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鬼子是一個文學立場比較明確且堅定的作家,他的小說總是時刻關注下層人的生存狀態,他極力地為那些漂泊無依的靈魂尋找精神的家園,對社會結構進行深刻的剖析,從而重新為人們構筑一個真、善、美的生存模式。《瓦城上空的麥田》講述了一個令人郁悶的故事,孩子們忘記了今天是父親的生日,他們誰也沒有趕回老家為老爹祝壽。偏偏老爺子特較真,他大發雷霆,從山里沖到城里興師問罪……故事由此在許多陰差陽錯的巧合中極其曲折地展開了……老爺子為了懲罰不孝的兒女,故布疑陣,兒女們認為老爺子真的死了,老爺子不得不艱苦卓絕地向孩子們證明他還活著,他是他們的爹……然而,他卻在兒女們用猜忌、疏離和冷漠構造的森嚴的生活的壁壘上撞得頭破血流。他真的死去了。瓦城的天空又多了一個飄蕩無依的靈魂。
二、幾個“漂浮”的意象
“濕漉漉的白云”———這是出現在我們視線里的第一個“漂浮”的意象。李四說,那是一朵濕漉漉的白云,那種白云在瓦城是永遠看不到的。它好像在慢慢地飄,又好像總是一動不動。他老伴經常看著那種濕漉漉的白云發呆。白云,本來是一個可以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沒有任何牽絆的輕盈的意象。而當它積聚了一些水汽,成為“濕漉漉的白云”時,便憑空多了幾分沉甸甸的郁悶。這種“白云”是屬于鄉村的,是飛不進瓦城的。在李四的心中,這種慵懶的、散漫的云是無法與他那高高漂浮在瓦城上空的“麥田”相比的,那是他為之驕傲和自豪的。當李四看著他精心耕耘的“麥田”終于從山里飄入城里,他是多么愜意。再抬頭看著只能漂浮在鄉土之上的“白云”時,他以一個成功者炫耀著。而母親的呆滯和惆悵又源于一種叫“愛”的東西,它帶來的是思念、盼望和依戀,她是多么希望兒女們能像這一片閑適自在的云時刻漂浮在自己的天空上。父親心中的“愛”以另一種獨特的形式存在,直至轉化成憤怒。“白云”加載了母親和父親的目光,它成為一片“濕漉漉的白云”。這白云究竟是飄去繁華的城市,還是留在這寂靜的溫情的鄉村,何處才是它的家園。
“濕漉漉的白云”徘徊在鄉間找尋自己的家園,它沒有飄出來,而成為母親心中的慰藉。而“麥田”經過李四的精心培育,終于飄出了鄉村,成為瓦城上空的一片“麥田”。當李四送大女兒李香進瓦城的時候,“我眼里的一朵白云變成了一塊麥田,我發現那麥田是從遠遠的山里飄過來的,飄呀飄呀,就飄到瓦城來了”──在李四的心中,他的三個子女(李瓦、李香、李城)都是一塊可以耕耘的麥田,他的夢想就是通過辛勤的耕耘,把“麥田”送向城市的天空。他的夢想實現了,他的每一塊“麥田”都占據了一片瓦城的天空,成為了幸福生活著的城里人。但當“麥田”漂浮在瓦城天空的時候,他們是否想到耕耘他們,向他們播撒希望的人哪?在城市的喧囂與騷亂中,他們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別人。這些漂泊著的“麥田”如何在痛苦的掙扎中找尋自己精神的家園。
在鄉下李四精心耕耘過的麥田里,立著一個稻草人,無論風吹雨打他都盡心守護著麥田。當李四回到山里時,他把稻草人打扮成去世老伴的模樣,并在它的手上系上了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這是李四老伴的心愿,讓那白色的袋子像那漂浮的白云陪伴在她身邊。李四死了,“我”回到山里安葬他,又見到那個稻草人,“我”仔細整理它,并重新系好這個“白色的塑料袋”。但是一陣風把它吹走了,它向瓦城的方向飛去了,“像是一個白色的精靈”。我尋著方向,“拔腿飛奔而去”。李四系袋子,是為了安撫老伴;“我”系袋子,是為了安撫李四。終于它還是像“麥田”那樣飛向了瓦城,成為瓦城上空又一個尋夢的精靈。但我們看到了無論是“我”還是李四,我們都認真地系過這個“白色的塑料袋”,這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卻給我們帶來了希望。雖然城市化的歷史進程是不可阻擋的,但對他人的關懷和愛永遠是療治社會心理疾病的藥引,是尋找精神家園的向導。
三、在歷史的悖論中艱難的尋找
天空中的“靈魂”在漂浮著,他們仍舊在都市中迷失。鬼子在極端的矛盾和無奈中為我們展示這樣一個事實。隨著一個多世紀以來現代化的進程,中國的鄉村經歷了持續的衰敗。脫離鄉土,當一個城市人,是近代以來中國農民集體無意識中最普遍的原型。當人們想盡辦法,讓自己成為一片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麥田”時,他們卻又在這城市的喧鬧中迷失了精神的家園。但“白色的塑料袋”終究沒有被鄉土的溫情系住,它依然飄向了瓦城的天空。鬼子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在不可逆轉的都市移民的大潮中,在人格被金錢扭曲和異化的都市文明中,那些脫離了土地,漂泊在城市上空的“麥田”究竟應該如何去尋找迷失的家園。鬼子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面對歷史前進帶給我們的進退維谷的兩難選擇,我們追溯中國現代鄉土文學,這一命題早就存在。二三十年代的鄉土文學,魯迅稱之為“僑寓文學”,是作者被生活放逐到城市之后,具備了城鄉流動的視域,回頭關照故鄉的文學產物。這些鄉下人其實是帶有思想貴族氣的鄉下人,他們筆下的鄉土不是純粹的牧歌,而是蘊涵著深沉的思考和復雜的目光。(引用“鄉土文學”的概念)這些鄉土文學作家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在歷史的悖論中艱難地找尋出路。僑寓北京的鄉土文學作家沈從文,自詡為“說故事的人”,在他的筆下,有離鄉漂泊的懷念,對美好人性、雄奇生命的贊頌,亦有輕賤生命的痛苦和對那些只是被歷史左右而不能創造歷史的人的批判。他構筑了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那緊連著鄉土的純純的鄉情試圖阻擋人們涌向都市的欲望,而這些與他筆下那變形和扭曲的都市幻影終究沒有阻擋住人們向都市邁進的腳步。在不可逆轉的歷史面前,沈從文只好去緬懷和追憶那些美好的鄉土和人情,用以慰藉自己的心靈。他試圖用善良純美的湘西情懷來感化城市冰冷的鋼筋鐵骨。以魯迅為旗幟的另一類鄉土文學作家則是以批判的目光審視鄉村封建文化和宗法制度,以沖破一切束縛的勇氣和動力義無返顧地涌向城市。但作為鄉下人他們又存在一種對城市生活的不適與隔閡。這并不影響他們執著地審視歷史,呼喚生命力和痛苦的批判傳統。后來的茅盾、老舍等文學名家都涉足“鄉土文學”。他們更加深刻地揭示鄉下人被城市異化后的種種變態和扭曲,如馮云卿、駱駝祥子……他們脫離了土地“飄”到城市,而他們得到的是迷失、困惑、失望、死亡……
鬼子沿著這些文學先輩的足跡繼續走下去,他仍然執著而深刻。而他面對的歷史悖論卻更加難解。如自由的精神與非自由的生命形式的矛盾,這使作品中對“死亡”的敘述充滿無奈和悲憫。歷史的車輪向前飛馳,鬼子像沈從文一樣試圖阻擋,但那雙手更加無力,甚至無力系上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鬼子的找尋道路遠比他的先輩更加艱難。隨著高新科技的日新月異的向前推進,人們面臨著更多新的挑戰。機器化大生產這種人與機器的對話方式使人與物的關系逐漸代替和消解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溫情。在生產力水平比較低下的社會中,人們在生產活動中以人與人的協作互助交流為基礎。當小農經濟被城市中轟鳴的機器聲打破時,人與人的和諧的關系被人與物(機器)這種冷冰冰的關系所取代。這種人與物的表面協調和發展(促進社會經濟發展)掩蓋著人與人關系的實際失調,人們對一些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表現出了恐懼和失望的情緒,造成了他們的心理緊張和心理空虛,人際關系的疏遠,人情的淡薄以及社會心理的失調。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又是一個最深層的社會轉型期,無論是社會經濟體制、文化體制都發生了深刻的變革,這種變革引起了整個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的劇變。很多人認為金錢、財富的擁有是人生的唯一追求的目標,當擁有了一切物質資源時,就擁有了一種幸福,一種榮耀,一種尊貴的標志。當人沉浸于此的時候,精神家園離他們遠去了,于是在漂泊無依的空虛靈魂里,他們用冷漠、麻木、自私、仇恨為自己構筑生活的堡壘,來掩蓋他們恐懼無助的精神世界。當李四以一個撿垃圾的老漢身份在他的子女面前“復活”時,那些被他親手培育的“麥田”們,寧肯堅信父親已死去的事實,用“良心”來緬懷,也決不相信這個處于社會底層的撿垃圾的老頭是他們的父親。面對有血緣關系的親生父親,那種親情的靈犀感蕩然無存。他們唯一想到的是“那個撿垃圾的老頭竟敢冒充我們的父親”,“想過好日子是不是,做你的狗頭夢去。別以為長得像我們的父親就可以冒充我們的父親了”。他們面對血緣親情時,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李四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種方式證明他自己就是他們的父親,他以那一點點父愛的溫情去撞擊子女們長期筑就的心靈城堡,當他的傷痛讓他迷失在血泊中的時候,他也只能升華為瓦城上空的一只漂泊無依的精靈。山里的“麥田”飄到了瓦城的上空,他們在城市的喧囂中努力地拼搏,但在這拼搏的過程中,物質財富的狂熱的追求沖淡了對精神家園的修護。“麥田”變成了“沙漠”,他們的精神家園迷失了。
歷史發展到今天,金錢至上的經濟結構消解了人類的情感和關懷。現代都市文明代替了儒、釋、道的道德原則。父子、兄弟、夫妻的親情關系被異化和瓦解。過去被提及的謙虛謹慎、尊老愛幼等傳統美德成為抹殺個性的劊子手和阻礙歷史發展的絆腳石。而當城市化的進程不可阻擋時,這是人們必須面對的。如何在歷史的悖論中重新構筑精神的家園,這是鬼子在痛苦的精神掙扎和探索中找尋的唯一出路。
四、重構“瓦城”
鬼子不是一個閉著眼睛寫作的作家,他自覺而執著地為生活在下層的人掏出關愛之心。他對社會問題作出理性的批判和質詢。《瓦城上空的麥田》讓人感到離奇和意外。它包含有太多的偶然的因素,只要在某一環節上鬼子稍一松手,就會骨肉相認,皆大歡喜。但鬼子卻執拗地堅決地向前推進,他為全部的“偶然”提供了一種“必然”的動力,那就是遍布生活的壁壘森嚴的猜忌、疏離和冷漠。兒女們躲在戰壕里,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出現的這個老人,就像瞄準喬裝改扮,前來偷襲的敵兵。于是,父親被逼死了。在這里,鬼子如一個道德法庭的審判者,向人類的靈魂發出最深的拷問。在痛苦的拷問中,我們思索靈魂的棲息地。濕漉漉的白云———麥田———白色的塑料袋這些漂泊者的魂靈只能有一個方向———愛。這是鬼子在沉默的失望之余給了我們一點希望的契機。當母親呆呆地看著“濕漉漉的浮云”,當父親想象著漂浮在瓦城上空的“麥田”,當稻草人緊緊握著“白色的塑料袋”,在平實的敘述中透露了不可掩飾的“愛”。父親一次次撞向堅固的堡壘,當他最終倒在血泊中時,他心中涌動的不是恨而是愛。這是靈魂的家園。當它飄向瓦城上空的時候,我們會感到一陣清涼的風,吹散了郁悶。
“瓦城”這一意象并不是作者所批判的對象,而是在被新的道德原則構建之后,靈魂得以棲息的家園。它作為作品中人們向往和努力追求的目標而存在著。李四以把他的兒女們送入瓦城而自豪,而“我”的父親叮囑“我”一定要留在瓦城。“瓦城”是現代文明的象征,他給人提供豐厚的物質財富,但同時讓人性迷失在金錢堆砌的城堡里,使人的精神麻木和變態。鬼子作為一個滿懷著悲憫的血性作家,他不忍目睹城市給人帶來的精神異化,看著飄蕩在城市上空的“麥田”漸漸迷失了自己的家園。他在無奈的痛苦中總想嘗試在上面種些什么,讓它們發芽、生根,成為重構“瓦城”的中流砥柱。在他身上既有沈從文的悲憫和關切,又有魯迅尖銳和深刻的批判,他在比以往更狹窄的城鄉交流的空隙中,試圖用新的道德原則重構社會結構安置這些漂泊的靈魂。他在“我”這個飄蕩在瓦城最下層的撿垃圾的小人物的身上看到一線希望,這是唯一沒有被都市文明異化的一方凈土。當“我”無私幫助李四認兒女時,當“我”重新系好“白色的塑料袋”時,我在作者眼中成為一個希望。當“我”在文章最后奔向瓦城的時候,一股清流澆灌在麥田上。作者撒下的種子是“善良和關懷”,當它們長成參天大樹時,“瓦城”不在是今日之“瓦城”,它將成為這些漂泊著的靈魂的幸福家園,靈魂不再漂泊,他們已找到了堅實的土地。
五、小 結
世間上的關愛與善的魅力永遠是凈化人類社會的清潔劑。若沒有它,人的生存環境則變得險惡、艱難,于是人為造成的悲劇,不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而越來越少了。社會上的種種丑惡,破壞了社會競爭的基本原則,導致了人類的信仰危機。然而,鬼子帶著血性的質詢和悲憫的情懷告訴我們的是———耕耘一片希望的田野要有足夠的勇氣、熱情和希望。這就是那些飄蕩在鄉間或城市上空的魂靈們所找尋的家園。
(作者為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