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國出兵伊拉克,轉眼快一周年了。
當時美國聲稱要抓薩達姆;國際上說什么的都有,其中有一支聲音,就是抨擊美國搞霸權主義。
美國抓住了薩達姆;這支聲音弱了下來,有的轉而向美國示好,當然也許是為了國家或集團的利益,也許是承認并接受既成的事實。
只有在美國國內,除去為了競選的言論不計,一直有一支民間社會的力量,仍然堅持不懈地對布什政府的決策持批評態度甚至有點揪住不放的樣子。
這在今天,可謂算后賬了。
而在戰爭進行期間(須知那是戰時啊),參眾兩院的議員也好,街頭游行的群眾也好,不少人那么肆無忌憚地反對出兵,干擾政府的決策于前,破壞戰時后方的社會穩定于后,不顧大局,不顧影響,不僅不與政府保持一致,還以言論自由的名義,從總體到細節批評政府甚至指責布什總統,這不是長伊拉克的志氣,滅美國的威風嗎?這些美國人的愛國心到哪里去了?
為什么美國的“公檢法”如此軟弱無力,對這些涉嫌對抗既定國策、破壞國家安全(還有例如泄露了情報可能不準確這類重大國家機密等)的違法犯罪行為,不是從快從嚴加以打擊,反而任其淆亂視聽、進行煽動呢?為什么以布什為首的美國政府竟也無視其司法部門的失職呢?這就是美國在搞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嗎?
我只讀過三年英語,且都已還給老師了。至今只能以中國之心度美國之腹。因此搞不懂:如人們所說,美國要在全球稱霸,為什么對國內的一小撮反對派,卻一點霸氣也沒有?也許真如國內一些報紙報道過的,某一位或某幾位美總統的案頭放著毛澤東的大作,經常向毛澤東主席請教,也許他們真學會了區別兩類矛盾,而認為那些人的反戰是“認識問題”,還屬于“人民內部矛盾”,所以沒忙著把他們打成“里通外國”或“賣國主義”吧?
二
老同志于光遠,在年尾年頭所發的賀年信上說,“我已經八十八歲半了”。猶憶四五年前,他曾經笑逐顏開地說:“我現在可以跟毛澤東商榷問題,甚至可以批評他了”,那理由是,“我現在的年齡已經比他大了”。果然,毛澤東生于1893,卒于1976,終年84歲,是不會變更的了,而于公健在,還是“天增歲月人增壽”,不知不覺超過了毛公的陽壽。當時有人促狹,說,依照黨章,任何一個黨員對黨的領導干部直到現任以至前任的最高領導人,都有權進行批評,并不需要以年齡為先決條件的(說得有理,否則,那些領導人健在時就永遠聽不到比他們年輕的人的批評了)。大家一笑。
不過,可以想見于公在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黨內生活中,不僅歷經對領導進言之難,而且大約飽嘗了論資排輩之苦。
另一位老同志曾彥修(又是雜文家,筆名嚴秀),也是年過八秩的耄耋老人,但近讀他一篇關于平反“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的述史之文,仍強調自己“小小的晚輩”的身份———說的是1948年的事,但其時他似乎也已三十歲上下,只因話題涉及到康生、劉少奇等更老的,或說是革命資歷更長、黨內職位更高的人,曾老提筆時也許又想起了參加革命之初的某些教訓,萬萬不敢以“晚輩”而平起平坐,而形同僭越吧。
相形之下,這個論資排輩和領導在上的精神壓力,在于光遠那里擺脫了一半,在曾彥修那里,似乎遺留的影響還不小呢。
想到這里,像我們這些更晚的晚輩,在于、曾等老人面前,真也是應該如孔孟之徒所謂“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惟恭惟謹,不敢妄言,連商榷也難的了。
我不得不深思,曾經以同一切傳統觀念徹底決裂相號召的共產黨人,能夠視海內外的敵對者為紙老虎,為什么竟不能如孔孟之徒標榜的“說大人則藐之”呢?
三
中國的史籍上,沒有過“人權”這個詞。
人權,是天賦的,而人權的觀念,則來自《人權宣言》等法蘭西和美利堅的經典。
在中國,20世紀90年代出現了“人權,首要的是生存權”之說。這一有中國特色的人權理論,據說受到體制外的論者的質疑。
我因長期受的是中國的革命教育,并不知道人權為何物,望文生義罷了。對于生存權,我說不出不同的意見,覺得也符合長期積淀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文化心理,歷代農民也罷,游民也罷,不都是饑寒交迫,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鋌而走險的么?
對于有關的駁論,只是偶爾聽人一說,沒見過白紙黑字的文章,我想,如果不是毛主席說過的“別有用心”,就是毛主席說的“書生氣十足”吧。
近悉兩家教學科研單位整理有關檔案后歸納的一些非正常死亡數字,我就更加服膺生存權的重要性了。
中國歷史上“橫死”之多,至少不下于其他各國。所以中國才推重“壽終正寢”,忌避“死于非命”。遠的不說了,我所經歷過的民國時期,戰亂頻仍,“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秘密處決雖沒有親見,而公開的殺戮則不絕于耳,那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似已遙遠,不必多說了。
半個世紀以來呢?據統計,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就有黨員和群眾,乃至毛澤東的戰友幾百萬人非正常死亡;其中許多萬人死于文革十年,有黨員有干部有學者,也有各界人士普通群眾,處決的,逼死的,他殺的,都出于所謂政治原因。
還有一批是因饑餓而死的,我們在上世紀50年代相信“不能餓死一個人”之說,也只聽說在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三年困難”時餓死過人;現在才知道,除了1959至1962年非正常死亡幾千多萬人外,單是60到70年代中后期,每年餓死的人也為數不少。
中國人口雖多,但一條人命卻也是一個生靈,他們理應有權在這片國土上出生,成長,生存以終老。這就是所謂生存權吧。
要研究中國人這么多年間的生存狀況,不妨首先研究中國人不得生存的狀況(不是“生老病死”的正常死亡,而是非正常死亡),從這里著眼、入手,來考察中國的人權問題,也不失為一個探討因果,總結經驗的途徑,我想。
四
李銳為回憶錄《回憶四川“蕭李廖案件”》所寫的序(《炎黃春秋》今年第一期),引述了作者廖伯康對文革中北京地質學院紅衛兵的印象。廖在1960年時任重慶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兼團市委書記,他和另外兩位重慶市負責干部(蕭澤寬、李止舟)曾經分別以書面和口頭形式向中共中央反映四川餓死人等真實情況,兩年多后,他們被打成“反黨集團”。文革期間,廖在北京上訪時,在北京地質學院接待站遇到的大學生,聽了他的說明,就盡力幫助他們,想為他們討回公道。他說:“我們和這些青年學生相處一年多,在那動亂的年月,沒有發現他們有什么過火越軌的行為。他們不辭艱辛,不畏風險,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做了不少調查工作,無非是為了弄清我們問題的真相,辨明是非曲直,伸張正義。他們沒有個人功利目的,動機是純正的,為人是正直的。他們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沒有看到原作的全文,不知作者是否有意回避了類如“紅衛兵”、“造反派”這樣的字眼(又如僅籠統說到北京地質學院學生,實際似應是該院“東方紅”紅衛兵)。
但李銳在序中點出來了,他說,人們一說起紅衛兵、造反派、專案組時,總是很反感的;可是伯康在這里遇到的一些大學生,仍有著年輕人的熱情和正義感,盡管當時完全沒有可能解決這樣的冤案,但他們所做的努力令人感動。這使我們看到,即使在暗無天日的十年浩劫之中,仍有一些正直的人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一些好事。他認為,這就可以增強對國人人性的信心,對民族未來的信心;他認為廖伯康有關的記述寫出了社會生活的復雜性。
我以為,隨著對文革歷史研究的深入,對紅衛兵和造反派的研究,必將擺脫大而化之的全稱判斷,而從大量掌握材料進入具體分析。不過,這需要相對的時間距離,才能不受派性殘余和若干實際功利及人事關系的干擾,做到客觀公正;但時間擱久了,有些當事人的記憶又會失去準確和鮮活,確屬兩難。也許紅衛兵方面的材料還易于征集,因為當事人一般還沒有超過60歲,而當時成年人中淪于“敗者”地位的那部分造反派,由于長期處于劣勢,他們對于親歷的那段歷史的個人敘述,也許該提到“搶救”的日程上來了。
五
近讀一篇關于饒漱石的文章,說他講過,對知識分子,要“先小人,后君子”云云。
隨著真相的不斷披露,饒漱石其人攬權跋扈,特別是借整風之機打擊陷害陳毅一事,已經為更多的人所知。至于他對一般干部和群眾的態度究竟怎樣,畢竟因為他不是黨史研究的熱點人物,不見有人提起。
“先小人,后君子”,這是一句民間流傳的熟(俗)語,但不是一般的熟語,近于格言,而且是像“無毒不丈夫”這樣帶著冷面殺手氣的處世格言。應用的場合不同,含義也有剛柔伸縮之變。比如,民間借貸,雙方都是熟人,但還是書寫字據,立此存照,這是猶如“小人”之互不信賴;依約辦事,不傷感情,實為兩便,便又儼然“君子”了。而若在本來并不平等的兩造之間,有權可恃或財大氣粗的一方說出這個話來,就帶有威脅的性質,意若曰:你若不就我的范,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所傳饒說此話,該是上世紀40年代中期在蘇北,時當中共中央已經發布了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通知之后,蘇北根據地和新四軍中,除了原有的知識分子干部以外,陸續有知識青年投奔而來,地方上也有教員學生和其他讀書人。不知這個“土”原則,僅僅是一方黨政軍最高首長心理活動的表露,還是真的已經作為執行政策時的參考和補充了。
這使人想起上世紀50年代后期至文革前夕上海最高領導人柯慶施,也有一句眾口騰傳的名言,說知識分子是“賤貨”,三天不敲打一下就骨頭輕,就翹尾巴。
按,中國的知識分子也罷,擴而大之全體中國人也罷,其中確有“賤貨”。但柯在這里又犯了一次濫用全稱的錯誤。領導人的思想,在我們這里往往是等同于指導思想的,以“賤貨”視知識分子,決定對策時,怕也只能“小人”不會“君子”了吧。
南方某刊曾經載文對柯有所批評,主要是說到他對江青的支持;隨后有人為他辯護,大意說江青到上海來組織文革發難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時候柯已生病,不久就死了,并未介入。為了弄清歷史真相,這是正常的。無論對“毛主席的好學生”或對不是“毛主席的好學生”,都應實事求是。只是想起柯的“賤貨”之類的話,如果屬實,不知是仍然叫他“毛主席的好學生”還是不叫為好?
六
1988年,我在北京一家報紙上(可能是《人民政協報》吧,記不清了),發過一篇短文,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辦一份機關報,那理由,簡單地說,中國歷屆憲法一貫把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確定為國家政體,闡述為社會主義民主的體現;在實際政治生活中,人大常委會與中共中央、國務院和政協全國委員會并列為“四套(領導)班子”;不但中央如此,各省市自治區直到縣級均照此辦理。而人大以外的幾套班子,都各有機關報,惟獨人大闕如,不知這種局面是怎樣形成的。
到了90年代,我又發了一篇短文,重申這一建議。鑒于當時正在壓縮報刊,我強調這樣的報紙,可以只限全國人大一家,不必各地各級人大常委會群起跟進。
現在已是21世紀,我再提起這個話頭,似已不須多作解釋。別的都不說,至少我們中國公民,應該知道人大代表都做了些什么事。全國人大代表雖然不是我們直接選出的,但他們作為“人民代表”,各個代表人民說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提了些什么提案,有了些什么結果,不應該向公眾公開,并接受公眾的監督嗎?這里所說公眾,包括推舉他們為代表的省市人大的代表們,自然還包括推舉省市人大代表的縣區人大代表,以及人數最多的,投票選舉縣區人大代表的每一個選民。
據說宣傳部門和新聞出版領導機構,把報刊分為大報、小報,然則我所建議應辦的,至少是不低于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的一份“大報”;因為按照歷屆以至現行憲法,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代表全國民意的最高權力機關呀!這樣一份大報,不僅應該辦,還應該辦好,讓全國人民都愛看,不用派購派訂,有經濟能力的公民都自愿掏錢訂閱;這份大報主持的民意調查應該是最公正最可靠最不摻假不摻水因而也是最權威的。
這樣的建議,在一個十幾億人口的大國里,顯然不會只是我一人提出,卻不見任何下文。若說報刊已經泛濫,新的報刊要“計劃生育”,難道這樣一種機關報老是列不到生育計劃中來?而所謂小報小刊(其實未必“小”)姑且不說,卻見不斷有篇幅不小但內容“小”中見“小”的報刊陸續面世。你說怪也不怪?
附帶說一句,中國還應該出版一份報道和研究人權問題的“大刊”,以體現中國政府和執政黨對人權問題的重視。中國出版的報刊,嚴格限制以“中國”冠名,這份刊物如辦起來,則應鄭重地命名為《中國人權》。為什么這樣刊名的刊物,不是首先出現在大陸,而是讓海外、境外的從業者著了先鞭?恕我在這里冒昧套用毛澤東的一個句式:我們的有關部門和人權研究會等單位全都干什么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