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業軍 施 軍
要剖析的對象如果過于繁復萬狀,最便捷討巧的方式就是先把它分門別類。于是,面對龐雜得近乎不像話的葉兆言,批評家們不約而同的把他大卸八塊,分頭討論所謂的“先鋒文本”、“夜泊秦淮”系列、“準偵探小說”和“愛情譜系”。但是由于邏輯上的混亂,種種福柯所說的中國式分類法所描述的和它所排斥的一樣多。而且,任何事物都是知識,在知識之前不存在的空洞無物的“原始經驗”。所以,在“(是)什么”的知識闕如的情況下,作“怎么樣”的描述注定是不真和無根的。看來,關于葉兆言的創作世界究竟“(是)什么”的終極追問才應是本篇“葉兆言論”的中心。
一、“復雜人物”
葉兆言是一個罕見的“生活的美食家”。這并不是說他善于從碌碌人生中體悟真、善、美,把一堆雜糧釀成一壺佳釀,而是指他不可救藥的喜歡觀察蕓蕓眾生———不管他(她)是工人、演員、潑婦、炊事員,還是干部、大學教師、警察———的吃喝拉撒睡。看他們婚喪嫁娶、賭咒發誓、打架、偷人、捉奸、兄弟鬩墻、婆娘對罵。這種市井生活的“看客”視角,使他的小說豐滿、鮮活得如生人的肌膚,輕輕一觸,手指便感到生命的柔軟和暖度。但“看客”視角隱藏著一個危險:較少提煉的原生態描摹是否會讓小說如生活本身一樣瑣屑無味?不過,葉兆言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煩惱,他筆下的“一地雞毛”似乎煥發著奇異的光彩,嗾使人們不倦地讀下去。或者說,他仿佛有一種特異功能,竟會使我們那樣熟稔的生活陌生化,明明曾經經歷,卻又如連環畫,每頁都有驚喜。那么,葉兆言的特異功能是什么?
原來,葉兆言的人物們雖屬常人,卻大都是些“復雜人物”,比如小丑、傻瓜、騙子、妓女、潑婦、土匪、天真漢、外國人。這些人物貌似和我們生活于同一時空,卻被排斥于通常的道德價值體系之外,處于現實與夢幻,生活與藝術的臨界處。這種邊緣目光使他們既能記敘生活的流水帳,又能在流水帳中翻轉出新奇,亦真亦幻。于是,由于復雜人物的參與,葉兆言小說中四平八穩的日常生活邏輯被徹底擠干,一片霧藹蒸騰的狂歡化時空悄然誕生。
很多人都把《懸掛的綠蘋果》、《去影》等作品貼上“新寫實”的標簽,可這些小說的出人意料的情節,引人入勝的趣味,卻怎么也穿不進“零度寫作”這雙鞋,究其根本,正是因為葉兆言對復雜人物的出色安插。前者中的張英是一個傻瓜。她明明不滿青海人對她的傲慢,明明知道他跟自己結婚另有所圖,并且親眼看見他偷情,卻義無返顧的跟他回了青海。“女人傻起來的話,就像一根無限延長的直線上的點,永遠也不會有完。”細細體味,這傻里是否還有潑婦的精明和執拗?不管怎么說,正是傻子張英使得“煩惱人生”式故事竟有了些許浪漫和驚奇。后者中的遲欽亭是一個十七歲的天真漢。文革時發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大事啊,它牽動著每個過來人或悲壯、或恥辱的記憶。可是對這位天真漢來說,文革只意味著青春期的沖動,自瀆與悔恨間的煎熬,與師傅的亂倫,以及停在女浴室白漆玻璃上的“小蝴蝶”。性的禁忌和宣泄間絲絲入扣的咬合,使得瑣碎無聊的敘述竟也妙趣橫生。
《花煞》更盛產復雜人物。小說中最具光華的人是矮腳虎。她是集妓女與潑婦于一身的蕩婦。自從十三歲時被肉鋪小伙計誘奸后,她幾乎讓整條街上自甘墜落的男孩子,都津津有味的品嘗過她的滋味。在胡大少即將掉腦袋的時候,她卻像一條發情的母狗,毫無羞恥的提出要為他留種,表現得癡情而又瘋狂。故事的高潮是矮腳虎一身重孝出現在刑場,為胡大少送行。這時的她究竟是墮落還是崇高?骯臟還是貞潔?渺小還是神圣?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白與黑,明與暗,一切界限都被她踢翻了,攪亂了,她是一把無法用迂腐的道德戒條評判的鮮活跳動的生命之火,一位用性作金箍棒大鬧天宮的女齊天大圣。葉兆言似乎偏愛蕩婦。他的杰作《狀元鏡》里的三姐也是一位既放蕩又癡情,既潑涑又溫柔,既精明又癡傻的蕩婦。也許用土匪胡天蠻不講理的說法最能概括出由蕩婦所引發的道德震蕩:“狗屁,這城市里的良家婦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婦女!”小說的另一重要的復雜人物是外國人哈莫斯。當他酷愛事實的科學性、準確性、堅決排除情緒干擾,努力說出真相時,他被《泰晤士報》解聘。當他為了生計肆無忌憚的胡編亂造,杜撰了許多謊言,并陶醉于謊言的反響時,他卻成了中國問題專家,這些出自想象和虛構的著作成了對梅城的權威詮釋。就連親歷梅城變遷的哈莫斯都只能根據西方人的東方想象,撰寫想當然的神話,站在世紀末的葉兆言遙望煙雨凄迷的世紀初,更只能胡謅出一場場瘋瘋癲癲的活鬧劇,一出出幾個小兒女令人啼笑皆非的亂世情緣,一筆筆算不清的糊涂帳。真耶?假耶?抑或正如曹雪芹所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還是葉兆言概括得最精彩:“存在的將是一段不斷被人修改的歷史,是一系列誤會和故意歪曲。存在的將是梅城這座被人虛構出來的城市。存在的將是那些不存在。”葉兆言在給所有的歷史寫作脫冕的同時,也抽掉了自己的跳板。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全民的盛筵,一次激動人心的獵奇、冒險和狂歡。這里沒有真和假,尊和卑,精致和粗鄙,貞女和蕩婦,演員和觀眾,所有人都是狂歡的真正主人。更加絕妙的是,這場狂歡恰恰選址于梅城。梅城在中和西,傳統和現代,官家和土匪,保守和革命等因素相沖突激蕩中發展起來,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雜種,非驢非馬的怪胎,流膿卻又鮮艷無比的楊梅大瘡。到哪里還能找到比梅城更闊大自由的狂歡廣場?
《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的主人公丁問漁是一個愛情的瘋子、古怪的白癡、十足的小丑。他在國外待了十七年,歐美有名的大學他都去注冊過,但是沒有一所大學,能讓他安心把書讀完。他在大學的講臺上從不講授什么學問,而且從一開始就聲明自己沒有任何學問。他十七歲時愛上了已為人母的雨蟬,可在二十年后又愛上雨蟬的妹妹雨嬡,而且地點是她的婚禮,時間是不合時宜的一九三七年。人力車夫和尚是一個遇事愛鉆牛角尖的傻瓜。他十六歲被寡婦張氏勾引,成為她的姘夫。后來他又砸死了張氏的女兒小月,稀里糊涂成了殺人犯。在丁問漁的愛情故事中夾雜進這一粗俗喧鬧的故事,是有深意存焉的。“這主仆二人結成了一對奇異的搭檔,其情形多少有些像唐·吉訶德騎士與追隨他的商丘,和尚的出現使得那位情場上的唐·吉訶德的故事更像是一場胡鬧。”余克俠是一個騙子。他是省教育廳的副廳長,傳聞即將出任某國立大學校長。盡管他一再申明自己從來不曾覬覦校長一職,反復說明校長只是一個苦差,可“事實上所有的傳聞,都是余克俠自己像放鴿子一樣親手放出去的。”他籌建備戰協會,做保安袋的生意,發國難財,卻美其名曰:“我們這叫做愛國和賺錢兩不耽誤。”“騙子諷刺性模仿高調語言以進行開心的哄騙;小丑狠命地歪曲這些高調語言,顛而倒之;傻瓜則以天真的不理解對待高調語言”小丑和傻瓜不參與高調謊言的生活,這種游離狀態使他們成為生活永恒的窺探者和反映者。而騙子雖表面上與高調謊言的生活同謀,實則是對高調謊言的機智的哄騙和諷刺性模擬,以期獲得一己的私利。他們對高調謊言的實質心知肚明。于是,隨著丁問漁、和尚、余克俠這些復雜人物的出現,日常生活發生了大地震似的顛覆,人類生活許多私下和禁忌的領域被公之于眾,看似不證自明的高調謊言被證偽,用假定性高調謊言偽裝起來的人們被迫脫冕。“軍界耆宿”任伯晉原來只會高談闊論,“藍天獵手”余克潤只是個獵艷高手,吳稚暉在汪精衛面前的跪泣陳情、唐生智誓與南京共存亡的錚錚鐵骨(比照一下后來的屠城血腥),原來都是明星似的作秀。學生的抗日救亡,只是一場忸怩作態、裝腔作勢的惡俗演出。甚至連救亡歌曲也被淘盡高調謊言,只剩下“這個特定時期最最流行的一種娛樂形式”這具空殼。一九三七年,眾人戴上了委員長、軍界耆宿、藍天獵手、教育廳長、大學教授、愛國青年、人力車夫種種假面,踏進了假面舞會,昂揚的抗日救亡歌曲聲和隆隆的槍炮聲是舞會最華麗的音樂。就這樣,一段滑稽的愛情演變成了酣暢淋漓的狂歡。
二、狂歡
葉兆言小說的狂歡化時空,最直接的體現于他對眾多節慶活動的描寫。節日是匹不羈的馬,輕而易舉便能擊潰苦心經營的日常生活秩序,煽動著老百姓釋放出原始、雄渾的激情。一個盛大的節日就是一次狂歡。《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就特別善于描寫節日,比如一九三七年的元旦,雨媛的婚禮,任伯晉的生日,中央軍官學校與國立體專的籃球決賽,等等,都煥發出了異彩。《花煞》第一部分初十廟會那場燒教堂、殺洋人的暴動,是最無所顧忌的狂歡。這一天暴徒可以盡情施虐,老實人也能大發橫財。梅城仿佛到了世界末日,被一種痛苦中的歡樂所籠罩。年輕女仆赤條條的在人群中絕望狂奔,一個小石膏十字架插在沃安娜的陰戶上,是這次狂歡最觸目驚心的景觀。
葉兆言更善于發掘日常生活的節日因素,使節日的變種們洋溢著不亞于正式狂歡節的活力。比如,葉兆言喜歡描寫大型示眾———公判大會,因為他從公判大會中發現了狂歡。《采紅菱》里那個公判大會的場面既隆重又熱烈,更何況班主任所犯的是令“我們”興奮莫名的強奸和猥褻罪?《沒有玻璃的花房》中槍斃呂文的公判大會更加讓人熱血沸騰,因為公開審判的規模如此之大,判處死刑的人如此多,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還是第一次。每當宣判人鏗鏘有力的念到“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時,全場便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因為這話后面肯定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魯迅站在啟蒙知識分子的立場,從示眾中看出了看客們的麻木、愚昧。具有狂歡化世界觀的葉兆言,拆毀了正襟危坐者的面具,消弭了看客和被看者之間的緊張,使示眾成為一次廟會,一次全民的節日。在這個節日中,官方意識形態在廣袤民間所孕育的蓬勃生命力面前,暴露出虛弱、蒼白和可笑的本質,成為陳腐者。
在葉兆言筆下,死亡的猙獰面孔竟也松動起來,成為另類的節日,匯入狂歡的洪流。《挽歌之四》中,送葬卡車和送新娘的卡車爭道,火葬場如放電影一樣的熱鬧非凡,哀樂隊沐猴而冠式滑稽表演,外祖母遺體的腦袋既像舞臺上的包公,又像非洲黑人,等等一切使得死亡像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刷。《花煞》里胡地的葬禮成了所有人的節日,就像后來他的墓地上象征災難的烏鴉和報告喜訊的喜鵲,同樣得到了瘋狂繁殖。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胡地的靈堂上掛滿了各路豪杰的挽聯,有徐世昌的、曹錕的、段祺瑞的、吳佩孚的、孫傳芳的、張宗昌的、張學良的,當然還有蔣介石的。這些打得死去活來的冤家對頭們,仿佛被糾集到了一起。在這里,仇恨平息了,溝壑填平了,等級坍塌了,所有現成之物都被踏成廢墟,廢墟之上狂歡的精靈四處飛揚,無往而不勝。
死亡是世界的寂滅,性是世界的生殖、延續。沒有死亡就沒有生殖,沒有生殖也沒有死亡。葉兆言在關注死亡的同時,永遠對性這個話題興致盎然,死亡和性成了他創作世界的正負兩極。他在提及下流故事時說:“我感興趣的是這些口頭流傳的故事中騷動著的生命力”。也就是說,性具有奇異的張力。它的釋放使人沉醉,它的禁忌使人神往,它能鼓舞起人們全部的活力,投入一場場性的追逐和鏖戰,人們身上所有的外在社會的設定,在它面前顯得鄙陋和僵死。如此說來,性竟是老百姓最本質、最熱辣的狂歡節。《日本鬼子來了》給日軍侵華這個宏大敘事脫冕,卻給性這個“粗鄙”的主題加冕。生殖著、延續著、包容著萬物的性,把敵我雙方拉進了同一場狂歡,血腥的戰爭演變成了一個日本愛情瘋子對一位中國婦人的瘋狂追逐。《沒有玻璃的花房》也給文革脫冕,給性加冕,活力四射的性沖破了朽爛不堪的文革敘事,使后者成為一個容器,里面滿裝著自瀆、偷窺、下流故事、偷性、亂倫、捉奸。但是,在一個理性的社會里,性的禁忌畢竟遠遠多于釋放,性的狂歡往往只能通過扭曲的形式得以實現,比如捉奸。捉奸時,人們打著冠冕堂皇的道德旗號進行集體偷窺,在粗暴踐踏性的過程中盡情的宣泄性欲,性第一次走向公開,成為引導放縱的靈幡。這是民間的盛典,是人們永遠樂此不疲的狂歡。在《小瓷人》中,校長捉王德育的奸,沒想到奸婦竟然是自己的女兒,而告密者小瓷人后來又成了王德育的老婆。捉奸活動一舉打碎了穩健的社會關系,把淫蕩者與道德家,尊貴者與卑下者攪拌到一起,實現了一次親密無間的大聯歡。在《沒有玻璃的花房》里,捉奸是工人代表劉師傅掀起的又一輪階級斗爭風暴。戲校大院的孩子都討厭劉師傅,以與他作對為樂,但在捉奸中,他們保持了驚人的一致。孩子們參與這場運動,是因為對性的盎然興致,劉代表發起這場運動,是因為階級斗爭的敏感,更因為隱秘的性渴望,于是乎不同年齡不同的層次的人們的欲望奔流到了一處,相激相蕩。
令許多人不解的是,葉兆言小說中頻繁出現排泄的意象。《狀元境》開篇便是此起彼伏的刷馬桶聲。三姐夜里起來上馬桶,睡意朦朧中濕了一屁股。此外,《作者林美女士》、《紀念少女樓蘭》等小說中,排泄意象比比皆是。葉光言覺得還不過癮,就以排泄為主題,寫了篇《關于廁所》。這篇小說里有著最讓人惡心的描寫:廁所墻壁上尿垢屎跡血漬下流字畫應有盡有,壕溝里手紙避孕套死老鼠蠕動的蛆琳瑯滿目,趕上一陣暴雨,屎尿四溢。葉兆言為何如此粗鄙?其實,排泄一方面是骯臟的、粗俗的、陳死的,另一方面它又與肉體下部密切相連,是生殖的、更新的、吉祥的,象征著活力和生命,就像布魯塞爾著名的撒尿小男孩。《采紅菱》中,一幫男生齊齊整整排在高坡上,撅起屁股,往低處排泄。突然一群女生小心翼翼走來集體排泄,微茫月色中,一團白肉在晃動。菜包子怪聲叫好,女生的尖叫和傻笑立刻響成一片,混亂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這樣的排泄描寫正意味著成長、青春和未來,令人忍俊不禁。所以,排泄意象是正反同體的,“它們既貶低、扼殺又復興、更生,它們即美好又卑下,在它們身上死與生,分娩的陣痛與臨死的掙扎牢不可破地連結在一起。”既如此,葉兆言便在他的作品中隨意拋灑著尿水和糞便,排泄的歡快和詼諧鼓蕩四方,于是,死亡和性,陳腐和更生,骯臟和純潔,粗鄙和清新,這些世界的兩極被拉到了一處,籬笆被推倒,框框被打破,老死不相往來者握手言歡,狂歡的激情沛然不可御。
三、坍塌
葉兆言是當代漢語寫作最危險的無政府主義者,他的狂歡化世界里沒有尊卑,所有的參與者都是平等的,沒有永恒不變,所有的事物都體現為快樂的相對性、兩重性。人稱被溶解,界限被逾越,等級被拆毀。于是,雅和俗手攙著手互訴衷腸,“從前”和“許多年以后”也迷失了所謂的古老和新潮,所有的創作元素都在拍手相慶復活節的來臨。這是一個真正雜語喧嘩的世界,各種各樣的聲音都能找到自己的聽眾和演講臺。這種雜語性體現于葉兆言小說創作技巧的花樣疊出,題材的多端與雜糅,以及體裁的復雜多變。這里著重談體裁。
葉兆言小說除了人們習見的小說體裁外,還有記(《桃花源記》)、行狀(如《楊先生行狀》)、傳(《五異人傳》)、考(《王金發考》),等等。許多教科書里的紀實體裁都被葉光言招安,成為小說這一虛構王國的新成員。或者說,在葉兆言的世界里,真實等于虛構,虛構就是真實,非要在它們之間劃分出彼此伯仲是可笑的。葉兆言小說體裁的多變更多體現于一部作品的內部。他的小說打破了文學體裁之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條塊分割,各種異質文體插入故事主體之中,形成一種嶄新的狂歡文體。比如,《走近賽珍珠》把對賽珍珠無心插柳卻一舉成名的文學奇跡的學術考證,與對劉岳厚瘋狂寫作可最終只給世界留下一包廢紙的渺小人生的虛構,強行捏合在一起。《花煞》共分三部分,按照葉兆言的自述,第一部分是話本,第二部分是電影劇本,第三部分則是隨筆。“雖然對應關系不是特別明顯,但大體反映著漢語小說文體的演變。”《關于廁所》在楊海齡在淮海路上尿褲子,后來發憤考大學這一故事主干之上,插入了高曉聲對“我”寫作方面的教誨,插入了對最佳小便方式、小便的禁忌等的考證,插入了各類報刊有關廁所的五花八門的報道,插入了“我”父母文革中打掃廁所的往事。各種文體相并列對峙,使這篇小說成為文體狂歡化最歇斯底里的試驗。
每種體裁帶著自己獨特的聲音進入了狂歡舞會。要真正實現眾聲的平等,就必須打倒敘述人的獨語。葉兆言通過對敘述人的弱化、模糊,乃至消泯,使雜語世界展開。他的小說中的敘述人,大都呆頭呆腦、其貌不揚,如《去影》中的遲欽亭,《五月的黃昏》中的林林。《桃花源記》中的“我”甚至在睡夢中成了穿開襠褲的小孩,被老李抱著把尿。把拆除獨語而建立的自由交流平臺之上,各種聲音可以形成對話。對話中的眾聲不應是呆板的現成之物,它們能在相辯難、駁訐中產生構成性的、生長著的新空間,就像有思想的助產婆之稱的“蘇格拉底對話”。但葉兆言的雜語之間并沒有形成對話,它們更像是在演京劇《三岔口》,自說自話,各行其是。比如,在《花煞》中,話本、電影腳本和隨筆三部分之間,各自堅守著自己,根本不想改變對方,從而相摩相蕩出活力四射的能量場。《濡鱉》在小說形式上插入了戲劇,可是這兩部分沒有太多的交融、互滲。得出“死是欲望的總結”這一結論,這種文體實驗有何干系?《關于廁所》更像是一堆亂糟糟的剪報,而不是讓人浮想聯翩的萬花筒。《棗樹的故事》至少有五種聲音,從各自與岫云的關系走進她的生命并發言,比如,那位寫電影腳本的作家,以及與岫云的兒子同年同月出生的作家“我”,但這多種聲音根本不像纏繞在拉斯科爾尼科夫、伊萬·卡拉馬佐夫身上的眾聲,相對話、訐難而形成“復調”,相反,它們只是雜亂的擺放在一處的現成之物。眾聲雜沓所導致的無結局,是模棱兩可,此亦一是非,彼延亦一是非,而不是具有再生能力,象征一個新開端的未完成性。于是,對存在可能性進行勘探的寫作(米蘭·昆德拉),在葉兆言這里蛻變成了對寫作本身的可能性的求索。按照巴赫金的說明,狂歡節“將意識從官方世界觀的控制下解放出來,使得有可能按新的方式去看世界;沒有恐懼,沒有虔誠,徹底批判地,同時也沒有虛無主義,而是積極的,因為它揭示了世界上的豐富的物質開端、形成和交替,新事物的不可戰勝及其永遠的勝利,人民的不朽。”狂歡著的大地不應是滿目瘡痍的廢墟,因為大地雖吞噬著一切,是所有僵死者的墳墓,但它又是生命賴以萌生的基原,使一切有生無所迫促的涌現。真正原發的、飽滿的狂歡是創生性的,在它放縱的歌聲、瘋狂的舞步之中,大地流出了金色的瓊漿,所有被它護宥的子民都沉醉在“黃金時代”。可是,葉兆言在揭示了所有事物可笑的相對性,把上與下,前與后,尊與卑作任意倒置,煮了一鍋眾聲的大雜燴后,卻無力使任何東西蘇生。生命力沒有噴礴而出,通往烏托邦之路沒有呈現,我們反而感到更加失落、空洞和猶疑。他的狂歡不是積極的、生殖的,而是圓通的、油滑的、坍塌的,正如他的自述:“我看問題就是這樣,總是處于混沌的游移的狀態之中,難以非常準確地確定什么,不相信絕對和唯一;這也就是我看世界的態度。所以我非常喜歡‘圓、‘磁鐵這樣的概念所包含的意味”。葉兆言終究只是那位坐在秦淮河畔,一杯清茶,滿腹閑情,悠悠的拉著二胡,說著不成故事的故事的張二胡。當然,謹慎的葉兆言也有瘋狂、著魔的東西,那就是愛情。葉兆言所推崇的錢鐘書,可以調侃、捉弄所有人物,卻也推出了一個不可褻瀆的夢中情人———唐小芙。同樣,葉兆言的消解之刀在戳穿了一切神圣的同時,卻在愛情面前頹然放下。于是,戴著頂紅色睡帽的小丑丁問漁,春情蕩漾的矮腳虎,妖艷、頹靡和瘋狂的好小姐,連同他們不可理喻的畸戀,一起成為葉兆言小說中最讓人憂傷和繾綣的地方,《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和《花煞》成了雨打風吹中不褪色的杰作。
那么,葉兆言何以不能頻頻引發創造性的狂歡呢?還是先引一段他的話:“周作人講過為人為文的三種情況:一是為人放蕩而為文拘謹;二是為人謹慎但為文放蕩;三是為人為文都放蕩。我自己傾向于第二種,在做人上我不愿意放浪形骸,但在為文上我寧愿寫砸掉,犯規犯砸掉,而不愿意循規蹈矩、四平八穩。”四平八穩的“為人”,豈能放浪形骸的“為文”?沒有深受狂歡節精神浸染,“像一個健康的鄉間男童,從沒有煙囪的農舍中放出來,徑直奔向春天”的拉伯雷,能創造出一泡尿淹死幾十萬人的龐大固埃?出生典雅敦厚的書香門第,在煙雨凄迷的江南長養的葉兆言,又怎能創作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巨人傳》?他的狂歡最終只能成為《最后一班難民車》里那個鬧哄哄的車站,沒有方向,沒有未來。也許,這不僅是葉兆言,更是我們這個軟弱的相對主義時代共有的悲哀。
注釋:
①余斌《一種讀法:〈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2期
②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頁
③葉兆言《日本鬼子來了》,見《葉兆言文集·風雨無鄉》,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63頁
④⑤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172頁,第318頁
⑥⑦林舟《寫作:生命的擺渡———葉兆言訪談》,《花城》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