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搬家’式的走私正在替代大規模的走私活動。”廣西東興海關的工作人員向《瞭望東方周刊》介紹說。
隨著近年東興海關打私力度的不斷加大,走私分子為了轉移風險,將走私物品化整為零,用摩托車、面包車等小型機動車將私貨偷運入境。當地海關把這種少量、多批次的走私方式比喻為“螞蟻搬家”。
“這種走私方法把‘巨量’化解為‘多次’,通過多批次的流量,同樣也能累積到一個巨大的量,但卻給打擊走私帶來了難度。” 這些“搬家的螞蟻”在當地被稱為“敢死隊”。
“敢死隊”一年倒下200人
在中越邊境的廣西段,有過兩條著名的死亡運輸線,一條是埋著無數地雷的憑祥—諒山的邊界山路,2000年后,隨著排雷工作的基本完成,邊民屢屢傷亡的事件已成為歷史;另一條,中國一側邊城東興一防城的小路已成為走私者殞命不止的死亡通道。
作為中國海岸線終點的廣西邊城東興市在海陸兩界與越南交界,東興市區與越南北部經濟最開放、政策最優惠的口岸經濟特區芒街僅北侖河一河之隔,這里是邊境線上走私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
20世紀后期以來,東興由一個邊陲小鎮發展成為不遜廣西任何一個縣級市的國家一類口岸,是廣西通往越南等東盟國家的三大口岸之一,20世紀90年代肆無忌憚地從越南駛來的奔馳、藍鳥、寶馬等高檔走私車,和“非典”前從這里發往全國各地的越南果子貍,見證了部分東興人的原始積累過程。
早在2002年,海關總署在分析走私新動向時就指出:廣西中越邊境東興、防城一線及北部灣、北侖河地區走私活動仍較活躍。
海關總署在廣西北侖河、北部灣地區一帶重點布置實施的是打擊橡膠、香煙走私的行動。“東興的走私活動不比國內其他大口岸小。”東興市海關緝私分局官員錢程說。東興海關的緝私任務重、壓力大,防東小路是打私的重點地區,從海關和交通部門反饋過來的情況:“走私者一年在防東小路上因事故死亡的人數達200多人,他們面對我們的打擊也是以命相博啊!” “這些走私者將摩托車連成一隊,少則幾輛,多則十幾、二十輛,這些摩托車都經過專門地下加工廠的改裝,加大馬達,加強防震,有的甚至沒有剎車,號稱‘敢死隊’,一路飛車,沖過層層阻截,其自身安全風險也極大,這是目前東興主要的走私方式。”一位譜熟內情的東興老板說。
風險巨大的走私通道
“一路上,走私分子會安排很多人監視海關的行動,所以每一次打私必須巧妙設計、精心安排。隊員們一般都提前幾個小時來到設伏起點。緝私隊員要繞很遠的路擺脫盯梢,才來到預先偵察好的山坳里埋伏起來。隊員們脫下便裝,換上海關制服。停車后,海關緝私隊員再將掩護用車牌摘下,換上海關的車牌……”
在海關緝私人員的敘述中,這幕時時發生在廣西防城—東興防東小路上的打私“貓鼠游戲”,常常讓聽者顛倒了角色的身份。
這條走私死亡地帶到底是什么樣的情形,10月15日晚,帶著疑問,記者決定在該路段一探究竟。
臨行之前,先前表示會開車帶記者暗訪的“東興老板”變卦了,來電說“還是不安全,路上‘眼線’多,都是黑社會”。 記者無奈,只好從東興包了一輛摩的前往,告訴司機要去防東小路事故頻發地段拍照。司機再三提醒路上有“敢死隊”,他們過的時候千萬不能拍照,連照相機都不能給他們看見,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
防東小路在當地被稱為“舊路”,是防東公路修成之前,東興一防東的必經之路,全長60余公里。“新路路況好,當然不會死那么多人,但是海關、交警、邊防檢查站也多。更重要的是新路沒有舊路四通八達的分叉小道,繞不過邊卡。”
因此,“敢死隊”為了規避檢查風險,而選擇了一條存在巨大風險的死亡地帶作為自己的走私通道。
摩的司機小馮說,防東小路彎多、路窄、坡陡,連他們平時開車都要放慢速度,可是“敢死隊”不慢反快,“改裝后的摩托車時速高達100公里左右,有海關邊防攔截追擊的情況下,甚至更高”,奪路狂奔,卻不免踏上奪命之路。
靠近東興城區的不少路段正在修路,塵土彌漫。司機小馮的家就在防東小路上的那梭鎮,因此對路況極為熟悉。“這里每個跑運輸的人幾乎都撞上過他們的車禍,如果沒有敢死隊,防東小路的車禍至少要減少80%。”
晚7時,我們選擇在距東興30公里處的路邊停下,假裝修車來做近距離觀察。
在20米外有一條土路分叉與公路交接,據說“敢死隊”經常走這條路以繞過緝私行動,“像這樣的岔路,在這條防東小路上太多了,海關邊防的緝私人員根本防不勝防”。
果然,暗中守候5分鐘之后,在暮色中突然出現一隊摩托車從土路殺出。以超過90公里的時速沖上公路,7輛摩托車首尾相連,后座特制的鐵架上載有高達1米多的紙箱。
小馮趕緊把摩托車往路邊挪。等“敢死隊”的最后一輛車從身邊掠過,記者立即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相機,但“敢死隊”已經狂奔而去,沒有蹤影。
飛蛾撲火式的死亡
“那些開摩托車的‘敢死隊’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他們不是罪大惡極的走私分子,他們和我一樣大多是東興附近的農民,只是受雇于人的打工仔,為生活所迫替人打工而已。一箱貨掙20元,一次只能掙100元左右,每天都得冒著生命危險干活。”小馮說。
記者蹲伏了一個小時,其間又發現了一隊4輛摩托車組成的小隊伍,載的也是走私煙。“今天太奇怪了,車這么少,可能是海關查崗,也可能是晚上有大貨,他們(走私者)在布置檢查,那我們就更不安全。”小馮擔心夜色中難以防備,讓記者上車,一邊慢速返回,一邊觀察。
30公里的返程又用了將近1個小時。路邊不斷有“此處塌方”,“危險,減速”等警示牌,坑坑洼洼的施工路段彌漫著塵埃,勉強睜開眼,能見度也不到10米。可卻不斷見到“敢死隊”以高速飛馳。
返程中,又有兩隊共17輛走私摩托車經過,同時意外地發現一隊由小型面包車組成的走私團隊。特征是每輛車都塞滿了大小紙箱,尾燈統一不亮,“這一路上凡是沒有車牌或不打尾燈的車都是走私車”。
“這些螞蟻搬家式的‘敢死隊員’一年能抓2000人,可就是揪不出大老板,還有很多人明知危險,甚至在緝私攔截時還加大油門,就跟飛蛾撲火似的,簡直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在別人的砧板上。”一位知情者說。
“其實按照有關規定,像這種情況即使被抓住了,也不過是扣車扣貨,這些年沒有一個被判刑的,他們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實在不值。”
小馮說他的很多同村和鄰村的朋友就當走私摩托車手,有的已經出車禍身亡或重傷,“他們還拉我去,可實在太危險了,我不敢干。”
北侖河上的交易
10月15日晚10點,記者通過線人帶路,來到北侖河的走私碼頭。
沿北侖河邊的大道往東走,記者看到北侖河河道窄處只有四五米,過境非常容易,一些可疑的鐵殼船停靠在非常簡易的碼頭上。
白天經常有一些帶著圓笠的越南女子在這條路上兜售走私香煙和香水,一條越南產的“三五”才40元。而晚上,不少暗娼又在路燈下徘徊尋找目標。岸上,兩輛三輪車正在緊張地裝運貨物。
“這些用三輪車裝的都是小買賣,真正的生意要到凌晨以后才進行。3點到5點這一段時間最多。”線人說。
東興約有10多個關口和巡邏哨口,其中海上兩個。線人說,這些走私者一般是從非設關地進入,甚至還有一些貨物由邊民大搖大擺地從互市通道“肩挑手提”進關。
由于北侖河不寬,整個過程短、頻、快,短則10多分鐘,長則半個小時即可完成。貨品不做中轉,快速分散,有貨即走,直接上防東小路。除非有特別重要的貨物,才仔細籌劃,選擇時間、方式轉移。
經過北侖公園,北侖河邊就沒有了路,也沒有了路燈,而是一片叢林。
“這里頭走私的小碼頭多,大生意都是在這里進行的。”記者在其上游的路口蹲點守候,發現在10:30-1l:00短短半小時內,就有兩批10余輛摩托車從這里裝滿貨物駛上防東小道。“這些就是直接在碼頭上裝貨,不經停留運往防城。”
一位做農副產品的老板對夜幕下的都有,有的直接就趟著水過來。今年3、4月份,中國這邊的大米賣到1.8-2元,越南最好的大米才1元,那10多天,北侖河晚上運大米都運瘋了。我看到他們那個竹排兩邊牽著線,一晚上來回拉,白天能看到北侖河靠近岸邊漂浮著一層厚厚的大米。”
“那些竹排有的是白天用于旅游的,到了晚上才發揮它的‘剩余價值’,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這些人有的是黑社會,有的路道粗。他們分工明確,如果從碼頭提貨,有人專門負責裝卸,有人搞運輸,河岸上也會有專門的人放風,放風的人一次能掙到10元錢的好處費。”
走私籠罩下的邊城 據知情人透露,從走私到運輸到存放再到賣貨,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利益鏈。越南芒街方面根據這邊給的“訂單”,從越南海防、胡志明、峴港等地進貨,轉賣給東興的中國走私販,或在越南境內交貨,或由越南方面負責運過北侖河。然后貨物在碼頭直接裝上摩托車、面包車等運輸工具,第一時間運往防城,經防城再販運至南寧、欽州、廣東乃至全國。
據說,在東興境內,這個生意完全被本地人壟斷。一位在防城做進出口生意的廣州老板說,“我剛到東興時,發覺很奇怪,為什么東興白天冷冷清清,鋪面很多都關門,一到晚上就車水馬龍,后來摸清了,原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鋪面、公司都是靠走私,而且外地人根本就插不進去,他們東興本地人聯手做,對付緝私也是群防群治。”
“自己直接從越南去拿貨倒不難,可即便出得了越南也出不了東興。東興人知道的許多‘秘密通道’(指小路)外地人根本不了解。”
據了解,較多的走私品有香煙、洋酒、海鮮、橡膠以及“山貨”(野生動物)等。走私團伙松散而又有組織性。“他們是家族加朋友,沒有嚴密的網絡,平時都很分散,但等有生意時,就相互聯系,分工明確,有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明白的‘行話’。”這位知情人甚至稱,整個東興市有一半家庭或多或少地介入走私這個行當。
10月13日和14日,記者在越南芒街采訪時,看到全城大小商店除了紅木工藝品、綠豆糕和橡膠拖鞋等越南本土特產外,大部分都是從世界各地走私來的,而這些商品主要賣向中國。”當地人說,芒街由越南的一個貧窮地區發展成為北方最富裕的城市,除了依托一河之隔的中國東興市,主要就是靠走私。
按照以前的規定,為了防止走私,前去越南的游客是不能攜帶攝像機、調焦的照相機、電腦、VCD、手機等物品,但目前已經有所松動。海關還規定每個游客身上帶的現金不能超過6000元人民幣。游客們則有變通的方法,如把錢放在導游身上帶過去。跟記者同往的導游說,她最多一次幫去越南買貨的“游客”帶了10萬元人民幣。
在商店中,售貨員會直言不諱地告訴你哪些是走私品。芒街人小何祖籍中國廣東湛江,他和幾個祖籍同是湛江的老鄉合伙在芒街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商店。他告訴記者,所有這些全是走私貨:翡翠是緬甸的,香水是法國的,香煙則來自世界各地。“在這里做生意,不靠走私根本無法生存。”
就連芒街惟一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利來國際酒店的專賣店里,其香水也是兩種定價——走私品和非走私品。
而在芒街第二市場做服裝生意的中國老板們也坦言,他們的貨都是雇越南人偷渡到東興再帶回來,按包計價,“一個包給30元”。 據說,甚至有相當一部分貨是通過郵寄方式從芒街寄出的,其中甚至包括果子貍等活體野生動物。“只要搞定越南方面固定的郵局營業員,每發一筆貨,要給營業員一筆提成,所以芒街的郵局富得流油。” 記者在芒街以“粵商”的身份很容易地接觸到了越方的“走私團伙”。所謂的“團伙”成員在白天是普通的商販、司機、職員,等到夜幕一落,他們便自動聚集“辦貨”。
“有衣服做衣服,有電器做電器,有飼料做飼料。”走私者聲稱在越南他們的行為只算偷稅,不算走私。“芒街人只要有本事的都在搞(走私)。”
一個叫周成大的越南人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只要你有貨,其他的不需要你擔心,一切由他們搞定。“我們很有手段,即便被當場抓住了,給(越南)邊防軍一點錢就可以了。”周用熟練的普通話打消記者假扮的“粵商”的疑慮。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專家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某些鄰國所謂的“轉口貿易”其實是提供了一條走私通道。
專家認為,越南對外開放以后,地下走私經濟發展蓬勃,邊境地區尤甚。專門對亞洲投資進行研究和分析的美國VIEN公司經營者杰弗瑞·柯瑞調查認為,越南全部的進口商品中,約有45%(尤其是低價位的消費性產品)為走私進口,35%為半官方進口,只有20%為遵循許可、配額等規定并正式報關的正常進口。
杰弗瑞.柯瑞說,某些走私行為同樣與當地政府部門官員有所勾結,而從事正當交易者反而可能要等上3個月才能順利報關。不過,越南目前正在學習中國進行大規模的反腐敗,不少海關、邊防操控縱容走私的官員紛紛落馬。
艱難的“打私”
據緝私隊員披露,從芒街到東興的有些轄區,每天走私的邊民有500人次,運輸工具約300輛,走私進境的香煙、橡膠、白糖,價值約100多萬元。
東興市邊貿局官員林倩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我們不敢說東興能絕對杜絕非法走私現象,我們能做的是每天都派人打私。”
東興海關的工作人員說,東興境內的陸地邊界有27.5公里,海岸線長50公里,打擊走私犯罪困難重重。
在占地將近10畝的東興海關大院,停滿了繳獲來的還未來得及處理的各種走私機動車,場面頗為壯觀。就連海關一樓大廳也堆放了幾百臺走私的電腦顯示器。
走私分子通常與國家公務員勾結作案。2004年1月,南寧海關緝私局破獲一起涉嫌偷逃應繳稅款1280萬元的特大進口越南產滌綸加工絲走私案。此案涉案人員共有17人,其中有8人是海關和邊貿局 的國家公務員。
據東興海關緝私分局介紹,2000年至2004年10月,分局共受理走私刑事犯罪案件503起,總案值約8568萬元,偷逃稅額4609萬元。
一些長期關注“打私”工作的政府人:士認為,目前東興的走私已經有了一定氣候。對于今后中國一東盟建立自由貿易區、實現零關稅之后,中越邊境走私現象是否會絕跡的問題,專家表示,由于暴利的走私黑市仍然存在,總有內外差價,比如毒品和其他敏感商品或受保護產品,走私分子依舊會在暴利的驅使下鋌而走險。在打私的高壓態勢下,走私分子會變得更加狡猾,走私活動會變得更加隱蔽,走私規律會變得更加復雜,打私任務也會變得更加艱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