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種新發展戰略的確立
1960年6月16日,毛澤東在《十年總結》中寫道:“對于我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我們已經有了10年的經驗了,已經懂得了不少的東西了。但是我們對社會主義時期的革命和建設,還有一個很大的盲目性,還有一個很大的未被認識的必然王國。我們還不深刻地認它。我們要以第二個10年時間去調查它,去研究它,從其中找出它固有的規律,以便利用這些規律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服務。”可以把這段話看作是毛澤東向全黨提出的60年代的任務。
50年代中期,隨著社會主義各國改革浪潮的興起,剛剛開始按照蘇聯模式進行大規模社會主義建設的中國也以自己的方式加入了這個大潮。由于中國革命的傳統,特別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第一代領導集體強烈的獨立自主意識和探索精神,做出這種選擇是很自然的。改革之初,相對于其他一些黨來說,中國黨的認識和實踐都是比較超前的。中共八大及在此前后毛澤東等的一系列著作、講話都證明了這一點。緊接著,這種改革變得異常激進和急促。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是中國對蘇聯模式第一次大規模的挑戰。它們雖然在形式上與蘇聯模式大異其趣,但從實質上看卻是將其固有的單純公有、平均主義、急于過渡等弊端發揮到極致。激進的改革不僅帶來了經濟上的嚴重損失,而且造成了把階級斗爭引向黨內的嚴重后果。這是中國進入60年代的國內背景。
60年代初期,黨面臨的首要任務,是對50年代后期各種激進的改革目標、措施進行調整,恢復經濟。調整一方面是對原有體制的恢復和修補,一方面也包含著對蘇聯模式的某種改革,如當時農村出現的“三自一包”等等。從經濟領域里開始的調整,不久就擴展到政治、文化、教育、科技等各個方面。調整有力地扭轉了大躍進等所造成的混亂,恢復了經濟,取得了一系列豐碩的成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調整深化了黨對社會主義本質的認識。鄧小平當時的一段話可作為代表:“生產關系究竟以什么形式為最好,恐怕要采取這樣一種態度,就是哪種形式在哪個地方能夠比較容易比較快地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就采取哪種形式;群眾愿意采取哪種形式,就應該采取哪種形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來。”實際上,這段話已經包含了中國以后改革的基本思路,成為可以生發出一系列深入改革的思想源頭。但是,由于對蘇聯模式及大躍進等認識上的局限性,不斷深入的調整也發展了黨內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問題上的一些分歧。
1962年秋黨的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把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當成整個社會主義時期的主要矛盾。這一結論不僅是對當時我國國內形勢的一個基本判斷,而且確立了此后觀察和解決國內問題的基本方法,這就是毛澤東在1963年2月中央工作會議上所說的“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這個思想到1963年9月被概括為“以階級斗爭為綱”。這一論斷產生的原因,首先的和直接的是用傳統的階級斗爭觀點觀察和分析困難時期黨內、國內的一些消極現象的結果。其次,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個方面,在于簡單地用階級斗爭觀點看待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官僚主義問題。不發達國家在啟動現代化階段,一般都會選擇國家主導、計劃發展的戰略,社會主義國家更是如此。這種發展初期幾乎是唯一有效的調控方式所必然帶來的一個副作用,是權力高度集中體制下難以避免的官僚主義問題。毛澤東對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官僚主義保持著高度的敏感和憂慮,認為它是舊社會的遺留,嚴重地破壞了黨群關系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是產生資產階級的溫床。當他的認識沒有在體制層面深入展開而只是停留在階級斗爭的框架中時,不斷升級的階級斗爭擴大化便成為題中應有之義了。第三,由于在“什么是社會主義”問題上的分歧,當調整深入到對傳統模式的改革及對大躍進錯誤的糾正時,容易產生“否定社會主義”、“否定馬克思主義”的誤解。
“以階級斗爭為綱”只能造成更多、更大的“階級斗爭”,特別是在當時與蘇聯黨爭論日趨激烈的形勢下,在帝國主義越來越明顯的戰爭威脅時。1963年5月制定的《前十條》中認為當時中國社會中出現了嚴重的尖銳的階級斗爭,“四清”、“五反”是“打擊和粉碎資本主義勢力猖狂進攻的社會主義革命斗爭”。一年后,這個估計又發展為全國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基層單位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而在敵人和他們的同盟者手里。與此同時,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過火批判也在不斷升級。在此期間中蘇兩黨間展開的波及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大論戰,除了反對蘇聯黨的霸權主義內容外,也反映了處于現代化不同發展階段上的國家對“什么是社會主義”及對改革的不同認識。此后,雖然經濟上調整和恢復的任務基本上還能按照原定計劃繼續進行,但上層建筑領域里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左”傾錯誤卻一步步發展。盡管當時這種斗爭暫時被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但政治與經濟、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這種不協調總是不能長久的。
1965年11月,作為“文化大革命”導火線發表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實際上是以文化批判的形式,提出了1958年以來在社會主義建設模式上的分歧與矛盾,反映了“文化大革命”與大躍進之間內在的深刻聯系。出于對蘇聯教訓的高度警惕和對當時國內形勢的嚴重估計,“文化大革命”采取了更為激烈的群眾運動方式。除了“天下大亂”式的階級斗爭擴大化外,它還有更為激進的民主、平等和公正訴求,這在1966年的《五·七指示》及當時對巴黎公社理想的召喚,以及1968年后全面展開的“斗、批、改”運動中表現得十分明顯。例如:《十六條》中要求按照巴黎公社“全面的選舉制”原則建立文化革命委員會;讓群眾直接參與管理的“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廢除考試、貶抑文化知識、課堂教育和知識分子的“教育革命”,輕視正規醫院、醫生的“醫療衛生改革”,讓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和讓城鎮居民“不在城里吃閑飯”的“上山下鄉”,為反對官僚主義讓干部與群眾“劃等號”的下放勞動,以階級斗爭為綱塑造“高、大、全”式英雄人物的“文藝革命”,取消管理和裁撤管理人員的“企業改革”,如此等等。
同樣的內容還反映在經濟方面,因為“文化大革命”同時還是一場“經濟大革命”。1966年8月8日,在通過《十六條》的同日,《人民日報》發表批判孫冶方經濟理論的文章。之后,許多報刊相繼發表此類文章。康生則把孫稱作“中國的利別爾曼”。這種時間上的巧合已經昭示了“文化大革命”的經濟內容。十多年后,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識到,孫冶方的經濟理論正是改革傳統模式的先驅,代表了當時改革的正確方向。
1968年至1970年間,在完成“全面奪權”任務之后,基于經典作家當年有關社會主義的設想,基于全民所有制具有更為先進的性質以及商品經濟具有資本主義屬性的認識,挾“全面奪權”、“全面專政”之威力,繼1958年后,農村再次出現了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的高潮,將經濟核算單位“升級過渡”,沒收或限制自留地,嚴格限制集市貿易。在城市,將公私合營企業改為國營企業,將大型合作商店逐步轉為國營商店,取締城鎮小商小販及其他各種個體經濟,使這個時期成為我國歷史上全民所有制覆蓋范圍最為廣泛的時期。在分配領域,反復批判“物質刺激”、“獎金掛帥”、“工分掛帥”、“聯產計酬”、“計件工資”,把八級工資制當成“資產階級法權”,取消獎金和附加工資,工資制度進一步單一化,分配領域中平均主義泛濫。將大量臨時工轉為固定工,進一步強化了統包統配,使企業用工形式趨于單一化。在金融領域,1969年7月,中國人民銀行并入財政部,成為其領導下的一個獨立業務單位,其對國民經濟進行管理和監督的職能大多喪失。同時進行的合并稅種,簡化稅目,使稅收作用進一步弱化。
所有這些變動,目的都在于提高公有制水平,弱化商品經濟、物質利益、經濟杠桿在發展國民經濟中的作用,都源于“一大二公”、“急于過渡”、商品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等基本理念。而這些都不過是大躍進的再版。
“文化大革命”所追求的社會主義模式從對國外社會主義實踐的批判中也可略見一斑。例如當時《人民日報》上批判別國“在農村全面復辟資本主義的鐵證”中就有“大力扶植私有經濟,鼓勵社員大搞副業”以及“鼓勵農產品自由買賣,讓自由市場到處泛濫”;一些國家當時緩慢進行的經濟改革被說成“全面推行以利潤為核心的‘新經濟政策’惡果累累”,“用經濟辦法管理經濟”就是資本主義的一套;“大肆提拔‘經濟專家’”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控制黨的各級領導”;批判利用“國際旅行事業為西方‘游客’大開門戶”是“大搞資本主義復辟”,開辟直航西方國家的航線是與帝國主義“加緊勾結”;甚至把實行“五天工作周”說成是“加緊剝削工人的新騙局”,如此等等。不難想像,如果按照這種邏輯來理解社會主義,“以階級斗爭為綱”當然是必要的了。
按照原來的設想,“文化大革命”到1969年4月黨的九大基本結束。九大政治報告號召“狠抓革命,猛促生產”,指出“可以斷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必將促使經濟戰線和我們整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出現新的躍進”。果然,從1969年下半年起,中國又出現了新一輪的經濟冒進、“翻番”浪潮,直至1971年底出現“三個突破”的嚴重局面,即職工人數突破5000萬,工資總額突破300億,糧食銷售量突破800億斤,大大超出預定計劃,以至不得不再次進行調整。
從宏觀角度看,對中國來說,60年代是發展模式轉換的年代,是一種新型發展戰略——抓革命、促生產——逐漸形成的年代。這是一種基于對社會主義新認識上的新型現代化發展戰略。如果說,50年代是對蘇聯模式的第一次沖擊,那么60年代則是第二次。雖然這次沖擊更為激烈、全面和徹底,但在一些基本理念上卻較蘇聯模式更為傳統。
“抓革命,促生產”的要義,一是強調意識形態、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和生產力的反作用,二是強調階級斗爭對于社會主義經濟、社會發展的決定性作用。
毛澤東特別重視政治對經濟、上層建筑特別是意識形態對經濟基礎、先進思想對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反作用。1958年,他曾多次談到,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是1957年政治思想戰線上社會主義革命偉大勝利和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成果。如果說在50年代,他所側重的是先進思想對經濟基礎、先進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反作用,那么,到60年代,在不斷確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過程中,這種反作用逐漸演變為階級斗爭對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反作用。
1962年黨的八屆十中全會結束時,毛澤東曾要求不要因為階級斗爭而放松經濟工作,擔心因階級斗爭影響了生產。但他很快便放棄了這種顧慮。繼1963年2月提出“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后,5月他又十分肯定地指出,“四清”、“五反”的結果,一定會有利于增加生產。隨著階級斗爭擴大化錯誤的發展,這一思路終于在60年代末發展為“抓革命、促生產”的發展戰略。
除國內因素外,這種戰略的形成還帶有60年代特有的鮮明烙印。當時西方發達國家與蘇聯面臨的困境及第三世界興起的反帝浪潮,深刻地影響著人們對馬克思主義、對時代、對社會主義的認識,影響著中國對改革模式的選擇。可以說,60年代中國越來越激進的現代化模式選擇,有一個越來越激進的世界形勢背景。正是蘇聯改革的曲折,使人們感到中國的選擇是一種與蘇聯工業化和官僚化模式決裂的較好形式。中國對外反對帝國主義和蘇聯霸權主義、支持第三世界,對內反對官僚特權、追求平等和群眾廣泛參與的種種運動,不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那些反對技術統治論、消費至上主義、官僚等級制的左派中都有廣泛的基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和號召力。
由于國情、傳統、發展程度及認識上的種種差別,始于50年代中期的社會主義改革,在60年代出現了明顯的分化。至60年代末,蘇聯的改革逐漸趨于停滯,而中國則是以確立“抓革命、促生產”的模式進入下一個十年。從現象上看,在對傳統模式的改革中,兩國的道路似乎十分不同,但在追求“一大二公”和高度計劃的體制,限制商品經濟及反對市場經濟等方面,兩國卻有許多相似之處。這種多樣性后的統一性,一則反映了改革的緊迫,一則反映了改革的艱難,再則也說明對傳統體制進行成功的、實質性改革的條件尚未成熟。
從世界范圍來看,60年代,不論是西方發達國家還是東方社會主義國家,都在醞釀或進行模式轉換。60年代,西方發達國家在開始第二次現代化過程中醞釀著自“新政”以來某種體制內的重要調整。處于第一次現代化不同發展階段的社會主義各國則正在對斯大林模式改革的過程中艱難跋涉。因為改革的深刻性和艱巨性,這曲折的十年應被看作是尋找正確改革模式過程中一個難以避免的階段。它起碼使人們知道有一些嘗試是不成功的,從反面準備了發展馬克思主義的重大契機,凸顯了70年代另一些選擇的必然性。
否定之否定的70年代
相對于50年代來說,60年代的巨變幾乎可以說帶有濃厚的戲劇性色彩;相對于60年代來說,70年代的變化雖沒有那樣的戲劇性,卻也十分深刻、巨大。
至70年代,在西方發達國家,經濟長期滯脹局面日益明顯,所造成的社會問題日益突出,“新政”在其無法逾越的制度性障礙前陷入窘境,走到盡頭。1973年石油危機引發的經濟危機更激化了這些矛盾。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對福利制度失敗的彌補,以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的里根總統為代表,西方國家出現了從凱恩斯主義向新保守主義、新自由主義的轉變。新保守主義以激烈的經濟自由化否定國家干預主義,以效率和安全取代平等與社會公正的理想,以市場原教旨主義對凱恩斯主義進行狂熱討伐。哈耶克的自由主義被主流經濟學界接納并被奉若神明,諾齊克基于極端自由放任主義的“最小國家”說成為新自由主義的新寵。70年代后,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全盤私有化成為主流,正如國家干預在五六十年代占了上風一樣。西方國家經過這次調整,緩和了福利資本主義所激化的矛盾,加之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推動,在20世紀末又出現了一次發展高潮。與此同時,隨著70年代中期越南戰爭的結束,西方社會左翼力量和激進思潮逐漸衰落。作為對60年代左翼思潮與后現代主義文化的批判,保守主義思潮開始泛濫,正如60年代左翼思潮勃興一樣。
第三世界國家的民族解放和獨立運動,在60年代達到其20世紀最后一個高潮后,在70年代繼續深入發展,在促進南南合作,維護發展中國家利益,推動南北對話,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隨著冷戰的結束和世界環境的劇烈變化,第三世界國家發生了明顯的分化,其作用和國際地位也受到削弱。
進入70年代后,蘇聯開始實行集約化方針,強調把加速科技進步作為推行集約化方針最重要的措施。在深化“新經濟體制”的同時,為進一步改革進行試驗,如通過了在工業中普遍建立生產聯合公司的決議,開始改變工業管理體制。改革雖仍在進行,但與舊體制的弊端和改革的迫切性相比,已遠不敷需要。已經進行十多年的改革不僅沒有明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取向,反而與從60年代末開始的對“市場社會主義”不斷升級的批判并行,因而不可能取得實質性進展。在官方文件和領導講話中,“改革”已被“改善”所替代。1973年起,蘇聯在世界石油危機中借油價上漲大獲其利,巨額的石油收益掩蓋了越來越嚴重的體制危機。沉重的軍備負擔扭曲了國家經濟結構,積習已深的隋性使黨政機構的官僚化程度不斷加深,整個社會死氣沉沉,勞動生產率平均增長速度不斷下降。70年代的蘇聯被世界公認為勃列日涅夫的“停滯時期”。
在中國,從70年代初起,毛澤東已開始著手糾正“文化大革命”前期一些“左”的或極左政策。在他的支持下,出現了1972年周恩來領導的對極左思潮的批判和落實黨的各項政策,以及1975年鄧小平領導的全面整頓。在這兩次著名的整頓中,周恩來提出要加強管理,要落實農業《六十條》,要向世界“開門”,“銀行要研究國際經濟動態”,批評了中國是“世界革命中心”的說法。陳云提出“和資本主義打交道是大勢已定”,“對資本主義要很好地研究”。1975年,鄧小平提出要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在他主持制定的重要文件中把實現四個現代化當作“我們偉大的新長征”,鮮明地提出“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要求引進國外的先進技術和設備。70年代初,中國實現了繼50年代引進156項工程后的第二次大規模引進,而引進的對象已從蘇聯轉向西方。正是有了這樣的基礎和準備,中國在1976年結束“文化大革命”動亂后,于1978年底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實現了具有全局性、根本性的偉大轉折。
對于中蘇等社會主義國家來說,雖然起點不一,方法不一,結果不一,但卻都是要突破傳統社會主義模式。蘇聯等的漸進改革到70年代逐漸停滯。長期停滯在社會結構、心理狀態方面造成的后果不僅大大削弱了蘇聯再次啟動改革的動力,增加了改革的阻力,而且破壞了社會對改革的承受力,動搖了人們對社會主義的信心。加之地緣政治方面不可忽視的作用,增加了歐洲共產主義、社會民主主義的影響,培養出一大批體制內外的反對派。漸進改革的失敗加之西方80年代掀起的強大私有化浪潮,造成了80年代末激進的自由化轉軌,造成亡黨改制世紀悲劇。
“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嚴重后果,不僅大大增加了中國再次啟動改革的動力,統一了全黨和全國人民的認識,而且增加了全社會對改革前期陣痛的承受力。結束“文化大革命”后,與其說我們知道如何改革或在改革中應當怎么做,不如說我們痛切地知道不能怎樣做。經過十年動亂的中國在70年代末走上了一條成功的漸進改革之路。在社會主義各國改革紛紛失敗,世界范圍左翼力量消沉,右翼保守主義、新自由主義風頭大熾的七八十年代,中國的改革卻一枝獨秀,其舉世矚目的驕人業績使人確信社會主義完全可以通過成功的改革以適應現代化的需要。
有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理論,奧斯卡·蘭格等早在20年代便已提出。但因其太過超前,在近六十多年的時間里,一直被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正統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當作異端邪說。對待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態度,一直是是否堅持馬克思主義的試金石。戰后,經過四十多年的發展,實踐已經成熟到人們可以比較冷靜、客觀地對它進行一些探討和研究。從70年末到90年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復興的必由之路,是社會主義適應現代化發展的必然選擇,已成為主流認識。促成這一發展過程的主要不是理論的推導,而是實踐,特別是60年代的實踐。
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大現代化基本模式間的競爭,除了在政治、經濟、科技、軍事等有形層面進行外,也在更深層次的自我調節、自我改革能力、機制等無形層面展開。就后者來看,正是在60年代,兩種現代化模式都處于自我調整(或改革)的曲折與反復之中。至70年代末后,經過種種陣痛,這一歷史階段競爭的結果終于塵埃落定。
從50年代至70年代,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劇烈、迅速發展變化的世界圖景,其深度、廣度超過了以往任何歷史時期。在第一、二次現代化的推動下,時代發展之快使傳統與現代的界線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僵硬和分明。昨天是現代的,今天可能就已成為傳統。人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如果沒有一種開放的、解放的、與時俱進的思想狀態和精神狀態,那失去的就不僅是發展的機會,而是立足的空間。
60年代對現代性批判及其啟示
長期以來,60年代中國和西方幾乎同時出現的“文化革命”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和困惑。西方左翼理論家因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而興奮和鼓舞,西方激進青年效仿中國的紅衛兵。在一些人眼中,西方的文化革命簡直就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再版。其實,如果考慮到西方當時已開始進入第二次現代化,而中國則剛剛開始第一次現代化的過程,這種發展程度上的巨大差距決定了東西方文化革命在內容、理解和訴求上的巨大差別。但是,兩者在一些內容上的確存在著明顯的相似之處,起碼從現象上來看。例如:對平等、普遍參與的渴求,對官僚化的厭惡,對物欲的摒棄和討伐,把意識形態作用絕對化,等等。文化革命在東西方同時出現是一種偶然現象嗎?
第一次現代化在創造了極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付出了種種使人難以承受的代價。19世紀西方現代化和工業革命啟動之初,馬克思已提出人的“異化”問題。20世紀初,從韋伯開始,有更多的人對現代工業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非人性”、“非道德性”、“非理性”進行了更為廣泛的批判,對科技文明的工具理性與現代進行了深刻反省。自60年代起,隨著第一次現代化在西方發達國家先后完成,資本主義現代性(也包括蘇聯傳統模式)更受到了來自各方面廣泛的批評:從東方到西方,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從左翼到右翼,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當代西方最為駁雜、龐大的哲學、思想流派——后現代主義,從哲學大師到文壇驕子,從“街壘之夜”的熱血青年到放浪形骸的嬉皮士,從示威抗議到性放縱與吸毒……各種思潮蜂起,蔚為一時之盛。60年代是反思資本主義現代性的高潮之年。
西方馬克思主義、新左派與后現代主義一些流派指出,工業社會、工業文明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終點,它們還存在著種種弊端和局限性;對科技文明、工具理性與資本主義現代性進行批判、匡正,是向更高層次現代化(第二次現代化)發展的前提。
在他們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廣泛批判中,有幾個共同點尤為引人注目。
反對官僚制。繼馬克思之后,韋伯又對現代資本主義的官僚制進行了深入的探究與批判。一方面,他承認官僚制是有效的管理形式,是現代社會不可缺少和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他又把它視為對人類某些最重要的價值的威脅。人類在那些受規則支配的、非人格的力量支配下,喪失了個人自由、感情和創造性、主動性,成為貫徹別人意志的機器上的齒輪。戰后,隨著資本主義國家干預的發展,國家官僚體制愈發膨脹,對它的批判也愈加尖銳。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指出,官僚制顛倒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使效率高于正義,使人成為“管理對象”和單純的手段,因而是不人道的。他們認為,馬克思主義只看到了生產社會化和雇傭勞動制度之間的結構沖突,卻忽視了社會生活行政化和官僚化的危害,而這正是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突出特征。美國“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則聲稱,他們斗爭的目標在于“建立人人參與的新制度以取代現在的官僚機構”。由此出發,西方左翼對日益官僚化的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感到悲觀。引人注目的是,在反對官僚化和管理至上等方面,左翼和右翼理論家竟然找到了許多共同的語言。
強調反作用。60年代西方左翼運動、學生運動的一個鮮明特質在于它主要不是社會運動,是帶有濃厚文化和政治色彩的“文化革命”或“文化解放”。“60年代永不磨滅的成就是它帶來了文化的變革”。它不是貧窮和匱乏的產物,而是富裕和教育的產物,與古典的、以經濟原因為主要目的的社會革命有著明顯的區別。其原因應當到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領域以外的地方去尋找。新左派同其他許多新激進分子一樣,更感興趣的是新型的社會文化關系,而不是經濟所有制問題。美國“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則把道德至上的信條作為其意識形態的主旨。杰姆遜等因此認為,這既是對各種物質決定論的大膽挑戰,又過分強調了上層建筑的能量和價值,是“上層建筑信用膨脹”。
60年代初,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爾都塞提出多元決定的“優勢結構論”,以修正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論。他將文化和意識形態解釋成生產方式,與經濟基礎處于平等的地位,不存在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的區別。“矛盾在原則上是被多元地決定的東西”。由此出發,他對當時中國重視意識形態,以文化領域里的革命對抗并超越現代性的文革理論十分贊賞,認為“意識形態可以是決定一切的戰略點”。杰姆遜發展了阿爾都塞的理論,否認經濟基礎決定論,將文化革命的作用絕對化,甚至認為迄今為止人類的歷史即文化革命的歷史。實際上,這種理論是對現代化過程中某一階段特征的片面反映。這種特征是:在第一次現代化過程中,經濟發展是第一位的,側重滿足人類物質追求和經濟安全;在第二次現代化過程中,生活質量是第一位的,側重滿足人類追求幸福和自我表現,物質生活質量可能趨同,但精神文化生活高度多樣化。
人的解放。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異化時曾說:“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韋伯在分析現代西方的合理化時認為,資本主義已經成為一個“鐵籠”。其中,物質商品獲得了對人的生命的無情權力,物欲至上幾乎成為壓倒一切的價值。馬爾庫塞則證明,發達工業社會通過技術進步使大眾媒介占領人們的私人空間,通過富裕的生活使人們滿足眼前的物質需要而不再追求自由,通過“強制性消費”把本不屬于人的本性的物質需求和享受無限制地刺激起來,使個人成為物質的附庸而單面化,為商品拜物教所支配;它通過消費主義成功地壓制了社會中的反對派和反對意見;消費至上的資本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徹頭徹尾的非人道操縱行為的場所,是一種新型的極權主義社會。霍布斯鮑姆評價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時說,學生工人造反的原因是因為感到“自己在消費者社會中的生活毫無意義。即使他們在物質上感到愜意,卻不得不被大公司任意驅使,成為機器一樣的東西喪失了人的尊嚴,比以前失去了更多的權利。”學生運動和工人罷工能夠迅速擴展并得到普遍支持的重要原因,是人民群眾日益感受到消費主義死氣沉沉的壓力。
人的解放的另一層含義,是要把人從“技術至上”、“技術統治”下解放出來。西方科技革命的后果之一,是造成了科學、技術對人的統治和人的價值、自由的失落。這點甚至往往成為西方左右翼的共識。左翼特別強調了“技術統治”與資本主義的內在聯系,認為它是資本主義壓抑人性和非道德的表現之一。
現代西方思想史上的這些產生于60年代或在60年代產生重大影響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接觸到發達國家的“現代病”,批判了資本主義現代性內在的尖銳矛盾,它要解決的是富裕后的問題。置身于發達國家的觀察優勢,使這些思想家能夠在馬克思、韋伯等的基礎上,提出一些有價值的分析框架和概念。
令人深思的是,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或新左派往往自稱從第三世界特別是從中國獲得靈感和啟示。佩里·安德森所著《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一書中,“把中國作為替代蘇聯的革命后社會的模式,和一種在西方進行社會主義探索的樣板”。的確,從現象上看,60年代的中國的確向西方左翼或激進思潮提供了許多在他們看來十分有利于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思想資源,例如:越來越激烈地反對社會主義中的官僚主義,直至付諸“大民主”的形式以實現人民群眾的政治民主與經濟民主;以空前規模發動群眾自上而下地沖擊和“改造”黨和國家的各級領導機構;按照“巴黎公社”的原則,通過“三結合”的方式讓群眾參與各種管理,實現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平等,打破社會等級,反對精英政治;通過參加體力勞動、上山下鄉、亦工亦農等方式使知識分子與工農打成一片,實現兩者的平等,塑造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新人;高度重視和發揮“反作用”的力量,通過意識形態、上層建筑領域里的“不斷革命”推動生產發展;力倡艱苦奮斗,崇尚無私、忘我的道德境界和革命精神的力量,認為人的意志、精神、覺悟不僅是發展生產的強大動力,也是發展生產的目的;貶抑物質利益,縮小收入差別;認為富裕的生活會腐蝕人們的革命意志,而艱苦的環境和儉樸的生活則有利于培養和保持革命的精神,所以“一窮二白”成為中國現代化的有利起點;堅持政治具有壓倒一切的地位和作用,反對技術決定論,反對用經濟效益評判一切,如此等等。所有這一切,概括起來就是“抓革命,促生產”——一種實現了對資本主義和蘇聯模式雙重超越的現代化模式。
考慮到當時東西方嚴重對立和長期隔閡,各自的政治制度、意識形態及文化背景各異,各自的理論傳承、思維方式也大異其趣,特別是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處于現代化的不同階段上,雙方了解的不多,誤讀的不少。簡單的類比肯定是危險的,正如當年西方左翼用“文化大革命”理論作為對抗、超越現代的革命和消解西方現代病或替代蘇聯模式的良方,中國則把法國“五月風暴”當作“偉大的階級斗爭”去歡呼一樣。
但是,從馬克思到韋伯再到60年代具有十分不同背景的東西方左翼,對資本主義現代性進行的相同或相近的批判,是否恰好說明當時世界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所具有的普遍性和尖銳性,以及這些問題存在的長期性?
在現代化過程中,東西方都面臨著一些諸如效率與公平、計劃與市場、物質與精神、管理與民主、政治與經濟等基本的、共同的問題。這些問題必然在不同發展階段,在不同的文化背景、歷史傳統、不同的現代化之路上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順序表現出來。由于上述東西方的不同,人們提出的解決方案各不相同。人們可以對這些思想的是非、高下提出不同意見,但卻不能不承認這些問題有超越國界的重要性。
毛澤東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結合中國的文化傳統和革命傳統,尖銳批判了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種種弊端,突出強調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在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啟動階段警惕地關注著資本主義因素的出現。但是,時代特征和中國落后的發展水平限制了他的眼界。這使他一方面對那些現代化過程中不同發展模式所共有的一些特征十分敏感,一方面經常被后現代化國家中普遍出現的那些難以避免的矛盾、弊端和兩難選擇(例如:市場與道德、平等與效率、管理與民主、法制化、體制化與人民群眾生動活潑的創造、精神與物質、官僚主義與群眾參與,等等)所困擾。而當他從階級斗爭為綱的角度來觀察和處理這些問題時,就只能引發一次次以群眾運動形式出現的階級斗爭擴大化。在現代化的啟動階段就想實現普遍的平等,在生產力低下的基礎上希望縮小甚至消滅差別,在文化教育十分落后的條件下追求廣泛的群眾參與,在利用“強政府”高度集中優勢實現趕超戰略的大環境中要求清除官僚主義,在限制商品經濟、否定市場經濟的前提下希望實現生產的躍進……毛澤東晚年對斗爭哲學的強調,從更深的層次看,正是這種理想與現實矛盾的反映,正是現代化過程中眾多兩難選擇中的困惑。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面對現代化進程中難以避免的種種缺失,總要有某些理想、實踐、精神來平衡、制約、沖淡它們。這些東西可能是片面的、激烈的甚至是極端的,但往往又是不可缺少的。其中一些內容,在60年代來看可能是不現實的,但在今天,當我們已經享用現代化的成果并不得不面對現代化自身的一些深層矛盾時,對此可能更有一些新的感悟。正如同今天人們在強調經濟發展的極端重要性的同時,更加注重平等、公正對于社會主義的重要價值;在強調物質利益、經濟杠桿的同時,也更多地強調“以德治國”;在突出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同時,強調現代化“以人為本”的人性化一面;在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強調人的全面發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