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頤
擺在我面前有兩本我國著名經濟史學家張國輝先生的著作,一本是《張國輝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一本是《中國金融通史第二卷:清鴉片戰爭時期至清末時期》(中國金融出版社2003年10月出版)。《張國輝集》是我做責編出版的。今年4月6日,忽接社科院經濟所中國經濟史研究室林剛先生的電話,告知張國輝先生于4月4日清明節那天去世,雖然知道他老人家已八十二歲高齡,也知道他的身體欠佳,但我還是感到突然,非常難過。因為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為了我自身學習中國近代史的需要,我曾多次拜訪過他,作為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的擔綱人之一,他以謙和的風度,循循善誘的傳授,給我很大的啟發和幫助。后來,他又一再要求我做他文集的責編。
張先生長期從事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工作,已達五十余年。他出生于一個還能供得起他讀到大學的教師之家,從青年時代起,他就志立于中國經濟史的研究,雖歷經戰亂但矢志不移,1948年,他開始漁村經濟的調查研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為了更好地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他毅然從工資待遇較高的上海來到北京,進入現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前身——中國科學院社會研究所工作。記得張先生說,那時生活還是很清苦的,工資比在上海低了十幾元,他一方面要照顧自己一家三口人的生活,還要寄錢給溫州老家。工作的勞累,營養的不足,使自己和夫人的身體都很受影響,后來他從事醫務工作的夫人因患腎衰竭早他十幾年而去。張先生曾告訴我,他從事經濟史研究工作初期,乃至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在大量地查閱、研究資料。為了言必有據,“文章不寫一句空”,而努力掌握中外文歷史文獻和檔案。例如,為了取得第一手資料,在條件十分艱苦的情況下,他把當時所能見到的《申報》內容全部查閱收集,并記下了大量筆記。即使這樣,他說自己也不敢輕易下筆寫文章,直到經過深入分析,廣泛考察,經過長期的思考和探索,通過對大量史料爬梳考訂后,才撰寫了涉及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近代企業史、錢莊、票號等諸多方面的著作和論文。
從1961年開始,張國輝先生長期參與經濟研究所主持的中國近代經濟通史(1840~1949)的研究和撰寫工作(該書已由人民出版社在1989年10月和2001年10月出版了兩卷)。在漫長的撰寫過程中,本書主編和撰稿人均恪守嚴謹的治學態度,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力求寫出一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信史來(選錄于《張國輝集》中的12篇論文就是上述專題研究中的部分成果)。該書的重點主要是近代中國資本主義經濟在生產領域和流通領域運營的狀況;各篇則是分別采取區域性的“中觀”和全國范圍的“宏觀”研究或“中觀”和“微觀”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分別進行的剖析。在研究過程中,作者查閱了大量原始檔案、方志、文集、中外報刊及中外學者學術專著,盡可能使論述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上。在中國近代經濟史范圍內,張國輝先生涉獵甚廣,據我所知,他更側重于金融史范疇的研究,特別是對近代中國的錢莊、票號研究卓有成果。但從他的文集中可以看出,作者論述廣及近代輪船招商局、洋務企業、繅絲工業、煤礦、進出口貿易、鋼鐵、通訊等各個領域。如前述,僅收集、分析研究資料及文獻、檔案、報章雜志等,他就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自己對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研究的體系。他的每件個案研究,都有說服力地深刻剖析了近代中國資本主義企業及其代理人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性質。如在研究外國資本對中國洋務企業的貸款問題上,他以盛宣懷這位早期工業化的開拓人為典型,揭示了帝國主義的實業貸款說到底是對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進行掠奪的一個組成部分;盛宣懷雖然周旋于中外權勢之間,卻只能是一個受外資的擺弄、束縛,甚至為了從中漁利而不惜出賣本國財政情報的買辦;雖然他對中國近代工業發展功不可沒,但也無法擺脫其半殖民地的、軟弱的本質。
也許,張國輝先生并不熱衷于從更高的理論層面上,總結出帶有規律性的學說,但是他“探賾索隱”、‘拾遺補闕”的努力,足以作為中國經濟史研究的一塊奠基石。
1979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張國輝先生的第一部專著《洋務運動與中國近代企業》,頗受讀者歡迎,于1984年再版。在這部專著中,他通過對近代航運業、煤礦、金屬礦、紡織業、電訊及鐵路運輸業等產生的歷史條件和發展歷程的研究,指出中國資本主義發生過程的特殊性,兼及分析處于形成過程中的中國資本主義各個組成部分的狀況和特點。這本書與我國著名經濟史學家汪敬虞、聶寶璋先生的《唐廷樞研究》和《中國買辦資本主義的發生》在“文革”后撥亂反正的初期先后出版,即成為社科出版社建社初始的開山之作,在學術界享有盛譽,推動了中國近代經濟史的研究。張先生并不滿足在這本專著上已取得的成就,一直關注近些年來,對于洋務運動和中國近代企業研究狀況的發展。一方面,他也批評那些并未廣泛占有資料、未做深人系統考察的某些中國近代史研究者對洋務運動和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過分鼓吹;另一方面,他一直在搜集與本書各種論點有關的研究內容。他清醒地認識到,隨著更多資料的開掘和更深入的研究,他的某些觀點肯定有過時和不完善之處。在一次與我的交談中,他拿出了正在修訂的《洋務運動與中國近代企業》一書,我驚訝地看到,在已經發黃的舊書的空白處,還有很多夾在書中的紙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極其工整秀麗的鋼筆字,這就是他新的研究成果!當時,我感動極了,老先生做學問真是太認真了!回到出版社后我與同事們商量,一定要給老先生再版這本書。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張先生治學嚴謹的一件事例。當他聽說社科院要為老專家們出版“學者文選”,所里準備落實他的文集出版事宜時,他就將文集要采用的文章——有手稿,有復印件,做了系統的編排,并且詳細地詢問出書的規格體例,包括對注釋要求,他說,我盡量事先搞好,可以減少你工作中的麻煩。
張先生并非是一位多產的作者,但他著書立說縝密、嚴謹,資料豐厚扎實。無論是他早年發表的論文《十九世紀后半期中國錢莊的買辦化》;還是他最后出版的《中國金融通史》第二卷——本書被譽為“深刻反映了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代經濟特點”,都很有分量,而且讀來并不枯燥,充滿了新鮮之感。年屆八十,他依然筆耕不輟,晚年撰寫的論文《晚清財政與咸豐朝的通貨膨脹》,獲得社科院2002年度優秀科研成果獎。
我不僅有幸成為他文集的責任編輯,還有幸作了他的鄰居,因此能較為方便地聆聽他的教誨,粗淺地知曉了他專業知識的淵博,他扎實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功底和深厚的歷史學素養,他對自己所從事的研究的熱愛,以及他未了的心愿。他想再版《洋務運動和中國近代企業》的修訂本,他掌握著大量珍貴的史料,想將中國金融史從清末寫到民國時期,交我社出版,還讓我當責編……可嘆天未假年。
張先生晚年生活是比較寂寞的,他盼望有人與他聊聊天,可又不愿影響別人的工作。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給他帶去了他想看的我社出版的《資中筠集》。他雖身體較弱,但精神矍鑠,熱情地把他那本《中國金融通史》(第二卷)送給我,這似乎是了結了他的一樁心愿。他說他現在已經不能寫東西了,但他正在讀毛澤東的外孫女孔東梅寫毛澤東的書,很感動,還掉下眼淚……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快就去了。當今,還有多少人能像他這樣從事寫作和研究呢?
(《張國輝集》,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文選之一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9月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