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云：我不是一個喜劇演員

采訪時間：2004年5月25日

采訪地點：香港柴灣某工廠大樓內某攝影工作室

也許會有這樣的質疑：為什么一位曾經棱角鮮明、癲狂影像的異色演員，如今會在俗流的喜劇片中變著花樣、極盡搞笑地戲謔著自己的一身好演技？

是演員個人尋求的突破，還是香港電影業士氣衰敗的悲哀——這個采訪一開始就帶著這樣的一個疑問。

[父親大人]是劉青云最新的電影，一部喜劇片。

在拍攝影片宣傳海報的影棚里，滿地橫穿的電線和錯落擺在四周耀眼的聚光燈，忙碌的工作人員和站在布板前等待拍攝的演員，一個典型攝影棚的景象。

劉青云正配合著化妝師、攝影師的每個步驟，認真地在鏡頭前擺著Pose。皮膚依然黑，穿著一件艷粉色襯衫，身上還殘留著些許以往在杜琪峰鏡頭下的男主角痕跡，只是換了表情。

為配合影片主題，他和站在身邊的許冠文、楊千女華不斷地變化著表情，有點滑稽，氣氛也很喜劇。但這場景卻更黑色幽默——他的影迷，應該不會認同這是劉青云這樣一位演員該站的立場、該有的狀態。

我們的采訪安排在拍攝休息時，時間不是很充裕，卻也足夠。

訪談的話題自然先從新片開始，但我們更期待的卻是能夠得到上面質疑的答案。

一、我不是喜劇演員

■ [父親大人]又是一部很喜劇的電影，這次在里面你的角色是什么樣子？和之前的那些喜劇角色比較有什么區別？

□ 有區別，當然有。過去我很少演受女性歡迎的角色，但這次角色給了我這個機會，甚至有點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味道。其實以前我大多只與一位演員演對手戲，關系較單純，但這次我是面對兩個人——許冠文和楊千女華，而且在這兩個人面前又是兩個樣子。其實這個角色是喜歡千女華的，但卻不懂得怎樣表達，總會在哪兒很矛盾；我跟許冠文的關系則非常有趣，我跟他是好朋友，大家對女性的看法、趣味相投，他叫我不要太早結婚。但當他發現我喜歡上他的女兒后，他則完全反對，很怕我去“搞”他的女兒，所以這才是有趣的地方。同樣的一件事和一個人，但身份的不同構成矛盾，也使整個故事更具幽默和俏皮感。

■ [父親大人]的故事似乎打破了以往的喜劇愛情片的模式，可以說古今結合，你覺得這和之前演的那些影片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 這部戲里令觀眾發笑的不是個人表現或由某一個人負責搞笑，而是整個團隊表現的集合，在生活里慢慢滲透出來，令人忍俊不禁。另外人物結構也有所不同，不是一男一女，里面有三個人的關系+感情+愛情，整個關系網比較大，涉及的層面較闊，是很家庭的、生活化的，很適合一家人一起去看。

■ 在[父親大人]這部電影中你最喜歡哪一場戲？

□ 唔……最后的一場。許冠文演的著名武俠小說家，突然自己小說中打斗的橋段成了現實，自己被“散打王”打，這是很有想像力的。

■ 演多了喜劇角色，現在演起來是不是易如反掌？

□ 對我來說從來沒有易如反掌的事情，每部戲我都會很真誠對待，會盡力拍好每個角色，然后希望觀眾都喜歡，都有好票房。

■ 許冠文是我們認識的較早一代香港喜劇演員，而你是后裴喜劇演員，兩代人合作起來是不是感覺很有趣？

□ 那是，在拍戲過程中大家玩得都很開心，很有滿足感。許冠文他拍戲非常得認真，對于每件事都有他的邏輯性和個人見解。他在這部戲里有跟過去不同的表現，并沒有刻意地表達或夸張而是非常感性的，很溫情的。

■ 在[鬼馬狂想曲]中你也扮演過許冠文，這次真的合作了會否潛意識地又演了許冠文呢？

□ 這是一個頗新鮮和特別的過程，剛開始拍這部片與許冠文演對手戲的時候，我會有點潛意識地“在演”許冠文，但很快就演回我自己了。整個拍攝過程里，我會有意無意地去觀察他，去證實他是否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樣子，在某個情況下他的思維邏輯是否這樣。其實就是去驗證他是否跟我想像的一樣。但我發現其實他比我理解的有些出入，他是個要求非常嚴謹、認真的人。

■ 老一輩演員的演繹方式、尤其是喜劇方面的表演和現在很不同，從他身上自己是否能有所收獲呢？

□ 我其實沒有資格說是新一代的喜劇笑匠。我甚少拍喜劇，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喜劇演員。但我發覺我們看事物的方法有點相似，可能是如果對電影有所要求的，就會有相同的表現。

二、拍喜劇不等于就沉寂了

■ 這幾年你雖然片約不斷，但感覺還是顯得比較沉寂，你有這樣的感覺嗎？

□ 我不覺得我現在沉寂。可能我只是個演員，只是有戲拍有戲上映，拍完戲我就回家，就是這樣。

拍電影和投資不一樣，投資的話你必須很努力或者得有準確的投資眼光。說實話，我們用好的演技去努力拍一部電影，真正能夠影響這部電影出來后的效果和反應的其實不多。我也希望拍出來的電影獲得好評價，但我的想法只是如何拍好一部電影；有時候很多事情是很難說的，做到就做到，沒有辦法去營造所謂的氣氛和效應。當然還要看是什么電影，是否喜劇就一定不行，另類題材就一定好？！不會說有一部很出色的電影在等著你去拍的，坊間比較有名氣的電影都是經過慢慢修改、精雕細琢才成功的。

■ 現在你的影迷都覺得你拍了太多商業片，很期待你能再拍像“銀河映像”時期那樣冷酷或者黑色的電影，你自己有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 那時候有人嫌我拍了太多警匪片！

什么叫商業片什么不是商業片？叫好不叫座的？我覺得什么類型的電影我都會嘗試，也不會抗拒某類電影，更不會鄙視商業電影，因為電影是服務不同消費群，有些是可以開心點，有些是另類的，我只希望將自己本分做好。

■ 上次在涿州我們采訪時你曾說以前拍[絕世好Bra]這樣的搞笑片時，覺得很不自在，自己還要帶上Bra，好像是在侮辱自己的自尊。但現在不會了，是什么改變的呢？

□ 那時覺得不自在是因為較少拍喜劇，后來拍多了，在整個過程中開始有了新的認識，一個演員如果給自己設下一個框框的話就是給自己限制，要離開框框就要多嘗試。有了這樣的認識后想法自然就不一樣，無論角色怎樣，要么就不接，只要接了就要把它演好，做好。演員的框框其實不是人家給你定的，而是自己最難突破的。

■ 那你是想突破自己以前的角色框架了？

□ 每個演員都會有這樣的想法，誰也不想被定型，而且如果不嘗試突破就是死路一條。

■ 那你自己更傾向于哪種類型的影片和角色呢？

□ 不是自己想演什么角色，而在于什么類型的故事，因為每個演員在電影里面都有一個身份；假如說我演一個警察，但這部不是警匪片，那么這個警察的身份在電影里面就不重要了。我不太喜歡很特別的身份。影片的類型我還是回歸到劇情片，或者是好的、現代喜劇，能夠令進入電影院里面的觀眾開心的。

■ 之前你多次和杜琪峰合作，和他合作最大的樂趣是什么？

□ 好玩，跟杜琪峰拍戲很好玩。

■ 好玩之外呢？

□ 他有能力將演員的演藝潛力挖掘出來。看似很簡單的事情在他手中都會變成很不同、好玩的。

■ 這幾年為什么沒再合作呢？也到了再合作的時候了吧？

□ 的確隔了一段時間沒有拍杜琪峰的電影了，主要是前段時間拍了許多他的電影，所以選擇暫時停一會。但我們會再合作的，我很期待，而且會比以前更好。接下來就會合作一部講黑社會故事的電影，港名叫[選坐館]。但現在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工，因為杜導演手上還有戲。

■ 據說他要拍大制作[龍城殲霸]？

□ 還沒有談過會不會參與這部片。

三、不做演員可以去賣雪糕

■ 黃秋生說他看的第一本《新電影》就是從您那里看到的，看來你們之間的交流很多，是挺合得來的朋友吧？

□ 是挺好的朋友，因為大家都很喜歡電影，所以來往比較多，經常見見面，吃吃飯。

■你們有沒想過一起拍個電影呢？

□ （這時劉青云的眼睛特別來神）絕對有可能！

■ 如果合作想拍什么片？

□ 喜劇。因為如果劉青云+黃秋生拍警匪片，大家不用看已經知道是怎樣的一部電影啦；但如果劉青云+黃秋生拍一部純搞笑片，大家一定會說“不是吧？！”這應該會是很特別的組合。

■ 在娛樂圈快20年了，經過不同的階段，在不同的階段人都有不同的心態，您感覺目前是在一個怎樣的階段?

□ 階段？……可以說到了一個學會懂得怎樣“放下”的階段。其實早些年我的事業蠻順利，拍了杜琪峰很多部電影，當時養成一個有趣的心態，就是有個強大的自尊心，“演員”這兩個字在我眼中看得很大，是不許玷污的。但經過這些日子，我明白這個世界有許多事情不單是看外在的，不能單用眼睛來看事物。在人生當中，最大的敵人可能就是自己。所以，要學懂得將自己放下。現時我看事物有了改變，很多東西都能看得很淡。

■ 例如說呢？

□ 就以拍戲為例，演員要演場好戲就需要突破自己，拆毀自己，全部拆散后就可以重新再建立；就如一棟房子般，造得不好，不喜歡的話，那就拆掉重新再蓋過，蓋到自己滿意就好啰！要放開很困難啊！能否做得到要視乎心態。如果30歲的時候還不能完全做得到，那就等40歲的時候再看能否做到。這種心態很難預測什么時候能夠達到，而是要去到那邊緣、那關口才知道。就好像顏色（指著身上那件桃紅的襯衫），是否跟自己相配稱身，有時候要試過才知道。

■ 有沒有想過，10年后還在拍戲？

□ 10年后還會不會繼續拍戲要看我的演藝生涯怎樣走下去。如果繼續再拍戲，那角色肯定會變，就好像我跟爾冬升說，1993年找我拍[新不了情]，10年后找我拍[忘不了]，如果再10年后還找我拍的話，那應該找我演女主角的父親吧！我沒有想過10年后是否還繼續拍戲，看到時候是什么狀況吧！

■ 一個假設問題：如果沒戲拍了自己會干什么？

□ 如果不做演員……可以去賣雪糕，開一輛那種三輪摩托車，像我們小時候見的旁邊可以擺東西的那種，然后找一個沒有太多人的海灘在那里賣雪糕，沒有人光顧的時候可以去游泳，希望每個到來的人都來買雪糕。看見人家開心，我也會感到愉快。

■ 這種想像代表什么？

□ 完美！你看那是一幅多完美的圖畫，多歡樂！我希望身邊的人大家都開心，去掉那些無謂的爭拗；你看在中東巴勒斯坦每天都爭戰不休，為什么不把事情看得簡單些呢？！

■ 您喜歡把歡樂帶給人家，那您有不開心的時候嗎？

□ 當然有，有時候在創作上會遇到一些問題，在心態上過不了那節口就會不開心，尤其是當大家都覺得做不來或不值得去做的時候，自己就特別想去做，于是整天都好像有一個要逼自己“掂”的壓力，一旦真的做不到的時候就會不開心，但也不是經常這么沮喪的。

■ 記得你曾在臺灣一個節目里說到，自己之所以進入演藝圈是因為父親的一句話才去考藝員班。

□ 我爸是叫我去考藝員訓練班，但當時我不肯定他到底是叫我去考呢，還是叫我弟弟去!

■ 弟弟有沒有去考？現在做什么工作？

□ 他沒有考。現在在做一份很正常的工作……我知道的，我爸是叫我去考的，這句話的確將我整個人生改變了。

■ 當時報考無線藝員班的人很多，那時自己是否有信心被錄取？

□ 當時我去考藝員訓練班的時候我知道我會考到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就知道我行的，信心十足。

四、簡單生活

■ 如果家庭、事業讓你選擇，哪個在第一位？

□ 現在當然是家庭最重要。因為有個自己的家庭那種感覺很好。無論工作是好還是不好，或者自己演的電影賣不賣座，我還是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不過，在有家庭之前，演戲是第一位。

■ 結婚這么久不想要當爸爸嗎？

□ 唔……小孩，這是現代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我喜歡像目前這樣的簡單生活，但不排除將來會發生或者隨時發生，但會發展成怎么樣呢，我也不知道。

■ 你喜不喜歡小朋友？

□ 我的經驗是比較喜歡玩玩別人的小朋友。由于自己還沒有小孩，不知道要帶大一個小孩是怎么一回事，會有什么影響和沖擊！但可以肯定的是，沖擊一定很猛，這將會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會有一樣“東西”需要你這一輩子都看顧、關心的。而且，這件事情不是說自己做好自己的本分就一定會成功，因為會有很多東西影響到結果，難以預測，也很玄妙。

■ 老婆郭藹明復出拍戲，自己是否支持呢？

□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宣布退休，只不過一段長時間沒有拍片，有許多人以為她榮休了。她一直都很喜歡拍戲，她想拍，我當然尊重她的意愿。

■ 和老婆是拍[大時代]時候認識的，人家是碩士，自己這么黑，追求時哪來的勇氣？

□ 緣分一通就決定“上”啦，那時候，膽量就來了，什么東西都沒有再想，沒有顧慮和猶豫！

文/香港特約撰稿 必必

圖/香港特約攝影阿俊

編輯/秋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