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降,倡導文字改革者頗不乏人,但是,敢于直接給皇帝上書,請用拼音,對漢字進行改革者,尚未見有其人。有之,乃自福建安溪縣林輅存始,而林氏此建議,與百日維新時的廣開言路的大氣候緊密相關。
戊戌變政伊始,康有為即於《請大誓臣工,開制度新政局折》中提出:仿照日本明治維新經(jīng)驗,設待詔所於宮中,“許天下人上書”,“以通天下之情,盡天下之才”。康氏并認為這是一條“變法之綱領,下手之條理,莫之能易也”。光緒帝深為所動,屢頒明詔申明:“朝廷廣開言路,本期明目達聰,邇言必察。前經(jīng)降旨,部院司員,有條陳事件者,由各堂官代奏,毋得拘牽忌諱,稍有阻格。”后來,又鼓勵全國各地士民上書,并要求各級官吏對這些“士民上書,原封呈進,無庸拆看”,“隨到隨遞,不準稽壓”。
在光緒皇帝的明詔鼓勵下,上書言事者空前增多。在全國城鄉(xiāng)的知識分子中,形成了一個“人人談時務,個個議新政”,各抒讜論,以備采擇的生動局面。正是在這種精神鼓舞下,許多大膽的建議,紛紛遞上朝廷,諸如翰林院編修陳鼎建議,由大臣帶頭,實行中西通婚,以期了解外情;總理衙門章京李岳瑞請改革服制,洪汝沖建議實行聯(lián)邦,借才外國等等。
此時,福建安溪縣學的一位秀才,也不甘寂寞,大膽向皇帝上書,請對傳統(tǒng)的漢字進行改革,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向皇帝進言,采用拼音文字的倡導者,此人即是林輅存。
林輅存的切音建議
林輅存的科舉道路很不順利,到戊戌變法時的身份,僅僅為安溪縣學生員,地位相當?shù)拖拢麉s對西學有著濃厚的興趣。百日維新期間,他正好在北京的衙門里供職。偌大的北京城里,比林輅存有學問的人簡直多如牛毛,然而,唯獨這位林秀才想到了采用拼音,實在是一位漢字改革的有心人。
林氏之呈文,坊間未見流傳。我們只是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所附“本編未選輯檔案史料目錄”中發(fā)現(xiàn)一條記載:“福建安溪縣生員林輅存請定切音新字呈,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循此線索,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戊戌變法專題檔案中找到了林輅存的條陳,文字不長,照錄如下:
為字學繁難,敬陳管見,請用切音呈
福建安溪縣學生員林輅存,為字學繁難,敬陳管見,請用切音,以便學問。
字者重要之器也,器惟求適于用,故書法代有變更,字類代有增廣,我國文字最為繁重艱深,以故為學甚難,民智無從啟發(fā)。泰西人才之眾,實由字學淺易,考其法,則以字母拼合,切成字音,故傳習無難,而成學自速。我國字學仍舊,非用功六七年,莫能精通文理。而福建廈門近時用盧戇章切音新法,只須半載,便能持筆書寫其所欲言,難易之間,判若天壤。倘盧戇章所創(chuàng)閩音字學新書,正以京師官音,頒行海內,則皇靈所及之地,無論蒙古、西藏、青海、伊犁,以及南洋數(shù)十島國,凡華民散居處所,不數(shù)十年間,書可同文,言可同音。而且,婦孺皆能知書,文學因而大啟,是即合四海為一心,連萬方為一氣,豈不懿哉!
查創(chuàng)新法切音者,福建盧戇章之外,更有福建舉人力捷三,江蘇上海沈學,廣東香港王炳耀,已故前署漢海關道蔡錫勇,各有簡明字學,刊行于世。其法均遵《欽定康熙字典》切音,參以西法,而善其變通。或以字形勝,或以音義勝,或以拼合勝,大旨以音求字,字即成文,文即為言,無須講解,人人皆能。而尤以盧戇章苦心孤詣,研究二十余年,且其生長外洋,壯年回籍,故其所為切音新字捷訣,深得中西音義之正,而旅閩西人,亦多傳其學,稱為簡易。
請飭下該省督撫學政,傳令盧戇章,并將其所著字書,咨送來京,由管學大臣,選派精于字學者數(shù)員及編譯局,詢問考驗之,較其長短,定為切音新字,進呈御覽,察奪頒行,庶幾極難之學業(yè),變?yōu)闃O易,而四百余兆人民,無不知學,則我國富強,未始不從此致也。
林輅存的奏章中提到的福建盧戇章、福建舉人力捷三、江蘇上海沈學、廣東香港王炳耀、已故前署漢海關道蔡錫勇等人,都是在晚清文字改革方面頗著成效者。盧戇章尤為出色,林輅存深知其“所為切音新字捷訣,深得中西音義之正”,故而林氏建議光緒皇帝,把他召到京師,由管學大臣挑選精于字學者數(shù)員和編譯局官員對盧戇章進行詢問,考查鑒定,然后將其切音新字在全國范圍內,廣為推行。林輅存甚至認為,這一文字改革的重要舉措,將會提高全國人民的知識水平,中國之富強,未始不從此開始。
平心而論,林輅存的這個建議實在是十分重要、十分及時的。可惜,其呈文呈遞時間太晚。當時,此類新政條陳,由都察院或六部衙門呈送朝廷后,須先由參預新政的軍機四章京過手。戊戌七月下旬,此類新政條陳甚多。新上任的軍機四章京不分晝夜,全力以赴對此類條陳,逐條簽注,提出意見。然后,由光緒皇帝親自裁奪,頒發(fā)各有關衙門議奏。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根本還沒有來得及對林輅存的《為字學繁難,敬陳管見,請用切音呈》進行討論處理,戊戌政變就爆發(fā)了。于是林輅存的這項要求實行拼音,改革漢字的重要建議,非但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成了守舊派彈劾攻擊的重要目標。
結識伊藤博文
戊戌七月下旬,日本前任首相伊藤博文來北京訪問,維新派人士欣喜若狂。蓋因伊藤博文乃明治維新重臣,富有改革經(jīng)驗,故京朝大小官員,奏請皇帝留伊藤博文在京作為新政顧問,“優(yōu)以禮貌,厚其餼廩,持此議者甚多”。非但如此,伊藤博文下榻之地,亦門庭若市,前往拜訪者,絡繹不絕。但是,前來拜訪伊藤博文者,大多皆京師身居高位的官僚,或知名的維新派人士,如康有為、梁啟超等輩。林輅存作為無名小卒,亦大膽前往東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館。不但獲得伊藤博文的接見,還彼此討論拼音文字。伊藤博文的舉動,真使林輅存受寵若驚。但是,維新運動好景不長,伊藤博文還未離開北京,守舊派即發(fā)動了政變,六君子血灑燕市,與新政有牽連者,紛紛逃避匿藏。
林輅存自知闖了大禍。因為提倡改革文字,實行拼音,在那個時代的守舊派看來,乃是“以夷變夏”,“背棄祖宗”的大逆不道行為。三十六計走為上。林輅存選擇請假出逃的辦法,匆匆忙忙離開了京師。他此后的行蹤,可以從林氏寫給伊藤博文的信中,略知一二。林氏信曰:
伊侯大人閣下:八月於都門使署,一見顏色,更蒙訓誨,古之郭汾陽、文潞國,今之卑士麥、曾湘鄉(xiāng),矍爍精神,聲名勛業(yè),不是過也。海陬鯫生,得遂私覿,榮幸何如。
事后康黨案發(fā),崇維新者,悉被株連。鄙人以西學故,恐被言官羅織,遂請假出都,繞道虎丘、西湖,勾留匝月。即出上海,造小田切領事署,冀再行一謁。領事云,節(jié)麾適先一日行矣。交臂而失,懊悔無狀。即於西歷元旦來廈,行裝甫卸,急飾人到家時,甫炯維源家,備述德意,許為保全產(chǎn)業(yè),并諸多指示。渠聞命之下,感涕不已。囑為致函,代抒謝悃。敝因被放初歸,時局亂離,心常忽忽,故延宕未候,罪極。
廈門現(xiàn)辟租界,規(guī)模略具。以鄙人私度之,貴國與敝國所辟租界業(yè)有數(shù)區(qū),將來當以廈門為巨擘。蓋廈門為七省門戶,港汊於商舶甚利。此間漳泉人,懋遷外洋者,亦百數(shù)十萬人,得此以為聯(lián)絡,商務必旺。且得上野領事與敝國惲觀察,俱素諳商務之員,斟酌辦理,於中東商務,必能交相裨益。惟臺灣口岸未知可許敝國派領事駐扎,以襄辦商務?閣下如有所聞,乞示一切,曷勝企望。余言後罄。此維道體珍重。名另具。廈門鼓浪嶼光祿第林緘,華歷(戊戌)十二月二十八日,即西歷二月八號寄。
由林輅存此信可知,戊戌八月政變之后,他出京游歷了蘇州、杭州,又前往上海的日本總領事館,拜訪了小田切萬壽之助,想在上海再次見到在當?shù)卦L問的伊藤博文,沒想到伊藤“先一日行矣”。等到數(shù)月后林輅存回到家中,才聽林維源備述伊藤對林氏的關照,“許為保存產(chǎn)業(yè),并諸多指示”。由此觀之,林輅存能得到伊藤博文的接見與關照,似乎還有別的更深層的原因。清朝末年帝國主義列強紛紛在中國巧取豪奪,劃分勢力范圍,而福建省屬于日本在中國劃分的地盤,故當?shù)氐母簧檀髴襞c不少人與日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林氏毫無疑問屬于此類人家。
守舊御史對林輅存之彈劾
林輅存給伊藤博文的第一封信寫于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899年2月8日)。他在此信中只談到,“鄙人以西學故,恐被言官羅織,遂請假出都”。他居然還不知道,在他離京不久,即有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黃桂 上書,對林氏進行彈劾。
黃桂 的彈章名稱為“為懲治奸黨,宜按情罪輕重,區(qū)為數(shù)等,一律辦理,以申國法,而正人心”。黃氏仇視改革,肆意羅織,將與戊戌維新有牽連的內外官員分作四等,予以嚴懲。
其一為同惡相濟,結為死黨者,如黃遵憲、熊希齡等人。
其二為向朝廷奏薦匪人,妄希大用者,如湘撫陳寶箴保薦譚嗣同、楊銳等。
其三則是咨送匪人,以應特科者,如張百熙之保康有為,張之洞之保梁啟超等。
其四則是指趨附奸黨,受其指使者。黃氏特別提出“林輅存請廢中國文字。此皆以變法為名,陰用漢奸之計,非尋常莠言可比。應請飭查各衙門代遞條陳中,如有此種謬說者,概行革職,永不敘用”。
黃桂 乃京師有名的守舊御史,戊戌春三月京城改革之風頗盛時,黃即上書對維新派進行惡毒攻擊,攻擊康有為等人“包藏禍心,乘機煽惑,糾合下第舉子,逞其鼓簧之舌,巧立名目,以圖聳聽”,并認為維新派所鼓動的民主民權之說,日益猖獗,若準各省紛紛立會,恐中國從此分裂,“其患不可勝言”。他極力要求將以保國會為首的保滇會、保浙會,統(tǒng)統(tǒng)取締,并嚴禁各地不準立會。
故戊戌政變發(fā)生,守舊派重新上臺執(zhí)政后,黃氏又將與維新有關之內外官分列四等,建議慈禧予以懲處,并聲稱“臣非敢過從苛刻,特以時事多艱,慮患不可不周,除惡不可不盡。賞罰明而后眾志定,是非辨而后正氣伸,但使朝堂之上,罔非正人,則全局之精神為之一振,而自強之策,皆可從此措置矣”。
黃桂 的彈章是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遞上的。林輅存此時已請假離京,而清廷對林氏亦未予深究,不知此事與伊藤博文“保全”之策有無關系。按照常理,清廷對御史彈劾之人,一定會命令地方督撫予以查處。林氏竟得超然事外,實在耐人尋味。
不久,庚子事變爆發(fā),北方的義和團如火如荼,舉國動蕩。林輅存曾游日本,并試圖在東京再度見到伊藤博文,結果吃了閉門羹,悵然而返。這些經(jīng)歷,在他寫給伊藤博文的第二封信中均有述及,其函略謂:
春畝侯爵中堂閣下:
自戊戌北京一親豐采,幸獲聆訓誨,并荷詢以切音字諸事,斯時新政、新學正璨然可觀。詎料黨禍忽起,數(shù)日間判若宵壤。仆欲再求見,已不可得,旋即言歸。去年夏,承兒玉總督招游日本,躬詣公門請謁,始以病辭,繼以事辭,竟不獲一見,悵然而返。及抵里門,適值朔方亂起,時局滄桑,又一變態(tài)。回思晤公於燕京時,樽俎談交,忽忽若成一夢,令人感慨為何如耶!
近閱邸抄,欣悉榮任內閣總理大臣之喜,從此綸扉翊贊,樞府宣猷,為東國緯武經(jīng)文,為亞洲補偏救弊,一朝柱石,曠代勛名,望風載拜,頌禱曷極!
仆退隱后,置薄田數(shù)畝,奉親娛樂。去年與兒玉總督,創(chuàng)辦東亞書院,一切章程,皆手為厘定。并舉家君及林維源、林朝棟、陳綱、陳有文、陳悅周等分董其事,歷辦一年,頗有成效。今年又與上野領事,開設赤十字社,於行善中寓聯(lián)絡之意。廈門婦女,本多暗昧,今得此舉,亦新耳目之一道。鄙意欲將支那、日本兩地之人心,融成一塊,以期相扶而起。惜乎風氣未開,欲舉辦一事,必千萬人集而詬誶之,傾軋之,使於緘口束手而后已。仆雖不敏,投大遺難,敢辭其任,未知能如愿以償否?愛我如公,其何以教我耶?至北京之事,令人可悲可憤。但能乘此和局未定,於條款中,力請支那政府,速行改革。改革之試驗,尤須將戊戌政變,諸達官志士一齊使用,定有成效可睹。蓋為今之計,保支那即以保亞洲也。亞洲中惟日本最稱強盛,支那則地大民眾,而識力未充。今能以日本之識力,補支那所未及,支那當亦憤然而起,并力為雄。雖西伯里亞鐵路告成,俄人之東侵,法德之割據(jù),英美之分布商權,力能御之,又何患黃種之不白種若耶!區(qū)區(qū)愚忱,敢布一二。我公視為何如,專此謹啟。伏維為國珍重、珍重為幸。臨穎匆迫,不盡欲言。名另具。
上元日,家君命為奉候。廈門鼓浪嶼林輅存拜手。
由此信可知,林輅存由京師返回福建后,置買田畝,“奉親娛樂”,并幫助日本人在福建創(chuàng)立東亞書院,又開紅十字會。林氏還希望在庚子議和中,日本國能出力,使“支那政府,速行改革。改革之試驗,尤須將戊戌政變,諸達官志士一齊使用,定有成效可睹”。然而,日本政府并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去做。甚至,對于他兩次滿腔熱忱的去信,伊藤博文則是只字未復,真可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又據(jù)《伊藤博文關系文書》之注明,林輅存兩次致函伊藤博文,均附有自己的名刺一張,寄信人地址則為:廈門鼓浪嶼。蓋林輅存原籍雖屬安溪縣,但是,并未在原籍居住,而是長期生活在廈門鼓浪嶼。
林輅存在晚清歷史上是一個默默無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而他於百日維新中上書使用切音,改革漢字,以達到“孺皆能知書,文學因而大啟”,“合四海為一心,連萬方為一氣”的目標,卻使他在清末的漢字改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