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意象詞典

題解

史鐵生大概是中國當(dāng)代文壇最具人本哲思的情感型作家之一。本文擬從我對其作品的點、線、面的閱讀印象來依次展開我對“史鐵生意象詞典”的系統(tǒng)解讀。

點、線、面是一個立體結(jié)構(gòu)。“點”是宿命，宿命是史鐵生小說想象賴以輻射的精神聚焦或藝術(shù)“原”點，史鐵生對宿命的文學(xué)憂思正是由此出發(fā)而綿延成“線”（母題），并由此繁衍出一系列不無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感的正負意象群來演示其母題，猶如“面”，此即我所說的“史鐵生意象詞典”。既然是“詞典”，當(dāng)然屬有序編排，此序便是對作家演繹上述母題時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猶如詞條）的學(xué)理爬梳，以期從中見出作家心靈是如何逐次從個體生命痛史躍遷到對人類群體厄運的承當(dāng)?shù)摹Ｕ\然，我給出的意象編排，有時與作家創(chuàng)作軌跡相平行或重疊，有時又難免疏離。故與其將此“詞典”讀作史鐵生創(chuàng)作歷程的編年史記錄，還不如讀作是某種美學(xué)邏輯或文化哲學(xué)的闡釋。

一、點———宿命

讀史鐵生的作品，有一種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就是觸目驚心的“宿命”二字。命運的偶然性、荒誕性、神秘性及其帶來的不公和無從把握，幾乎回旋彌漫于他絕大部分作品中。史鐵生曾有言：“所謂命運是人難以改變的，人只能在一個規(guī)定的條件下去發(fā)揮人自身的力量，這種規(guī)定的情境就是宿命。”①

史鐵生是在突然間雙腿癱瘓的，命運的偶然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小說中人物的殘疾也大多出于偶然：《山頂上的傳說》中，那個小伙子因為到一間八面漏風(fēng)的潮濕的小屋睡覺而終生殘疾；《來到人間》中，一對健康的夫妻生下一個先天性的侏儒，純粹出于偶然。而偶然一旦成為事實，卻又轉(zhuǎn)為必然。《宿命》中，一只狗的生理活動竟導(dǎo)致人的命運的逆轉(zhuǎn)。命運只是上帝構(gòu)思的荒誕劇，你無法說清，又必須接受。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對話練習(xí)》中，“女的”總覺得要出什么事情，丈夫管招生，其實是被上帝借來分配那幾個孩子的命運，很難說誰倒霉誰走運。《邊緣》中，一個老頭在凍硬的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他看見一塊一米多寬平整的石頭，就脫鞋合衣躺下，最后凍死在自以為床的石頭上。一種神秘的氛圍揮之不去。《一種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一老一少，作為人之初和老之至，猜著一條古老的謎語。如果世界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那么世界始于何時？多年來“我”的體重恒定在59?郾5公斤，早上總在6：30醒來，“我”用這兩個數(shù)字組合的號碼給一個不相識的女人打電話，毫不遮掩的傾心相談使彼此相愛，于是約定晚上6：30在一條環(huán)行公路的59?郾5公里處見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卻是自己離婚多年的妻子。另一個給病人檢查癌細胞擴散的護士，擁有病人所沒有的生的權(quán)利，卻放棄了生。《兩個故事》中，一個人歷經(jīng)磨難找到當(dāng)年與他單線聯(lián)系的上級時，“證人”已是植物人。另一個人如愿以償報仇雪恨后，卻發(fā)現(xiàn)仇人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自己下不了手而已。《往事》中，吳夜等了冬雨30年，終于有機會從地球的那一端趕過來，卻一腳踏上空的電梯，從一層掉進地下二層。誰能夠參透人生之謎？生命中有太多的神秘，命運太難捉摸。“萬事萬物你若預(yù)測它的未來你就會說它有無數(shù)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之路。”（《一種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人生的命定之路就是宿命。命運注定不公平。

二、線———對宿命的思考

史鐵生對宿命的思考是一貫的，這是他的文學(xué)母題。隨著對殘疾理解的深入，他對宿命的思考呈曲線發(fā)展。

史鐵生因殘疾思考生命。厄運無以逃避。殘疾者被歧視和偏見重重包裹，很難有精神上的平等。命中注定的肉體殘疾以及隨之而來的精神困境，是史鐵生對宿命的一種理解。然而，宿命只針對殘疾人嗎？命運的偶然性、荒誕性、神秘性以及命運的不公和無從把握，在《山頂上的傳說》中初露端倪，到了《宿命》簡直是奔流直下，一發(fā)而不可收。一系列的偶然直奔出事的那一瞬間。命運不可預(yù)測，難以捉摸。上帝為了維持人間的秩序而打開“潘多拉的魔盒”，殘疾是被強化的個體困境。殘疾者實際上是在代人受難。人在命運面前如同瞎子，更勿論那些價值和文化哲學(xué)層面的睜眼瞎。四肢健全的人也會活得不明不白。“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和痛苦的根源。”（《我的夢想》）有局限就有痛苦。史鐵生對宿命的理解有了新的發(fā)展，那就是人的命運的局限，即廣義的殘疾。人不得不承受欲望差別、孤獨痛苦，生命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史鐵生絕不局限于一己的殘疾，而將宿命延伸到對人類普遍困境的超越。正如蘇珊·朗格所言：“藝術(shù)家表現(xiàn)的決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而是他認識到的人類情感。”（《藝術(shù)問題》）

三、面———意象

史鐵生對宿命的思考是通過文學(xué)的意象來凝凍的。用意象來承載生命本體的感悟，在中國當(dāng)代作家中，史鐵生大概是最突出的一個。史鐵生以自己痛切的生命存根，通過隱喻意象，訴說著殘疾者乃至整個人類的困境。野獸和狗、臺階、樓梯、墻和溝、足球、斗牛和鴿子；狗屁、太平橋、羽毛和門，酒、白色鳥、瞎子、琴弦和地壇；死靈、病、叛徒，毒藥、上帝……每一組代表宿命的負意象群的出現(xiàn)，都伴隨著超越宿命的正意象群，兩者正反對舉、對峙沖突，富有內(nèi)在張力感，將宿命這一母題逐級深化，將超越宿命的方式逐層推進。

A. 負意象群之一：野獸和狗、臺階、樓梯、墻和溝。

野獸和狗 ３０多年來，賣紙風(fēng)車的殘疾老頭重復(fù)著做一個夢：腿沒了，他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爬，找不到家。荒野上有獰笑的狼、佯睡的老虎、吐著芯子的毒蛇、偽裝成礁石的鱷魚。（《夏天的玫瑰》）狼、老虎、毒蛇、鱷魚，時刻窺視，伺機撕裂他的傷口，生吞活剝。野獸隱喻殘疾人被圍攻，走投無路的困境。

《山頂上的傳說》中，瘸腿小伙子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地走著，兩條變了形的殘腿非常顯眼、丑陋，走路的樣子也顯得滑稽。”他被四周的人群圍在中間，無所躲避。在人們“槍林彈雨”般的目光與議論中，“他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條狗”。頂天立地的人變成猥瑣乞食的狗，變成一種四肢爬行、尊嚴掃地的動物。肢體的殘疾被放大、定格、特寫，以致變形。這種戕害已經(jīng)不再是肉體殘疾的病痛，而是來自人們心底對殘疾根深蒂固的偏見或鄙視，使殘疾人很難在精神上昂然挺立。狗，隱喻人的精神殘疾。

如果說，殘疾人的困境在“野獸”那里主要來自肢體殘疾，精神被圍的意識還很朦朧，那么，到了《山頂上的傳說》，“狗”的意象的出現(xiàn)表明作者對殘疾人被圍的原因趨向清晰：肉體殘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來自人本身由輕蔑、歧視、憐憫、偏見所造成的靈魂扭曲。殘疾者比健康人更多內(nèi)心的緊張、不安與掙扎，不要說肉體殘疾的生理折磨，還要備受歧視和冷遇，備受殘疾帶來的精神戕害。野獸和狗，象征殘疾者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處于被圍的困境。

臺階、樓梯以及墻和溝 到處都有高高的臺階和長長的樓梯。劇場的，書店的，餐廳的，住家的……健康人輕盈敏捷地走上邁下，簡單隨便，但對腿有殘疾的人來說，無疑舉步維艱。臺階和樓梯，忽略了殘疾人的存在，拒絕其健全的物質(zhì)與精神需求。甚至，殘疾人的愛情也因“墻”和“溝”的隔絕而成了奢侈品。

《山頂上的傳說》中，瘸腿小伙子夢見自己和心愛的姑娘被隔在一道有機玻璃的高墻兩邊，爬不上去，也打不碎，找不到一個大門或缺口，而且沒有盡頭。他還夢見彼此被一道又寬又長又深的溝隔開。他的姑娘跑到了比較窄的地方，往他這邊跳，被吞沒在一片泥潭……墻和溝，把瘸腿小伙子和愛情隔絕，可望不可即。殘疾，意味著失去愛的權(quán)利。愛與被愛全是不應(yīng)該。

臺階、樓梯以及墻和溝，象征世界對殘疾人的拒絕。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的殘缺，是殘疾人被圍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殘疾人被拒絕在臺階、樓梯以及墻和溝之外，被拒絕在健全的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之外。

“野獸和狗”、“臺階、樓梯、墻和溝”的意象訴說殘疾人被圍遭拒的困境。殘疾人生存于野獸遍布的荒野之中，肉體存在受到威脅。圍攻者一旦由異類變?yōu)橥悾巳好芗钠姾捅梢暿箽埣踩司癖划惢粍儕Z“人”的身份證，蛻變?yōu)椤肮贰薄！芭_階、樓梯、墻和溝”分明是來自健全社會的冷冰冰的拒絕，以物態(tài)的冷漠隔開了殘疾人與五光十色的生活。“野獸和狗”、“臺階、樓梯、墻和溝”的意象以其猙獰和冷漠表達殘疾，殘疾人物質(zhì)和精神的缺失、肉體和靈魂的殘疾使他們降為異類，困境重重，沒有溫情。史鐵生以一個殘疾作家對生命的敏銳感覺、對情感的細膩體驗，不能不為殘疾者對來自外界和自身的全方位困境而深感痛苦。每一個意象都通向他生命的創(chuàng)傷。他撕開自己靈魂的傷疤，縱然痛到骨髓，依然以泣血的筆把殘疾抒寫到極致，以非凡的勇氣直面現(xiàn)實和痛苦。史鐵生的困境和痛苦是很個人化的，也很真實。他通過關(guān)注自我，關(guān)注個別的、具體的生命而更接近人的生存狀態(tài)，更能打動人。

史鐵生之所以為史鐵生，就在于他從不屈服于苦難，而是超越宿命，執(zhí)著地守望精神尊嚴的完整。在史鐵生那里，宿命最初表現(xiàn)為肉體殘疾及其附加的精神戕害。殘疾者如何不被宿命壓倒？如何對抗和突破殘疾？這便涉及他的正意象群了。

正意象群之一：足球、斗牛以及鴿子。

足球和斗牛 山子和小剛都迷足球，巴不得下輩子過把癮。他們冒著酷暑搖著手搖車去看一場足球賽。山子夢見自己在踢足球：“踢得可真不錯，盤帶，過人，連著過了幾個后門，又過了守門員，直接把球帶進了大門。”（《足球》）踢球、過人、帶著球跑，萎縮變形的雙腿在想象中長滿結(jié)實的肌肉，獲得自由和解放，心理得到補償。足球成為殘疾人渴望突破自身局限的精神代償。

想象中，殘疾人激烈地突圍，闖過無法跨越的界線，尋找自由平等的家園。賣紙風(fēng)車的殘疾老頭像初戀的情人一樣喜愛那頭青銅公牛：“牛身上每一塊繃緊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氣和力量，每一條漲鼓的血管都充滿了固執(zhí)和自信，每一根鮮明的骨頭都顯示著野性的兇猛”，“牛的青銅盔甲閃著威嚴的光，洪亮的叫聲像是吹響的銅號……”（《夏天的玫瑰》）它傲岸地梗著脖子，以尖刀一般的犄角，頂住對手的要害，拼死搏擊。沖啊，殺啊！它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飛奔狂跳，橫沖直撞，反抗荒野上猙獰猛獸的圍攻，從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山頂上的傳說》中，瘸腿小伙子也夢見自己從一條狗變成一頭驕蠻的斗牛，咆哮著沖向彩綢刀光般的人群，把偏見和鄙視踩在腳下。生命在絕境中迸發(fā)強力。斗牛象征反抗困境的頑強不屈的巨大生命力。

作為殘疾人，大多傾向于生活在個人的想象中。足球和斗牛，是殘疾人在遭受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雙重拒絕后，從想象女神那兒覓得的精神代償。面對苦難的人生，他們高擎生命之火，在想象中突圍，在現(xiàn)實中跋涉尋找自己的生命之根：夢想和愛情。

鴿子 鴿子是史鐵生作品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且意蘊豐富的意象。對于失去行走自由的殘疾人來說，鴿子的自由飛翔是對其自身失去自由的補償，更何況，那是一個把他平等相看的姑娘離別的愛情信物。鴿子隱喻自由、平等和愛情。瘸腿小伙子蹣跚著尋找飛失的鴿子。“那鴿子他可以找不到，但卻不能不去找，找不到他也沒辦法，但是不找他心里就不安寧。”（《山頂上的傳說》）某種程度上，鴿子是足球和斗牛意象的延伸，它把想象中的精神代償，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中的尋找。《務(wù)虛筆記》中，曾經(jīng)孤獨漫長的尋找一度有了結(jié)果，雙腿癱瘓的C，在40歲的夏天結(jié)了婚。然而，他能抵抗那么多不說話的嘴和會說話的眼睛的懷疑、回避、否決嗎？無法走出的依然是殘疾和愛情的兩難。漫天飛舞的是白色的鴿群。“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群鴿子……永遠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jīng)生死相繼了若干次，生死相繼了數(shù)萬年。”人類的一切如同鴿子，祖祖輩輩繁衍生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時間永是流動。瞬間翔舞的生命喧囂騷動，夢想紛紜，在死亡中交替延續(xù)，“看不出絲毫斷裂和停頓”。（《務(wù)虛筆記》）人類的生死、欲望、愛情、夢想一如既往。注定的宿命之路。

鴿子意象引人深思。無論是隱喻自由、平等、愛情，還是生死、欲望、夢想的輪回，多層次多側(cè)面的延伸，都離不開其共同性：殘疾和愛情的主題。愛情和夢想總是令人欲求不遂又欲罷難休，成為生命的永恒誘惑。

“野獸和狗，臺階、樓梯、墻和溝”與“足球、斗牛和鴿子”構(gòu)成第一組正負意象群，隱喻殘疾人的宿命及其超越。殘疾命中注定。他們通過想象補償并在現(xiàn)實中不停地走向愛情（包括夢想），來獲得精神支撐和生命充實。

史鐵生的思索并不到此為止。他不停地在尋找自我，尋找生存的理由。生理的殘缺不允許他停留在人生表面的喧囂和繁華，而更敏銳地接觸生命感覺的極致，更加觸摸到生命的本質(zhì)和真諦，從而更深刻地理解生命。靈魂對身體的痛苦體悟，使他更親近生命本身的命題。健康人有沒有無法走出的宿命？史鐵生將殘疾擴大到殘缺，殘疾只是殘缺的突顯形態(tài)，強化殘缺的背景。意象序列綿延了他對生命最為自覺、執(zhí)著的探尋。

B. 負意象群之二：狗屁、太平橋、羽毛和門。

狗屁 一個春風(fēng)得意的年輕人，騎車軋上一個茄子，摔出去的那一秒被汽車撞斷了脊髓。究其因，卻只是一連串的偶然：從茄子→司機→熟人→包子→歌劇→戲票→學(xué)生的傻笑，追詰到最后，是因為那學(xué)生看到一只狗望著學(xué)校大門正中的大標(biāo)語放了個屁。狗屁注定了他的悲劇。宿命。天數(shù)。荒誕而不可理喻。無辜的人遭受厄運，卻無可預(yù)知，無所逃避。

偶然因素擾亂了人正常的生命歷程，人卻必須承受偶然帶來的必然惡果。人注定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殘疾境遇只是人的困境的極致、放大或濃縮。殘疾人不能走和健康人不能飛，在性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人的局限，區(qū)別僅在形態(tài)。健康人也因差別而遭歧視，也被拒之于各種各樣的“門”之外，也和愛人擦肩而過，也嘗夠了孤獨滋味。“人的本性傾向福音”，“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務(wù)虛筆記》）。

宿命，已不僅僅是殘疾人的肉體病痛和精神戕害，而是整個人類的困境。人與生俱來就面臨著三大根本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他人中間并且難以與他人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而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欲望，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而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自言自語》）人類的這些困境用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事物很難表達，于是，史鐵生再次選擇了意象。

太平橋 男人無時無刻無處不在打聽太平橋，尋找住在太平橋的一個女人。太平橋卻子虛烏有。男人和女人曾經(jīng)敞開心扉，無話不談。并非不設(shè)防，而是有一個前提：兩個人要完全不相識，說完了，各走各的路。陌生是安全和保障。相識的人不能訴說，能夠訴說的只是虛擬的存在，無處尋找她的真實。孤獨是唯一的真實。（《禮拜日》）“每個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臺上演戲，周圍的人群卻全是電影———你能看見他們，聽見他們，甚至偶爾跟他們交談，但是你不能貼近他們，不能真切地觸摸到他們。”（《關(guān)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shè)想》）存在的只是影像，與己無關(guān)。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傾向于尋求溝通和理解。然而，“我與別人與所有別人的距離，應(yīng)以光年計算”（《別人》）。“別人”，與自己隔絕或疏離，只是擦肩而過，萍水相逢。他人即別人。每一個人只是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悲歡離合，冷暖自知，除了自己還是自己。“街上走著很多故事。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故事。”（《別人》）無從訴說，惟有自我傾訴和聆聽。孤獨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無邊無際地漫延，成為人類永生永世的際遇。人類的生存境遇何止孤獨，上帝在腳本構(gòu)思中還設(shè)置了更多的苦難和煎熬。

羽毛和門 Z的一生都在畫一根高貴、孤獨、冷烈的羽毛。它是活潑的生命被擊中之后留下的遺物，是一種被刺激后永遠刻鑿在心靈深處的“差別”，也是一種欲望的源頭。為了擺脫低賤的、供人嘲笑的位置，去接近白色羽毛所象征的高貴優(yōu)雅的生活，他埋葬了對M的愛情。Z的全部愿望，就是要在人間注定的差別中居于強端。

那根羽毛的發(fā)現(xiàn)，來源于Z9歲時獨自去一座美麗的樓房找一個9歲的女孩所遇到的數(shù)不清的關(guān)閉著的門。Z的耳朵里傳來“小市民和野孩子”的聲音，從此生命中喧囂著“雪恥”二字。“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里會是什么，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世界永遠不會相交。”（《務(wù)虛筆記》）你不知道將推開的門里會是什么，但終究會推開一扇門，擁有你無法預(yù)測、無可更改的命運。命運之門里絕不止孤獨，上帝注入了形形色色的差別、無窮無盡的欲望。

如果說，史鐵生早期作品中的意象關(guān)注的多是殘疾人，那么，“狗屁”意象可以說是一個轉(zhuǎn)折點。正常人的偶然致殘，推動史鐵生進一步思索命運，把宿命延展到整個人類的境遇。太平橋、羽毛和門，從孤獨、差別、欲望等幾個層面展開人類的困境。殘疾，包括殘缺、限制、阻障……是人的現(xiàn)實宿命。人類如何沖破殘缺，追尋夢想呢？請看正意象群之二。

正意象群之二：白色鳥、瞎子、琴弦和地壇。

白色鳥 一只白色的鳥兒舒展翅膀，悄無聲息地從天的這邊飛向那邊，一直飛進O的夢中，成為一幅畫。O對畫家魂牽夢繞。她明白了愛情所在，同時感到死的誘惑。

白色鳥穿行云中，帶著溫柔惆悵的情感，帶著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的纖柔的名字，飛翔。讓愛情執(zhí)著于眺望和尋找的夢想。所有的母親和女兒都是那句話：“讓我自己給你……”愛情無須防范，坦蕩自由、信任依賴。在每一個美妙銷魂的愛情場景或幻影中，白色鳥悠然地舒展翅膀，那燦爛輝煌、觸目耀眼的潔白光影飛過悠悠歲月和廣袤藍天。

白色鳥是健康人與死亡相連的愛情。《務(wù)虛筆記》中，白色鳥只飛翔在健康人包括犯人和叛徒的愛情領(lǐng)空。殘疾人的愛情鳥則有了具體的稱謂：鴿子。盡管鴿子意象也涉及死亡。史鐵生“白色鳥”和“鴿子”的意象涇渭分明，結(jié)果殊途同歸：愛情本身就是殘疾（殘缺）的證明。殘疾、偶然、孤獨、差別、欲望、死亡……人類因殘缺而走向愛情，又從愛情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殘缺，并企盼通過愛情來彌補殘缺。“原來殘缺和愛情是互為因果的。”（《關(guān)于〈務(wù)虛筆記〉的一封信》）愛情本身很可能就是尋找。“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jīng)·蒹葭》）阻隔使其更具魅力，更令人執(zhí)著情深。愛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永恒的殘缺需要愛的通路。

瞎子和琴弦 瞎子看不見這個世界。《命若琴弦》中，老瞎子一出生就雙目失明。小瞎子以不盡的幻想和想象來填充三年未曉世事的朦朧記憶。視力的盲點。瞎子代表著殘缺、局限和苦難。靠著對彈斷多少根琴弦就可以重見光明的希望，老瞎子奔波彈唱了50年。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與光明無緣。他把無字的藥方又傳給了徒弟。彈斷琴弦的數(shù)目從800到1000到1200，這不只是宿命也有“生命的遞增”^②。

琴弦中有老瞎子的思索：“重要的是從那繃緊的過程中得到歡樂……”無論目標(biāo)多么虛幻，不必戳穿。“心弦也要兩個點——— 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命若琴弦》）人類的生命其實只是個過程，是個人在痛苦與追求之間不停跋涉的生命歷程。過程即目的。“理想本身不是為了實現(xiàn)，他只是用來牽引過程，使過程輝煌，使生命精彩。”^③ 生命主體的力量在過程中自由地創(chuàng)造發(fā)揮。生命之舞在過程中演繹精彩。

“瞎子”和“琴弦”意象凝聚了過程的價值和意義：從過程中超越宿命，用殘損的生命去超越殘損。不能不指出，重獲光明的謊言能被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說明瞎子還缺乏直面現(xiàn)實、承受苦難的勇氣。瞎子追求的過程需要虛設(shè)目的的牽引。

地壇 地壇，明清皇帝祭地之壇。在鐘鼓弦歌的熱烈氛圍中，寄寓著對神力、祖先的崇拜和突破現(xiàn)世時空的要求。地壇，帶給史鐵生無限冥想的時空和心靈的自由。它用沉靜和滄桑反復(fù)重復(fù)著一個意思：“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我與地壇》）接受苦難，接受殘疾，接受宿命。“接受并不意味著屈服，而是需要懂得在不盡的墻中有不盡的路，不盡的路的前面還會有不盡的墻。”^④

“狗屁、太平橋、羽毛和門”與“白色鳥、瞎子、琴弦和地壇”構(gòu)成第二組正負意象群，隱喻人的宿命及其超越。這里的“人”指整個人類，包括先天殘疾、后天殘疾以及健康的人。命運的不可把握以及孤獨、差別、欲望的永恒，是人的宿命。人類積極地尋找愛情，尋找自由的夢想。追尋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不斷地接近，卻難以抵達。人必須接受宿命，接受是超越的前提。

C. 負意象群之三：死靈、病、叛徒。

死靈 死亡作為人的生命時間的終結(jié)是人所不能避免的大限，是人永遠無法擺脫的終極殘缺的象征。生命個體無法避死就生，留給生者無限傷痛、思念和缺憾。死使生無法圓滿，而死本身又如何呢？“死靈”是漂浮于死國的死中的存在。他們鑲嵌在黑暗里，遍布于無限中，隨心所欲，各具風(fēng)流。死國沒有饑餓，沒有疾病，沒有阻礙、困苦、罪惡、疑問，一切都黑暗透明，無遮無攔，死靈們只有永無休止的圓滿和寂寞，他們反而渴望欲望，渴望殘缺。（《死國幻記》）圓滿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殘缺。“死靈”意象襯托了生之殘缺，并說明死本身也是殘缺。

病 生命不都是晴天。伴隨著猝不及防的生病，就少了平日的清爽。發(fā)燒、咳嗽、脊髓出問題、生褥瘡、尿毒癥，躺在病床上，鮮紅的血被抽出來，在“透析器”里走一遭，再回到身體里去。（《病隙碎筆》）“病”和死亡一樣，不是人所能左右的。

叛徒 生之殘缺，不僅在于“病”之侵襲和死亡的無所逃避，更在于原本怕死的人主動地去尋死。“叛徒”意象表達了這種絕望的情緒。葵林女人為了掩護戀人又經(jīng)不住敵人的折磨而成了“叛徒”，“叛徒”意味著萬劫不復(fù)、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須去死，如果她活著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沒死她就只能受到懲罰。”（《務(wù)虛筆記》）絕望，沒有出路，四面碰壁，悖論中取締存在的可能性，只有死，或者生不如死。訴告無處的心魂絕境。

人充滿脆弱性。無論是來自生理的“病”，來自心理的“絕望”，還是生物學(xué)層面的死亡，都是殘缺的極端形態(tài)。苦難。苦難呼喚拯救之途。

正意象群之三：毒藥、上帝。

毒藥 《毒藥》中的老人，年輕時不能在神魚大賽上展露頭角，痛不欲生。他得到了兩粒毒藥。死不過是時間問題，何不嘗試其他種活法？“毒藥”從生命終點返顧生命本身，絕望變?yōu)橄Ｍ擂D(zhuǎn)為生。

上帝 上帝允許撒旦奪走約伯的兒女和財產(chǎn)，讓約伯身染惡疾，約伯沒有怨言。約伯把懲罰之地看成錘煉之地。這是苦難的意義。上帝把約伯失去的一切又還給了約伯。這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而是苦難極處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病隙碎筆》）上帝是人類在清醒地意識到苦難和某種理想不能實現(xiàn)時仍然保留的希望。

“毒藥”作為擺脫塵世之苦的承諾，從未來的死亡中肯定現(xiàn)在的生命形式和意義；“上帝”作為受難與追求美好理想的隱喻造型，奠定了勉勵生命的基調(diào)。生命的終極關(guān)懷在對苦難的拯救中得以凸顯。

“死靈、病、叛徒”與“毒藥、上帝”構(gòu)成第三組正負意象群，把宿命與超越還原到生命的極端體驗，把殘疾（殘缺）與愛情上升到其宗教表述：苦難與拯救。殘疾把苦難肉體化、軀體化了，殘疾是長在身體上的苦難。殘缺是種種人生的不盡人意。苦難使人更真切地體驗生命，使生活更見其美好，更值得珍惜。截癱，腎臟萎縮，每周兩到三次的腎臟透析，史鐵生被命運拋出常軌卻決不怨天尤人。殘疾加上生病，生命的脆弱性使他一步步懂得滿足，省悟任何災(zāi)難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從而對苦難有一種感恩。苦難不是對生命的否定，而讓人更勇敢地直面并尋求拯救之途。“對人生美好價值的無限珍惜，對人生美好理想境界的無限向往、無限追尋，以至此一追尋過程中一種極可貴的執(zhí)著與頑強”^⑤，上帝存在于這樣的路上，希望與苦難同在。苦難深處繚繞著生命的炊煙。史鐵生艱難地擠出生存的窄縫，他從個人的殘疾問到人類的殘缺直至找到拯救之途，他對命運的思索不斷向更遠的地方延展并逐步確立神性的緯度。苦難與拯救是一對原符號，苦難是負符號，拯救是正符號。苦難肯定了拯救，拯救為苦難而來。承擔(dān)苦難，不泯希望，是拯救之途。苦難與拯救相克相生，相依相存，圓融合一。上帝是苦難與拯救的化身。史鐵生以純生命個體關(guān)注人本身，流溢在作品中的是神圣、神秘的宗教情懷。他并沒有皈依佛門，而是信仰宗教精神，“是清醒時依然保存的堅定信念，是人類知其不可為而決不放棄的理想”，是“在真和善的絕望處產(chǎn)生的一種感動”^⑥。 這樣人類在清醒地意識到生存困境之后，依然能活出輝煌的過程。上帝是人在宿命背景上樂觀奮斗所堅持的信念與精神。史鐵生感悟生命的苦難，苦難中過程的偉大，以“上帝”完成生命困境的突圍和苦難的救贖。

結(jié)語

筆者從意象的角度追蹤史鐵生的靈魂演化史。史鐵生用殘損的身體體悟生命，憂思人類，使他成為中國當(dāng)代以殘疾者的身份來書寫對人類精神困境超越的一個精神上最沒有殘疾的人。史鐵生對深邃、神秘的精神境界的探尋不僅使其獲得頑強生存的勇氣或理由，而且還可能拭亮他人直面人生的眼睛，這便使史鐵生不僅僅是史鐵生的個體姓名，而且已成為一種文化象征。

【注釋】

①③⑥ 謝華、史鐵生：《宿命與反抗》，見《理論與創(chuàng)作》１９９７年第２期。

② 張王夫：《宿命的寫作———評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見《全國小說獎獲獎落選代表作及批評（短篇卷下）》，湖南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５年版。

④ 林舟：《史鐵生———愛的冥思與夢想》，見《生命的擺渡———中國當(dāng)代作家訪談錄》，海天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

⑤胡曉明：《中國詩學(xué)之精神》，２１９頁，江西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０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