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本健
冷戰結束之后,美國接連發動了1991年的海灣戰爭、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2001年的阿富汗戰爭和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美國頻繁地發動這些戰爭的深層次原因何在?美國動武的對象為何大多是沒有融人全球化或完全與外部世界隔絕的國家?美國的國家安全戰略和國家安全思維到底發生了哪些根本性的變化?這些問題確實值得人們關注和思考。
美國海軍戰爭學院戰爭分析學教授托馬斯·巴爾耐特(Thomas P.M.Bamett)在其《五角大樓的新藍圖》(Pentagon~New Map:War and Peae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書中,提出了他對上述問題的新穎而耐人尋味的解答。巴爾耐特指出,自冷戰結束以來,美國一直試圖“找出一項控制世界的理論,以及一個與之相伴而生的軍事戰略。現在,一項符合這些要求的主導性理論出現了”。該理論的核心內容是:確認世界上“與全球化隔絕”的、必然會給美國帶來威脅的“黑洞”地區,并積極主動地向這些地區(經常以戰爭的方式)輸出“安全”。自2001年9月11日以來,巴爾耐特一直在向美國國防部長辦公室提供咨詢,并把他的這一理論不斷地推銷給五角大樓和美國的情報機構。
巴爾耐特把當前的世界分為兩個部分:全球化真正植根的地區,以及與全球化隔絕的地區。以互聯網普及、金融交易便捷和信息自由流通為特征的全球化程度較高的地區,政府穩定、生活水平上升,非正常死亡的人大多是自殺所致,而非謀殺。這些地區是“正常運轉的核心”,簡稱為“核心”(Core);在那些全球化程度過低或完全與世界隔絕的地區,“政治上獨裁的政權像瘟疫一樣普遍,貧窮和疾病四處肆虐,謀殺事件司空見慣,長期的沖突使之成為未來的全球恐怖分子滋生的溫床”。這些地區是“非一體化的黑洞”,簡稱為“黑洞”(Gap)。
巴爾耐特認為,目前世界上的“核心”地區包括:北美洲、南美洲的大部分地區、歐洲聯盟、普京治理下的俄羅斯、日本和亞洲新興的經濟體(以中國和印度為代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以及南非,這些國家大致占全球60億人口的40億。除了上述“核心地區以外的世界其他部分均為“黑洞”地區的成員或“接合部國家”。
巴爾耐特指出,對于“美國計劃在下一步的軍事打擊目標是誰?”這個世人矚目的問題,冷戰以來的事實已經為該問題提供了一個簡明的答案:在“黑洞”地區。美國在進行反恐戰爭的同時,必須力爭在“核心”地區與”黑洞”地區的交界處的“接合部國家”,阻止恐怖網絡進人“核心”地區。”核心”地區的國家將在“接合部國家采取行動,阻止和消滅來自于“黑洞”地區的恐怖主義、販毒等活動。典型的“接合部國家包括:墨西哥、巴西、南非、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希臘、土耳其、巴基斯坦、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
如何消除“黑洞地區的威脅?巴爾耐特也有其獨到的見解。他提出的“個人版本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主要內容是:(1)增加全球化“核心”地區的“免疫能力”,即防范能力,以便應對類似于9·11事件的混亂;(2)把“接合部國家”作為防火墻,阻止來自于“黑洞地區的可怕的“出口產品”,如恐怖主義、毒品、惡性傳染病等,進入全球化“核心”地區;(3)最為重要的是,要縮小“黑洞”地區。經過五十年的努力,美國已經成功地把安全“出口”到全球化的“舊核心”地區(西歐和東北亞);在錯誤地發動越南戰爭之后,經過二十五年的努力,把安全“出口到全球化的“新核心地區(亞洲的發展中國家)。但是,美國在向中東“出口”安全方面所作的努力一直是不連續的;在非洲幾乎就未進行這方面的嘗試。巴爾耐特特別強調:中東地區是美國采取縮小“黑洞”地區行動時最好的首選目標。
筆者認為,巴爾耐特的上述觀點中有許多合理成分。因為我們如果對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對外軍事干涉行動進行總結,就會發現絕大多數的軍事干涉發生在;球化“核心”地區之外,即集中于加勒比海地區、幾乎整個非洲、巴爾干地區、高加索地區、中亞和東南亞的大部分地區。這些地區擁有全球的20億人口,根據世界銀行劃定的標準,這20億人中的絕大多數屬于“低收入”或“中低收”階層(每人每年的收入低于3000美元);美軍采取軍事干涉行動的大多數地區,與“黑洞”地區是重合的;如果一個國家游離于全球化的進程之外,或者拒絕接受與苧球化進程相伴的多數規則與信息,美國最終向這個國家派出軍隊進行干涉的可能性就非常大;與之相對應,如果一個國家大體上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常運轉,美國向該國派出軍隊以便恢復秩序和消除威脅的可能性極小。
我們如果把美國近期進行的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與美國在過去十年里所采取的軍事干涉行動聯系起來,一條明確的脈絡就浮現出來:一個國家遭受美國的軍事干涉的可能性,與它的全球化程度成反比。“基地組織最初把大本營設在蘇丹,隨后又轉移到阿富汗,其原因相當簡單:蘇丹和阿富汗是兩個與世界的隔絕最嚴重,全球化程度最低的國家。我們不妨再考察一下美軍特種部隊最近部署的地區:巴基斯坦的西北部、索馬里和也門,它們都屬于“黑洞地區。在全球的各個角落,受到美國軍事干涉的地區無一例外地屬于“黑洞”地區的成員。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美國開始系統而長期地向“黑洞”地區“出口”安全之前,“黑洞”地區一直在逐步升級地以恐怖主義行動和其他引發混亂的形式,向全球化“核心”地區“出口”它的苦難。本·拉登和”基地”組織都無疑是“黑洞”地區的“產品”。實際上,這是全球化“黑洞”對全球化“核心”的最殘酷的回應,它顯示出美國不顧及這些陷入無政府狀態的地區的死活,就會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許多美國人對9·11事件的第一反應就是高呼“我們不能再依賴于海外的石油,進而就不必與那些‘黑洞地區的人們打交道。”這種天真的夢想是極端錯誤的,減少“黑洞”地區與包括美國在內的全球化“核心”地區之間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聯系,只會在長期內使“黑洞”地區對美國的威脅變得越來越大,美國不能像鴕鳥一樣自欺欺人地把頭伸進沙子里逃避危險。
值得慶幸的是,美國并非唯一一個忙于在”接合部國家”阻止和消滅恐怖主義的國家,俄羅斯在車臣、高加索地區進行反恐戰爭,中國和一些中亞國家也在它們的邊境地區開展反恐行動,而澳大利亞針對巴厘島爆炸案、西班牙針對3月11日的列車連環爆炸案都采取了反恐行動。
但是,僅僅依靠美國向“黑洞”地區“出口”安全來縮小“黑洞”是遠遠不夠的。這是因為:第一,美國出口“安全”的目的值得懷疑。美國對“黑洞地區采取軍事干涉行動,往往是以實現和促進美國私利為首要目標的,或者出于美國國內政治的需要。美國在2003年發動伊拉克戰爭時,宣稱是要消除薩達姆政權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威脅,但美國迄今都未能在伊拉克找到這類武器。控制中東石油、把伊拉克作為實施“中東民主化大計劃”的突破口,才是美國的本意。而且,美國還是向伊拉克提供制造化學武器的原材料的罪魁禍首,美國這樣做反而是在出口“不安全”。第二,美國對于至于自身的行動對國際社會、國際法或平民是否會造成災難性后果,一直漠不關心。例如,美國在科索沃戰爭中使用了貧鈾彈,在伊拉克戰爭誤傷了許多平民,并且置國際法于不顧;由于發生在盧旺達等國家的大規模種族屠殺與美國的利益關聯不大,美國就對它們視而不見。第三,對于“黑洞”地區所產生的一系列難題,如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艾滋病、難民等全球化問題,美國根本無力單獨應對,它必須與其它國家進行合作。美國應該與“核心”地區的其他國家一起,向非洲提供更多援助,共同努力促成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和平,減少不同地區之間發展水平懸殊。“黑洞地區與“核心”地區能否實現一體化,也最終依賴于“黑洞”地區的經濟發展和更多的私人投資,而不是美國的軍事干涉行動,因為正如美軍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謝爾頓所言,“美國的軍隊是一個使人恐懼的錘子,但并非所有的難題都是一個釘子”。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從“黑洞”地區實現安全開始,因為自由市場和民主無法在連綿不絕的沖突中得到生存和發展。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到9·11事件發生之前這段時期,美國一直把那些與美國經濟、軍事實力相當的國家視為潛在的“戰略對手”。在冷戰期間,美國把蘇聯視為頭號敵人。蘇聯解體之后,美國又開始擔心統一的歐洲、經濟發展強勁的日本和日益崛起的中國。“黑洞地區長期被美國遺忘和忽視。但在9.11事件之后,美國對國家安全戰略和國家安全思維都進行了重新定位,美國被從準備與“勢均力敵的國家進行高科技戰爭的抽象計劃之中拉回了現實,美國對于面臨的主要威脅的本質的判斷也發生了根本變化,它再也無法對“黑洞”地區視而不見,轉而把反恐和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作為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兩大首要目標,并且認同與世界隔絕就意味著威脅”的觀點。而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的戰略意圖以及在此后在整個中東地區推行“大中東民主化計劃”,增加對外發展援助以應對”黑洞”地區的即時而現實的威脅的種種舉措,也反映出巴爾耐特的向“黑洞”地區“出口安全的觀點已經在美國當前的外交政策實踐中得到體現。
針對美國當前的國家安全戰略和國家安全思維的上述變化,中國需要及時調整對美政策和外交政策。首先,中國應該繼續強化在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方面與美國的合作。中國在近期相繼公布《中國導彈及相關物項和技術出口管制條例》(2002年)、《中國生物兩用品及相關設備和技術出口管制條例》(2002年)、《敏感物項和技術出口許可證暫行管理辦法》(2003年)、《中國的防擴散政策和措施》(2003年)等,這些條例的通過,不但有利于維護中國自身的安全,樹立中國的良好國際形象,也使美國的一些反華勢力失去了攻擊“中國從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的口實。中國在北朝鮮核危機中所發揮的建設性的重要作用,也已經得到美國的肯定和積極回應。第二,中國可以借助美國領導下的國際反恐大氣候,根除中國西部邊境地區的恐怖組織和勢力。美國的反恐戰爭是全球性的,美國國務院在2003年把中國新疆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組織確定為恐怖組織,這對中國孤立境內的恐怖組織和維護統一是相當有利的。第三,中國現在既然不再是美國的“潛在戰略對手”,就應該謀求中美關系的進一步穩定和良性化。美國現在把戰略重點放在反恐戰爭、防擴散和推進“中東民主化”這三個問題上,而非“遏制”或孤立中國,這就使中國贏得了難得的寬松的國際環境。我國政府提出今后二十年是中國發展的戰略機遇期,以及中國能夠實現“和平崛起”的政策主張,就是在上述背景下提出的,也是適時而動的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