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十八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季,我和刁斗初識于沈陽少帥府后巷八號——遼寧作家協會當年的辦公地。他蓄著規矩的短發,穿著規矩的半袖衫,和我握手時笑得也很規矩。人們告訴我,這個好青年名叫刁鐵軍,畢業于北京廣播學院,在省電臺服務幾年后,實在太喜歡文學了,就調到了省作協。
這個好青年其實早已顯山露水。一九七九年我們一塊在一張為高考學生提供的小報上發表時文,我還記得他有一篇慷慨激昂的東西登在頭版頭條,名字叫《自豪吧!自衛反擊戰的英雄們》。讀大學時,他還寫過一首歌詞《腳印》,谷建芬譜的曲,傳唱于大江南北。在歌詞中,鐵軍同學告誡我們:可以喜愛潔白的雪花,但要從大自然中悟出人生的道理,不要虛度了年華。
十八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季以后,短發的刁鐵軍漸漸化作長發的刁斗,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文學青年也共同步人了“憤青”時代。刁斗本來是刁鐵軍的筆名,一個十分中國化、古典化的名字(“戍樓刁斗催落月”、“刁斗聲中忽驚歲”)。但在刁鐵軍這兒,這個筆名反而意味著一個憤怒的青年與舊我決裂的起點。從那以后,即使到銀行取錢等俗事給他帶來再多的麻煩,刁斗也再未以刁鐵軍的名義出現在社會舞臺上。
長發刁斗漸漸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起來,穿了件質地松軟的紅色坎袖上衣,短褲,拖鞋,壞笑于作協機關各個角落。在沾了酒精的聚會上,他要閉著眼扭著身唱崔健的《假行僧》,并伙同我們幾個用周璇《四季歌》的旋律合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此后再用“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傾注意”的腔調去唱“春季里來百花香,大姑娘窗下繡鴛鴦”。不過他最精彩的節目還數用搖滾形式演繹當年的少兒革命歌曲:“小弟弟,小妹妹,大家來開故事會。你講黃繼光,我講董存瑞,雷鋒王杰邱少云,革命精神放光輝……”
這時候,刁斗已不再寫詩,小說的初期嘗試后,開始向他認準的某些方向較勁。他是個干力氣活的好手,寫東西有壯士風范,好勇斗狠,刀刀見血,幾十萬、幾百萬字埋頭寫下去,頸椎都弄出了毛病。你不論什么時候往他那個寫作間打電話,多半都會找到這位壯士。那些日子里,我不幸為刁斗做了個小小的貢獻。那是一次筆會,我與刁壯士同居一室。那次的筆會被啤酒、撲克、懷舊歌曲和迪斯科占滿了,是真正的狂歡,惟獨沒有筆和紙的位置。一日晚飯后,我在洗手間沖淋浴。沖罷,我開始在大鏡子上尋找自己的胸大肌。洗手間霧氣騰騰,鏡面模糊不清,我用手劃了下鏡面,右手食指忽然銳利地疼痛起來。原來鏡面上有一道裂痕。那鏡子我們用了幾天了,但霧氣和對于胸大肌的自戀干擾了我的記憶。打撲克歸來的刁壯土見到我那只包扎的手指刨根問底,之后在他的單人床上抱腿翻滾,笑起沒完。后來,這個細節就出現在《作為一種藝術的謀殺》中,作為美女豐豐浴后在大鏡子上畫眼睛的原始素材。我以我血為一個小說家的重要作品添了顏色,但美女豐豐卻承蒙了刁壯士的憐香惜玉,小說中的洗手間鏡子沒有裂痕。
在刁斗的小說系列中,《作為一種藝術的謀殺》也許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部,他后來的許多重要作品都與《謀殺》有著某種互文關系。這類作品的基本內容都是城市青年男女之間錯位的、迷亂的情愛,這些奇男俊女通常都是小資或白領,一個比一個有個性,我行我素,愛誰誰。他們仿佛生活于煙火塵俗之外,他們只為刁斗心目中的愛和情欲活著,或死去。對此,我們一些朋友曾存有深深的憂慮,覺得小說家刁斗對于好青年刁鐵軍的反叛,走得也忒遠了。但是小說家刁斗一意孤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他筆下的青年男女越來越放肆,越來越驚世駭俗,他們膽大妄為,一不做二不休,渾身上下充滿了激情。這樣的敘事語境與好青年刁鐵軍的歌詞《腳印》反差太大了,但個中必有緣由。由刁斗的情愛小說我們沒法不聯想到用“身體寫作”的諸位“美女作家”。我不清楚那些“美女作家”的真正寫作動機,卻堅持認為,刁斗這類小說的寫作原動力是憤怒——而這種憤怒又絕不僅僅源自男歡女愛本身,它們有著更為深廣的社會、歷史成因。
刁斗最為憤怒的是虛偽,他不提這個事時還可以嘻皮笑臉,一提它氣就不打一處來,努力調動最惡毒的語言甚至于沈陽市井的臟話,不遺余力地抨擊它。他心中的虛偽之最即是國人對于性的虛偽了,不過后來的刁斗,已將這憤怒升華為一種智性的、持久的因而也是勇敢頑強的探究。與許多青年小說家不同,刁斗在他的小說中張揚的是情欲,而不是愛欲或性欲。他執拗地認為所謂“愛欲”已近于虛偽,而“性欲”又差不多使人降低為動物。只有靈與肉和諧統一的“情欲”才是健康男女之間理想的狀態。因此,刁斗的掌上人物在讓我們目瞪口呆之時,也每每令我們為那些沉痛的激情而激動。可惜我們許多人只剩得那份沉痛,而不再具有那份激情了。
刁斗的情愛故事拒絕圓潤,甚至拒絕詩意,他好像總在用鈍刀之類的東西悄悄地割我們心靈中最幽暗的地方,讓我們心里不是滋味。這家伙筆下的男歡女愛過于慘烈,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像法國故事片《巴黎最后的探戈》給我們的感覺一樣,讓人心里鬧得慌。他的作品就是在這樣的慘烈和“割痛”中獲得了深度、力度和人性的尊嚴。
在我的印象中,刁斗的為數眾多的小說仿佛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相對封閉地寫現代情愛,另一類則是將現代情愛重疊在相對開放的社會歷史視野之內。竊以為,“重疊”式寫法在他的寫作中或許意義更為重大,他曾有一部中篇小說的篇名即是《重疊》。在刁斗的偌多小說中,給我印象更深的是他那些“重疊”性的作品,比如《延續》、《初吻》、《真純歲月》等等。這些作品將少年的情感成長重疊在復雜的成人世界以及成人世界之后更為斑駁的歷史背景中,還是男歡女愛,還是情欲的迷亂,還是詭異的想象與創造,然而在人類延續和社會歷史的多重光影中,那樣的迷亂更驚心動魄,常令我們像刁斗的又一部作品名稱那樣——“為之顫抖”。
在與刁斗相處的許多歲月里,我們無數次地為小說爭論著,急頭酸臉,不共戴天,道不同不相與謀的樣子。許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些生忙于已完全熟透,我也逐漸理解了刁斗的小說趣味——反諷的、略述的、書面語的、間離的、講求結構機巧的敘事方式。我眼中的刁斗是從書本到書本的書齋式作家,以智慧化寫作為天職,這一點有些像阿根廷國立圖書館的某任館長博爾赫斯。他對于將窗外現實信手入書的寫作方式不屑一顧。他閱讀最多的是一部部世界名著,語言營養主要來自于翻譯文體。不過,這里邊存在的相應問題是,就算那些譯文再信、達、雅,畢竟也只是間接文本,刁斗迷戀于它們的結果,是使他的小說語體過于雅馴和書面化。即使一個破口大罵的場面,經過刁斗式的略述,也多半會顯得文縐縐的。當年他最為得意的一件事是揚州的一次會議后,大家都忙著去游瘦西湖和其他揚州勝境,從未到過此地的刁斗居然不為所動,躺在賓館床上讀了一天雅言雅語的外國小說,像是他筆下的又一個奇男子在袒腹東床。
刁斗在以他特有的方式表示對俗世的不屑嗎?后來我們漸漸明白了,他的心靈深處從未與這個世界隔絕過,他骨子里還是人世的。他在以憤怒的方式尋覓這個世界某些可以讓他一愛的東西,比如激情的、單刀直人的、靈肉同一的情愛。
十多年過去了,刁斗作為一個小說家已成了氣候,他的長篇《證詞》、《回家》,中篇《身體》、《解決》和短篇《捕蟬》、《古典愛情》等許多作品(包括前面提及的若干部),都值得人再三玩味。這個人憤怒依舊,詭異依舊,嬉笑怒罵依舊,但他仿佛又回到了人民的懷抱。許多年前,我們混跡各種宴會當食客時,刁斗出門人戶皆大搖大擺,旁若無人。而去年冬日,我們說著話步入一家餐廳時,我們的朋友刁斗忽然意外地停了下來,執意讓同行者先行,然后尾隨著進去。酒桌上居然還敬起酒來,甚至學會了布菜。但他今日的謙和同他昔日的憤怒同樣是非功利的。父親去世后,他們夫妻倆同伺候臥床不起的父親近十年的母親一塊生活。那對婆媳大約是我們視野里最為優秀的兩位婦女了,她們像真正的母女一樣一塊討論菜譜,討論窗簾的色調,討論某一本書或某一部電視劇,聲音清越并輕盈,有學術氣。據說婆媳中一人若外出,另一位在家觀電視劇者要做一些記錄,然后向外出者認真傳達。有這樣一雙好女人做背景,刁斗身上的許多謎面都有了謎底。
“刁斗”,古時軍營用具,銅質容器,有手柄,在遙遠的邊塞,日間用來燒飯,夜間翻轉來打更。燒飯時一身煙火氣,夤夜擊更時,又清幽玄遠,仿佛白發征夫夢中的家鄉鑼音。
小說家刁斗已進入中年,煙火氣漸濃,加上說書人的一副好身手,更熱鬧的好戲應該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