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和婆婆,今年一個七十九,一個七十八。他們倆,加上我母親,三個老輩還有我同住在一個社區。我與母親的住所相隔不過1.5米,而母親與公公婆婆的住所也就兩米吧。這三家,恐怕是一家著火全軍覆沒。
住得近有好有壞,但總體說來還是利大于弊,其中最大的好處便是三家可以同時分享美味。婆婆是新瀉縣人,屬于勤儉積蓄型,而母親是福井人,應該算是有點浪費的那種吧。我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說法并不十分贊成,可實際上,各地人的習性真的很難改變。當然,也完全沒有必要去改變它。因而,對于他們,我總是漫不經心而又饒有興趣地在一旁觀望。
公公婆婆,我覺著他們應該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嘴仗是免不了的。前兩天,我先生走到他們客廳,兩人正在看電視。公公很喜歡體育節目,夏季一到就整日守在電視機前。婆婆看見兒子上了門,“啪”地一聲便關了電視,利用這個絕好的機會開始數落起老頭子的不是來。
婆婆的嘴巴像機關槍劈里啪啦的。她抱怨說最近一段日子,公公沒完沒了地看電視,她都快瘋了。甲子園的比賽從大早上九點半開始,結束后緊跟著就是職業棒球賽的轉播,等棒球這玩意兒從電視畫面上消失差不多都晚上九點了。好容易松了一口氣,再晚些又有“體育精彩片斷”的回放,老頭子硬是拽著自己去看那些無聊的投球。
婆婆被公公硬拉著看球賽,根本心不在焉。眼睛又不好,她總覺得電視畫面模糊,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差不多。她看見他們在球場上不是傻站著,就是在那里投球或者奔跑,常常納悶:“那玩意兒有啥意思?”她看球賽,不過瞄上幾眼罷了。
“真讓人搞不懂啊。你說他,要是有個支持的球隊也行,可今年,中村高中又沒有參加,還看個什么勁呢?”
公公出生于土佐(今高知縣)的中村市。
“整天讓我聽那個怪怪的棒球播音員的聲音,簡直就像泡澡一樣泡在了棒球里?!?/p>
婆婆一嘮叨,公公就假裝耳背聽不見,吧嗒吧嗒地抽起他的煙斗。也許他真的聽不見,可裝聾作啞這種本事也的確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能夠練就。所以沒準兒,他使的就是這招兒。
要讓婆婆說的話,這一年到頭日本都在打棒球。甲子園賽事從夏天開始,之后有六所大學的比賽和日本全島系列賽,在賽事之間的日子里還有職業棒球賽來填空。當再也聽不到棒球播音員那怪怪的聲音時,已經是數九寒天。每逢到了這時候,婆婆就會說“我的身體肯定要出問題了”。也奇怪,每年冬季,婆婆都會發四五十天的燒??磥?,婆婆的身體的確不夠結實。
終于盼到不發燒,于是冬天過去,春季高中棒球選拔賽又開始了。接著,六所大學的比賽、職業棒球賽紛紛前來報到,轉眼之間夏季來臨,甲子園賽事揭開帷幕。其間,終年不斷的相撲大賽還會來調劑老頭子的胃口。
倘若家里安裝兩臺電視,或許事情很容易解決,可我不知,是否凡事解決了就算好,于是,我照舊漫不經心地在一旁觀望。而我的母親呢,跟父親離婚后,一個人在家中索然寡居。當初,不論遇到什么事情,我總是朝著問題能夠得以解決的方向拼命努力(當然,有些問題并未從本質上得到解決),可是后來才發現,有些問題是解決了,但母親看上去反而顯得老了。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不論選擇什么樣的方式去處理,恐怕都不會有完美的結局,但也好,不管怎么說,它的確是一個順乎自然的平凡的結局。
對于公公婆婆的電視紛爭,我和先生只把它當做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笑談,但是對于當事人來說絕非如此。其實,增加電視的臺數抑或改變音響的位置,在某種意義上,并不能完全解決二人心理上的糾葛。公公婆婆的這種情況,是兩人共同生活了五十余年的結果,若旁人非要勸說他們做個了結,我倒認為是一種失禮的行為。通常,不解決問題是殘酷的,然而,最近我才醒悟,其實,解決了問題和沒有解決問題一樣,也是殘酷的。
我覺得,小說是理性與感性經過充分攪拌后的產物,什么都可以寫??捎袝r,我又真的感到有些東西實在沒有辦法寫。我很清楚,小說既可以把一件普通平凡的事寫得偉大,也可以把看似偉大的題材寫得絲毫不露聲色。一部小說,倘若它描寫的是一對老年夫婦,除了冬季,一年里的其他日子都是守候在電視機前觀看棒球,那么,它的主題即是和描寫大東亞戰爭題材的小說同樣重要。然而,倘若有人問我,你能否把全年的賽事都描寫得繪聲繪色,讓那些對棒球沒有絲毫興趣的人也津津樂道?那,我是一點自信也沒有。即便是換了貝多芬的第一到第九交響曲,我都表示懷疑。去年年底,我硬是趕了個時髦,開始跑步鍛煉。雖說年紀也不輕了,六七公里倒還是能跑,于是我夸下??谡f,“明年我要參加在青梅舉辦的國際馬拉松比賽”??蓻]過幾個月,我就得了肝病。事實上,沒有比跑步更不雅觀的運動了。體力好的人跑起來像是一幅畫,而我這樣的人,人們必定會因為我可憐的跑姿而心痛。我常常一邊跑一邊想,這,才真的是就連小說也沒法去寫的呀。不過,話又說回來,小說家理應就是患結核病的斯蒂文森、因哮喘而痛苦的布魯斯特。這樣一想,我便堅定了跑步的信念。
說到棒球,今年定時制高中的軟式棒球大會因連綿的雨天中斷了。聽說本應在盂蘭盆節結束的十六號之前決出勝負,可沒有了時間。學生中有人哭,領隊老師在電視上也眼淚汪汪的。既然大家如此難過,為何不在雨天也斷然進行賽事呢?我想,棒球或許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體育運動,但凡下雨就得停止比賽,可終究這是人類自己定的規矩,養成的習慣,改變它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反正老天是公平的,雨不會只降落在一方的棒球隊身上。然而,或許…,這里面也存在某種原因,不容輕易改變?
曾野綾子
1931年出生于日本東京都。小說家。主要著作有《巴比倫的處女集市》、《海之御墓》、《無名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