高掛]),而孫周喜歡讓鞏俐露出美麗修長的腿([周漁的火車])。奇妙的是,雖然馮老師的電影描繪的大多是兩性關系,可其中的男男女女都是被社會關系塑造出來的,男人是倒霉蛋.女人是碎嘴婆.沒有天然的、本質的性別特征。所以,[手機]里出現武月在嚴守一身上又啃又咬的所謂激情戲,還真是馮老師電影里不多見的東西。為了通過審查這段戲固然要拍得含蓄.可說實話就算讓馮老師放開了拍我也很懷疑它的效果,因為性別意識、兩性關系并不是由露多露少和動作強度決定的,就好比國內一個有名的女畫家,她老是畫自己和丈夫的裸體,可畫面上就是沒有性的力度。
我并不是反對馮老師偏好某一類型的人物或故事,任何一個類型只要做得出色都值得贊美——說到底,這還是個認識問題.是視野,是想象力。他對女性的認識、對兩性關系的想象力其實是貧乏的。
已經說了一堆[手機]的壞話,但從觀賞角度而言,這是一部看看無妨的電影。它畫面規矩,情節緊湊,能一直牽扯住人,全片節奏干凈利落,沒有拖泥帶水、令人生厭的煽情段落,演員的表演在水準之上,某些對白也有馮老師一貫的俏皮和機智,能讓人展顏一笑。我只是感到遺憾和迷惑——我們身處如此變動而豐富的生活之中,手機又是這樣一個提綱挈領的好題材,馮老師和劉老師接收信號的能力不夠強.許多東西對他們而言“不在服務區”。可他們又哪來的如此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