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梁山好漢

讀書之法各異。有人作眉批，曰：“可嘆、可悲、可憐、可惡”以及“極佳、引人入勝”等等，不一而足；有人專抄警句，有人寫心得、寫讀后感；有人在書上圈圈點點，畫紅藍直線曲線；更多的是君子不動手，全書讀完仍纖塵不染。但以統計學的眼光來讀小說，卻極罕見。我友王文則，出過統計學專著，他看百回本《水滸》，結果卻是一張統計表。雖然在九十九回“魯智深浙江坐化，宋公明衣錦還鄉”里宋江給朝遷的奏折中列有存歿人數明細表，但統計工作者非要從原始資料親自動手統計，是不過癮的。老王的統計，比書里的精細得多。

這統計表如下：

陣亡及俘后被殺 59人

還鄉為民 13人

為朝廷官府錄用 15人

出家 4人

事故死亡 2人

出國 3人

病故 10人

自殺 2人

合計 108人

這張統計表在他的筆記本里，并不打算給別人看，更沒有想到發表。大概，他一面看，一面劃一張表格隨手統計，這是他的愛好或許是職業習慣。

第一項“陣亡及俘后被殺”全在梁山好漢被招安成了“官軍”，奉旨去剿滅以前的同類之后。這之前，著名頭領死于戰陣的只有托塔天王晁蓋。但他既非天罡，又非地煞，不在一百零八之數，梁山的創始人都不是天上星宿，而且在五十九回上就死了，這也很奇怪。他大概妨礙什么人了？天王以劫取生辰綱、對抗官兵開始他的江湖生涯，大概至死也不會受招安。讓他活著，梁山的結局又如何呢？總不能讓這一百零九人七老八十還干打家劫舍的勾當吧？世界史上還沒有出現白發匪幫或耄耋寨王，綠林好漢都應年輕力壯。

總體看來，梁山好漢的結局很悲慘，死于非命的占百分之六十。宋江和盧俊義是皇帝賜御酒毒死的，“反賊”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決不能留在世上。李逵是宋江騙他吃了毒酒死的，死得窩囊，最后也沒有痛快地出口鳥氣。吳用和花榮的腦子好使，他們知道再活下去沒有好果子吃，雙雙在宋江墓前吊死，落得個全尸。

出國的三個人是混江龍李俊和他的伙計童威童猛兄弟。有一部狗尾續貂的《水滸后傳》還讓李俊當了暹羅國王。暹羅就是泰國，華裔比例很大，《水滸》最初的源頭之一是《大宋宣和遺事》，或許并非全屬子虛烏有，莫非泰國還有他們的后代？“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古訓，也是一條出路。現在的路子野，越境出澤稀松平常，頭毛巨貪楊秀珠不是去了阿美利加享福去了嗎？美國是世界第一的繁華發達之地，而藏污納垢也算得上世界第一，各國貪污巨頭，都在那里藏身。“政治避難”的第一選擇，也是這個超級大國，用我們習慣的用語，叫招降納叛。但我們說的是大宋宣和年間的故事，那時還沒有美國。即使有先知先覺指點迷律，他們也不會到美州依靠印地安人庇護。

梁山三位女將有兩位死于戰場，只有顧大嫂跟著做官的丈夫上任當了“家屬”，免了橫死。施耐庵先生(假定他是作者)大概吃過女人的大虧，或許是個同性戀者，對即使是如花似玉的尤物也并不憐香惜玉。扈三娘尚且如此不幸，何況并非天罡地煞的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輩！

自然死亡的只有十人，其中有林沖。林沖是千古文學典型，“逼上梁山”已融入日常生活，成為民諺，千年萬代，永不會消亡。林沖最后是癱瘓了，住在杭州六和塔，武松來照料他，算是得了個善終。八十萬禁軍教頭落得個被殘廢和尚照顧的下場，令人心酸。癱瘓了，不能再搗亂，高太尉能放他一碼了。

武松在戰場上失去了一只手，活到八十歲，是一百零八人中最長壽的。魯智深到死是個童男子，一生從不傾慕追求異性，無欲無求，最后園寂，靈魂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公孫勝最后成了隱士。《水滸》對出家人較寬容，這或許與中國的傳統思想有關。但事實上卻是他們“出世”以后，不再對朝廷構成威脅，已經從內部控制名單上剔除了。

被朝廷或官府留用的有兩種情況。第一種，原來就是官方人士，上梁山多半是被迫的。回來再做官，算是浪子回頭。他們歷史上雖有污點，但社會關系網還在，還活動得開。正如眼下有些人，坐了幾年牢，出來以后仍舊可以坐在老總、顧問的位置上。這中間最值得一提的是朱仝。朱仝出身微賤，不過是個都頭，頭插雞毛的小吏，連“官”也還算不上，大概頂多是現在的刑警隊隊長吧，但最后卻作了節度使，相當于現代大軍區的司令員，軍銜應是上將，他是一百零八人中官職最大的。他是怎么上去的？看他的一生，大體上可以看出此人圓滑機靈，左右逢源，是政界中的弄潮好手，天生的政客胚子。他在鄆縣當都頭，負有剿匪捕賊的任務，卻有意放走了智取生辰綱的大強盜；后來當了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喜歡”——能夠籠住頂頭上司。雷橫打死了知縣的二奶白秀英后，也是他放走的，因此吃了官司刺配滄州，卻沒有像武松林沖宋江那樣受苦。上上下下送人情，成了知府官邸中的紅人，稱知府為“恩相”，天天抱著小衙內閑逛。他是黑白兩道都玩得轉的人物。他又“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一副忠厚相，容易被人信任。上峰要挑一個親隨身邊人，外貌忠厚是必要的條件，身邊人長得像婁阿鼠，有礙觀瞻。朱仝是天滿星下凡，一生得人寵愛，綽號叫“美髯公”，也決非偶然。美髯現在是不時興了，不及奶油小生的光潤如玉的臉吃得開，但古代，年輕人也都留胡子，突出這第二性征。胡子越密越長，證明他遺傳基因良好，雄性荷爾蒙分泌充分，是傳宗接代的良種。小衙內交托誰，權柄好像掌握夫人手里。可見，朱仝連內堂都有知音。黑白內外都吃得開的八面玲瓏的人物，古今中外都能飛黃騰達，玩得轉。

第二種被留用的是學有專長的人才。相馬的皇甫端、吹笛的樂和、“神醫”安道全、蘇黃米蔡諸家字體都能偽造的書法家蕭讓、刻圖章的金大堅和擺弄炸藥火炮的爆炸專家凌振。這些人都不是聚義廳中的核心人物，大都是被裹脅入伙的。于技術專家一類，什么朝代都得用。“一招鮮，走遍天”，自古而然。這些人大概都屬于知識階層，總得有錢有勢的人養著，“有奶便是娘”，為誰服務都一個樣。

關勝是個特殊人物，“此人乃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嫡派子孫”，“雙眉入鬢，鳳眼朝天，面如重棗，使的也是青龍偃月刀，生得規模與祖上云長相似”，活脫是伏魔大帝的化身。但偏又不爭氣，成了逆賊。關云長在造神運動中成了神，他的后人雖“附逆”，但不能戰死，不能毒死，不能自殺，壽終正寢又太便宜了他，于是出個事故，在橫死和自然死亡之間。這種死法，符合皇親貴胄蔭及后人的封建道統。大體上，死得慘的都是出身下層的人物，自古“—將功成萬骨枯”，死的本來就是普通的老百性。在伊拉克被自殺炸彈炸得粉身碎骨的，有富豪榜上財主的兒子嗎？有布什和切尼的子弟嗎？

梁山好漢注定沒有好下場，杏黃旗上“替天行道”的口號，就埋下了悲慘的結局。“天”是什么？在人間，它就是皇權，其代表人物就是天子。隨你怎樣折騰，歸根結底是為了皇帝老兒的利益。梁山大廳叫忠義堂，更加明白無誤。忠者，忠君也。梁山水泊一開始，就不是一支造反的隊伍，他們沒有打天下坐天下“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雄圖大略，走的不過是“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子。雖然，山寨中也有反對的聲音，要殺到東京去，要讓“哥哥做皇帝”，但這種革命思想的萌芽很快被扼殺，替天行道成了主導思想，結果勢必走上絕路。一百零八條好漢，竟沒有一個人想到，他們替天行道，“天”愿意嗎？樂意嗎？魯迅先生提到，奴才說：“主子，這袍角有點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尚且是犯了罪，何況你們動刀動槍，對官軍“排頭兒砍去”，“天”能容你嗎？這些事兒不但做不得，說也說不得，《水滸》幾百年來被每一朝的“天”的代表列為禁書，連看一看都犯了忌。施耐庵先生的著作權至今糾纏不清，我想是作者為了避害，始終不敢聲張的結果。

秦始皇燒過書，希特勒也燒過書，咱們自已在十年浩劫中也燒過不少書，禁書燒書的名義，不外是誨淫誨盜，敗壞風氣，妖言惑眾等等，但骨子里是危及統治的書才礙眼，不過分是禁不絕的，《水滸》就是明證。世界總體傾向于民主，禁書之舉會越來越少。而當今科學發達，信息爆炸，渠道千百萬條，你想禁的書，銷路反通暢，得不償失。不過這是題外的話，打住吧。

一百零八個人，個個是人尖子，連小偷也出類拔萃。水泊梁山社會精英薈萃而且從總體上看，道德高尚。但是，不知是不是施耐庵先生的有意安排，梁山泊首席智囊的名字竟是吳用——無用。任是英才，任是天機星下凡，又有何用！“替天行道”注定了悲劇的結局，而且，梁山好漢命該“絕后代”，他們絕大多數沒有押寨夫人，無人可以接班。泰始皇還有二世，梁山命中注定只有一世，《水滸》沒有后傳可寫。

一張梁山好漢存歿統計表，確實啟迪良多。《水滸》也必定傳世萬代，這不是任何人主觀意志所能轉移的。作為文學作品，我贊成金圣嘆的辦法，留下前七十回已足。最后是盧俊義的一個夢，夢中的統治者“拍案罵道：萬死狂賊，你等犯下彌天大罪，朝廷屢次前來追捕，你們公然拒殺無數官軍，今日卻來搖尾乞憐，希圖逃脫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們，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最后這句說得最清楚不過：你們動搖了法統，動搖了統治制度的基石，非死不可的了。這樣的結尾，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又無損于英武勇猛、性格鮮明的草莽英雄的群象，保留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核心。我們，以及后世子孫們，永遠喜歡魯智深拳打鎮關西，大鬧野豬林，林沖棒打洪教頭，風雪山神廟，武松打虎，血濺鴛鴦樓，楊志賣刀，宋江殺惜以及三阮撞籌智取生辰綱等等精彩絕倫的畫面和故事，連牛二、黃文炳等社會渣子，只寥寥幾筆，也活脫是個典型。又何必畫蛇添足，加上三十回五十回，讓普天之下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不得好死，破壞了天地間的妙文。

不過，這都是陳年百代的事了，與我們有什么鳥相干？我們犯得著為他們傷肝動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