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鏡明

古老的愛琴海上,一艘高大的船正在蔚藍的海水中航行,出訪希臘的兩位特洛伊王子正在歸途中。面容清秀的小王子帕里斯試探著問自己的哥哥——大英雄赫克托爾:“如果我遇到了危險,哥哥你一定會保護我的吧?”機智的赫克托爾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警覺地問道:“你10歲那年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是因為偷了父親的東西。這次你又怎么了?”帕里斯只好帶哥哥來到船艙深處……
赫克托爾大吃一驚:帕里斯偷了全希臘最寶貴的東西———美貌無比的皇后海倫,他立刻下令調轉船頭返回希臘,同時責怪弟弟為了個人私情不顧多年來好不容易才維持下來的兩國和平。而帕里斯苦苦哀求說自己和海倫已經愛得死去活來分不開了。在愛情面前,大英雄似乎也手足無措,赫克托爾長嘆一聲,他知道:一場殘酷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這是美國影片《特洛伊》的一個情節,也是長達10年的特洛伊戰爭的起因。
荷馬不朽的史詩《伊利亞特》至今仍在顯示著獨特的魅力:女神忒提斯的婚禮沒有邀請不和女神厄里斯,為了報復,她暗中扔下一個金蘋果,上面寫著“送給最美麗的女神”。這引起了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神阿佛洛狄忒之間的爭吵,都說自己是最美麗的女神,為他們評判的就是帕里斯,因為愛神阿佛洛狄忒允諾說要幫他得到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帕里斯便將蘋果判給了愛神,于是,另外兩個女神發誓要向特洛伊人報復。在帕里斯代表特洛伊國王訪問希臘城邦的時候,他和斯巴達皇后海倫雙雙墮入愛河并將她帶回特洛伊。斯巴達王和他的兄長———邁錫尼王阿伽門農發動千艘戰船進攻特洛伊,奧林匹斯眾神也都加入到這場大戰之中。希臘聯軍的統帥阿喀琉斯和特洛伊的赫克托爾在戰爭中逐漸成為雙方各自的英雄。戰爭持續了10年,雙方都損失巨大,最后希臘的奧德修斯獻上妙計,讓士兵全部登上戰船,制造撤兵的假相,并故意在城前留下一匹巨大的木馬。特洛伊人高興地把木馬當作戰利品抬進城去。當晚,正當特洛伊人沉湎于美酒和歌舞的時候,藏在木馬腹內的20名希臘士兵殺出,打開城門,里應外合,特洛伊立刻被攻陷,殺掠和大火將整個城市毀滅,持續10年之久的戰爭終于結束了。
《伊利亞特》描述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中最悲壯的一頁。它在展示戰爭的暴烈的同時描述了英雄的業績和征戰的艱難。它闡釋人和神的關系,審視人的屬性和價值;它評估人在戰爭中的得失,探索促使人們行動的內外因素;在一個神人匯雜、事實和想像并存、過去和現在交融的文學平面上對是什么影響人的生活、決定人的思想、指導人的行為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進行了嚴肅的、認真的、有深度的探討。

無論是古希臘的神話還是史詩、戲劇,都顯示出一種強烈的悲劇美:當主人公遭遇到戰爭、苦難和毀滅性的打擊時,他們會以超常的精神進行抗爭,表現出本能的求生欲望和自我保護能力的最大發揮,也正是在這種積極的抗爭中顯示出了他們存在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這也許就是古希臘神話的生命力所在。
阿喀琉斯無疑是史詩中典型的英雄人物。他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人間的英雄佩琉斯的兒子,他剛生下來時,忒提斯想讓他成為神,因此每天晚上將他放在天火中焚燒,但當阿喀琉斯即將成為神的最后一個晚上,她丈夫看見了,嚇得大叫起來,破壞了女神的工作,使得她用手抓住的阿喀琉斯的腳踵沒有成為神體,也就留下了他的“命門”。于是西方便有了“阿喀琉斯的腳踵”這個成語,意喻致命的弱點。
讀大學時記憶最深的是“阿喀琉斯的憤怒”:英雄世界的價值觀的中心內容是榮譽。他們把個人的榮譽和尊嚴看作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因而也是最可貴的東西。阿伽門農奪走應該屬于阿喀琉斯的戰利品,意味著莫大的刺激和羞辱。于是阿喀琉斯拒絕再為希臘軍隊出戰,只看著他們節節敗退,即使是阿伽門農低頭認錯也不肯遷就。直到自己的好友被赫克托爾殺死,他才再度像一頭勇猛的獅子重新殺入戰場。最后,在一次激戰中,他被射中了身體最薄弱的部位———“阿喀琉斯的腳踵”,一位人神一體的大英雄就這樣結束了一生。
用有限的生命抗拒無限的困苦和磨難,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獲取和展現自身的價值,使它在抗爭的最熾烈的熱點上閃爍出勇氣、智慧和進取的光華。這便是荷馬筆下的英雄的人生,凡人試圖沖破而又無法沖破自身的局限的悲壯。很明顯,這是人生的悲劇,也是人生的自豪。
在這樣的史詩情境里,很少有人去分析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也沒有人去辯論海倫是不是紅顏禍水,并且,沒有人注意為帕里斯的愛情斷送了無數的生命是否值得。雙方的英雄都是為了自己國家的榮譽而戰,為每一個國民的尊嚴而戰,于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就在于戰斗雙方的那些英雄的命運,欣賞的是他們的率真和執著,強烈和質樸。
電影《特洛伊》的故事幾乎完全來自于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這不僅僅因為它本身所具有的深沉文化,更重要的是它所構造的那個顛覆傳統的人神世界,扎根在這個獨特的價值體系之上的希臘神話更注意英雄的塑造,在這里,神退居次位,他們自私、妒嫉、小氣、淫蕩,更像是奴隸主或奴隸主的化身;英雄才是希臘神話的主角,這也正暗合了包括好萊塢在內的電影制作的推崇英雄主義的態度,于是在銀幕上就出現了這些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群像。

好萊塢的電影人的確具有很大的魄力,《特洛伊》的拍攝投資幾乎高達2億美元,豪華的演出陣容,巨大的戰爭場面,無不令人驚嘆。更重要的是,將體系龐雜的《荷馬史詩》和它所描述的希臘古典神話再次搬上銀幕,這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但是,編導們選取了一個巧妙和角度,影片中敘述和觀賞的視角與荷馬史詩大不相同了:首先從故事中去掉了眾神的介入,將它完全變成人的故事,同時,在故事中注入了現代人的情感觀念。而現代人的思維方式和情感表現方式是以文明的形式出現的,這種更文明的方式往往趨向于深層而隱秘的精神活動、復雜而晦暗的情感波折。
于是我們看到了對愛情的肯定。海倫和斯巴達王年齡和外貌的反差,就在向人們表現這樁婚姻的不平等,引起觀眾對帕里斯和海倫的同情。而特洛伊的老國王對這場戰爭的導火索也顯示出理解和寬容:“我一生只為祖國和榮譽而戰,為愛情而戰興許是更大的幸福。”面對年輕的兒子,老國王這樣嘆息,仿佛更是鼓勵。
比如對這場戰爭是與非的態度。從阿伽門農兄弟倆的對話中透露出他們進攻特洛伊的真正用意是借機侵略和擴張,同時,無論是從演員的外形特征和表演上,都顯示出驕橫和霸道,這種處理顯然摻入了編導的態度和評價。
比如英雄人物的復雜感情。阿喀琉斯面對女俘的矛盾,赫克托爾對妻兒的眷戀,帕里斯在決斗場上的臨陣脫逃。無處不在表現人物曲折婉轉的性格與情感。
這些,無疑給這個古老的故事加入了現代人的思維定勢。
于是,阿喀琉斯便“憤而不怒”了,最后的結局是讓帕里斯射中了胸膛,那致命的腳踵就淹沒在現代人的更為理性的觀賞習慣中。看過電影的人更多地在關注布拉德·彼特扮演的阿喀琉斯和艾瑞克·巴納扮演的赫克托爾哪個更有魅力,更多的人在議論說黛安·克魯格扮演的海倫一點也不美,根本談不上“美貌傾千帆”,為了這樣的人,只需三艘戰艦就夠了,如此等等。
現代的表達方式反而使得古希臘神話傳說中那種率真、直露甚至狂熱的因素大大消減。對于現代人來說,這種原始的激情平時很少被激發,只有在感悟到了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真實情境,在古希臘神話的審美觀照中,才能引起共鳴和心理的動蕩,使人感受到古希臘文明的永恒魅力。
電影《特洛伊》也許正說明了古典和現代之間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