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山
一個朋友問我;“你如何看待海子的死亡?”我想了想說:“這和內心有關。”然后,這位朋友忽然話鋒一轉,脫口說道:“海子之后就沒有詩歌了。”我驚訝之下,說:“你這么認為就是忽視了許多詩人,包括于堅的存在。這個存在比海子的存在更有力度。”他停了停,說:“于堅?聽說過,但沒讀過他的東西。”
這個討論發生在網絡上,我和這個比我年輕幾歲的朋友,在兩個相距千里的城市,面對兩臺寬帶上網的電腦,完成了下面這段很有意思的對話。我很慶幸我們不是在現實中交談,不是看著彼此的眼神和手勢。我知道我無法在這種尷尬面前保持平靜。
但我從他的談論中無疑獲取了這樣一條信息:更年輕的孩子們把海子當作詩歌的標準或惟一途徑,并順理成章地拒絕了其他道路。所以“海子之后就沒有詩歌了”。我相信,持此觀點的人決不在少數。
我想到了我對海子的閱讀歷程。在那個大學二年級春天的午后,我抱著厚厚一本《海子詩全編》從一家三聯書店里走出來,感到一陣驚慌失措和喜悅。此后的兩年,我沉浸在海子營造出的虛幻世界中,逐漸進入一種憂郁和沉默的狀態。那段時間接觸的書也大多類似。
我在各種“大詞”和“宏大理想”中游蕩了兩年之后,被一種深切的荒謬感籠罩了:我發現自己所寫的東西從未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它們冷漠、孤絕、空曠,充滿宣喻式的“警句”和四分五裂又左右纏繞的意象,而我所在的生活卻缺席了——句話,我所寫的居然與我無關!
那是1999年夏天,在逐漸悶熱的氣氛中,我對自己的寫作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當時許暉在給我的一組詩歌寫的評論中,開頭就引用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青年多不可信。”他沒有直接說我的詩好或是不好,但毫無疑問,他對這種單純依賴“激素”的青春寫作深表懷疑。
(即便現在看來,我對當代詩歌的接觸與理解也是相當滯后的。事實也只能如此,上世紀80年代中期詩歌流派紛起、各種“先鋒實驗”層出不窮的時候,我還在破舊不堪的鄉村學校讀小學,而整個高中時代又一直在汪國真的泥塘里翻滾。但閱讀的閘門一旦打開,沖決而出的激情就勢必洶涌。)
1999年的時候,于堅早巳成名,而且一年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藍星詩庫”出版了《于堅的詩》,這等于正統詩歌開始正式承認他的地位。我第一次大規模接觸于堅的詩就是因為這套“藍星詩庫”,那時距他寫出著名的《尚義街6號》已經7年了。也正是在那時,我開始相信那些山川、河流、草地是能夠成全一個詩人的,而一個詩人的崛起也可以使一片巨大的土地閃現光芒。
我至今都認為,當代漢語詩人中,海子和于堅是最好的兩位。他們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詩歌理念、兩種風格迥異的詩歌語言在當代語境下所能達到的高度。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我確信海子之后不僅有詩歌,而且還有可能是一種更具生命力的吟唱方式。
從某種角度說,海子和于堅都是“先鋒”的,他們都和現存的話語秩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對主流構成了叛逆,這也是他們早期備受質疑和反對的主要原因。但我更傾向于把他們視作“傳統詩人”,海子接續的是屈原、荷馬、但丁、彌爾頓、歌德的傳統,于堅則遙遠但迫切地呼應了唐詩和宋詞,他甚至直接把那些古詩詞塞進自己的詩歌,又不使人覺得難受。
在對自己詩歌信念的表達上,海子顯得語無倫次,他因迫切與激動,忽視了詞語、句子之間的基本聯系,他的詩論在體式上接近《圣經》,有時甚至比他的某些詩歌更難于讀懂。于堅則不同,這個“看起來比旁邊的人重”的胖子,他對詩歌的討論呈現出一種雍容和宏闊,他堅決“反對詩歌寫作中的進化論傾向”,認為“詩人應該彰顯大地那種一成不變的性質。”更為重要的是,于堅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詩歌推開各種知識、哲理的糾纏,與身體,與實在的生活發生實在的關系。比如“四月”,“它不是詩歌的四月/不是花瓶的四月壞是敵人的四月佗是大地的四月”(《關于玫瑰》),于堅就是要剝掉那些套在“四月”上的各種光環和隱喻,還原到一個花鳥蟲魚的“大地的四月”。而拆除這些經年積累的知識的枷鎖,不僅異常艱難,而且還要冒著被指為“非詩”的危險。
海子和于堅都堅持了詩歌“抒情”的傳統,既不屑為各種觀念傳聲,又鄙視了崇尚“解構”的文字游戲。但抒情之間又有巨大區別,這尤其表現在他們對待“大地”的態度上。在海子的話語系統里,大地是虛的,抽象的,包括大地上的植物都具有了形而上的特征,這個大地是神的大地,象征的大地,它的存在是為了與天國形成映照。正是這個大地無法載負海子奔向終極的腳步,使他在半路上遽然退場。但于堅站在他的大地上,像一個真正的耕作者那樣,耕耘,種植,收獲,悲傷或者竊喜。這個生長五谷禾稼的大地,使得于堅在仰望的時候,不必擔憂和恐懼,因為腳下有真實的立足之處。
正是在這片土地上,于堅發現了令人“淚流滿面”的各種細節,那些光線、色彩、聲音、味道,那些具體的現場,可以觸摸的身體。
他看到了日常生活的詩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