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年,我們就做過黃建新的訪談,那一次沒趕上,一直很遺撼。這一次在南京見到他,非常隨和。他在片場,很少高門大嗓。在大家都倦意連連的時候,只有他始終精力旺盛。他靠這,使大家和顏悅色,心平氣和地團結在他身邊。也是靠這,他用影像記錄著我們這個時代一閃而過的記憶,提醒著我們曾經這樣不尷不尬地走過。還有一點,黃建新是我見到的惟一不吸煙的導演。
主流
□:你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反映普通人極平凡的遭遇,而且他們都有不安定的因素在跳動。
■:是的,他們僅僅是為了生存更好一點而奮斗,而不是一個智者,要向全世界開戰的那種人。但他們也有他們的生存法則,你認為他不可以這樣,他卻說為什么不可以這樣。我們經常說我們這個時代浮躁,為什么浮躁,是因為我們沒有標準,或者同時有兩三個標準。
□:你的電影反應的是社會的主流人群,既不邊緣化,也不是精英階層,為什么會對這樣的人群感興趣。
■:你要看一個地方,比如說德國的一個小鎮,非常好,你所感受到的不是德國的總理,也不會管德國的國會在哪兒。讓你感動的,是你遇到的一些人。你去問路,一個老頭把你帶到那兒去,是這些東西讓你對這個國家產生感觸。這才是主流,就像金字塔一樣,它的底層是最大的。這些人不存在,金字塔就會掉下來。所以,我的電影試圖表現普通人,以及他們在時代震蕩中的變化。
□:看你的電影,總感覺你的態度放在特別靠后的一個地方。
■:我特別怕教育人,我是有態度,我的態度是放在演員表演、語言和情節里,放在一個更大的結構里。這樣的好處在于,觀眾才能走進你的電影。假如你高高在上,你是俯視的,人家是仰視的,人家就會覺得累,他就不會介入你這個電影。你只有非常平等的,觀眾才會接受。看了[背靠背,臉對臉],有觀眾就說他們的那個廠里書記生氣了。這雖然不是電影所要求的,但至少這電影和觀眾進行了交流,他和他的生活劃上了。
□:你的電影很注重人民性。但還有種電影只是小圈子里放映,成為一種沙龍電影,你個人怎么看這類電影。
■:也可以有沙龍電影,把它放在另一個類型里去審美。我們當初學電影的時候,是把電影放在一個整體的門類來談的。好的電影狀態,應當是多種電影形態共存的。
□:但中國好像這兩類都不夠景氣。
■:這幾年在國際電影節上,像越南、泰國這些我們想像不到國家的電影獲獎。現在的中國電影,好像喪失判斷力了,在好萊塢大片大舉入侵之時變得恍惚了。實際上,好的電影都是最樸實的,拍的是他最能理解的生活。老實說,我們現在的電影技巧性很強,但卻沒有了力量。最近報紙上經常提到“小資”這個詞,小資情調是不是真的甚囂塵上了。
□:應該不會,小資和想成為小資的人,在中國現在的經濟狀況來看,不可能成為社會的主流。只是這群人消費能力比較強,所以各類媒體,對他們有討好之嫌。
■:我們現在的影視作品里,小資傾向是非常嚴重的。我有時候看我們電影里的大學生,不是真正的大學生。因為我的兒子是學理科的,他和他的同學都不像電影中那樣。我們的大學生都像是藝術院校里出來的。
想像力
□:你現在是中國導演協會主席,你看中國電影自90年代后,好電影特別少,總是沒有形成好電影蔚然成風的大好局面。
■:我覺得這跟文化的、政治的態度、對電影的認識、和WTO以后,文化國際化的影響,我們表現出的不適應都有很大關系。我們的電影還不夠產業化,還沒有從教化工具中拯救出來。尤其是目前好萊塢大片大舉壓過來的時候,沒有產業概念,就無法與好萊塢對抗。你看法國,他們也拍大片,可到頭來還是不行,不是靠幾個大片,就能解決問題的,還在于你對電影出于什么樣的概念。你的整個民族電影工業能不能整合起來。
□:有人說隨著中國電影制度的逐步放寬后,中國電影會有一個質的突破。
■:應該說有一定道理,但不起決定作用。伊朗電影是受著政治和宗教的雙重管制。
□:但伊朗電影是個泡沫,它沒有產業化的結構。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即使這樣,伊朗仍然有好的電影。你看古典名著,它們誕生的時代要比我們更要嚴苛的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出來了。藝術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產業化只是將電影進行裝配,規整,它只是一個服務手段。回到剛才這個問題,就是應該把電影放在文化里,還是娛樂里。電影最基礎的時候,放在娛樂里比較好,有利于國家整體電影的發展。但是發展到一定階段,還是那些有人文氣息的電影更受人歡迎。你看好萊塢給予獎勵的電影都具備這個素質,至少是有一定的素質。去年科波拉的女兒拍的那個[迷失東京],非常小的制作,但很受好評,就說明了這個。還有像[沉默的羔羊]也是小制作,也拍出了水準。都是有一定創意和想像力的電影。
□:好萊塢大片也很注重想像力。
■:對,像[指環王],就極具想像力,沒有想像力,這電影是拍不出來的。電影有兩種,一種是滿足人類的想像力,還有一種是深層的人文思考。我覺得這兩種電影應該共存。就怕你什么都不是,像那種既沒有想像力,又不能滿足人們心理需求的電影,是不需要的。
□:那么你拍電影,最先考慮的是哪一種?
■:想像力的部分,我也要,但不是那么明顯。我把我的想像放在一種結構里,它只是一輔助手段,我所關注的還是人們的心理需求。你能很輕松地看完一部電影,但看完之后,你又能有些思考,這是我想達到的。
□:一部好的電影,這兩點都會考慮到。
■:應該是,你的想像力如果不能完成的話,你的電影就沒有魅力。有的導演非常有想像力,像庫布里克,他的[2001,太空漫游]。我看的時候,都傻了:他竟能想出這種招來!我們的想像還是建立在生存的客觀上,而不是天馬行空的。
□:中國真正解決溫飽的歷史并不長,這可能束縛了想像力。
■:想像力的受阻,不完全是經濟所帶來的。實際上還是文化所帶來的,在先古之時,就有《詩經》,那時候,一片蠻荒,但并不防礙人們的想像力。主要是宋代以后,中國人的想像力就有所萎縮,就越來越向實用主義靠攏。你看唐代有李白,后來就出不來這樣的詩人。你看石獅子,清代的獅子是最難看的,越來越工藝化,越來越實用化。你再看漢代的獅子,明顯大氣的多。
小品演員
□:你好像特別喜歡用小品、相聲演員。像牛振華、馮鞏、句號,還有這次的范偉。
■:我是希望能找到一些比較生動的形象。范偉其實是話劇演員,是被借去做小品演員。我覺得小品演員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很多專業演員都太在乎自己的形象。我拍的片子,演員越不在意,對我越有利。要帥,要酷,那沒法弄。而小品演員是不在乎形象的,因為他們本身就不是靠形象取勝的。
□:牛振華最近去世了,從[站直口羅,別趴下]起,除了[五魁]外,你每部影片都與他有過合作。能說說他嗎?
■:他是個很難得的演員,人緣也特別好。他能放棄掉很多東西,像拍[背靠背,臉對臉]。我跟他說3個月不能離開劇組,他就3個月呆在那兒。這個電影一定心要靜下來,才能拍好。轉場,有時不干活,你也得呆在那兒,他就在那兒,全心而作。那天他出事,無數的電話。我對記者說,請求你們原諒,我在那種“感情”的狀態下,沒有辦法回答你們任何問題。我難過,全組的人沒一個敢說話。別人說我成全了他成為一個國際影帝,實際上他也成全了我電影的重要因素。沒他演得這么好,哪有我的電影?這是互相的。有一個好演員,你的電影就成功了一半。我的電影是寫人的,沒有人物就沒有我的電影,我的電影不是靠視覺取勝的電影。
□:牛振華在[背靠背,臉對臉]中那一跪,給他賣血的父親跪下,非常有震撼力。
■:那場戲,現場的所有人都哭了。
□:就在他那張臉上,雖然沒什么大的變化,但各種情緒,甚至是不相干的情緒都能得到有機的融合。
■:他的臉生動,他的臉可以亦正亦邪,亦善亦惡,這是很難得的。他一笑,像個彌勒佛,他眼睛一斜,又有殺氣。這對演員來說,是筆財富。他有時候甚至不需要表演,一個眼神,就滑過去了。他的離開確實是個損失。你要仔細看,他塑造的人物,在中國電影史的人物形象里,一定有他的位置。
活道具
□:你剛才說到爆發力,我覺得王志文身上也有,只是王志文的爆發力還是帶股書卷氣。你好像比較注重演員的爆發力。
■:我們的生活是無常的,你會突然間,在一瞬間有種快速的情緒轉化。從人類心理學來說,這是動物性的直接表現。演員要掌握它,它能在很大程度上,滿足觀眾最本原的情感渲瀉。有時候,說某個演員木的要命,把你急的不行,你思維都跑到他前面去了。好的演員應該帶著你走,他能牽動你的生命體驗,生活體驗。對于一部電影來講,演員是相當重要的。
□:不少導演把演員視作活道具,但你不這么看。
■:我拍[黑炮事件]的時候,也把演員當作活道具。后來發現,生命感悟越多的時候,只要你闡述的不是概念,你就會把演員放在一個最重要的位置上。你要闡述概念,那還不如拿本哲學書來看看。哲學家比你高多了,人家一句話,讓你琢磨10年還不止。
□:你對王志文怎么看?
■:不錯。這里他塑造的還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這個人物,在寫劇本的時候,沒有這么復雜。但我希望他演得比較復雜。這個戲看起來簡單,拍起來很難。越是簡單,越需要積累,你要一點一點地抓。來來回回,就幾個人,你要把各種情緒、情感都累加起來,不是那么容易。
快樂
□:你拍電影最大的快樂是什么?
■:就是喜歡,喜歡這種方式,能把你想像的東西轉換成影像。有的人喜歡運動,有的人喜歡睡懶覺,睡懶覺的人覺得搞運動的人太累了。而我喜歡拍電影,就這么簡單。你要表述太復雜的話,別人不相信,你自己也不相信了。
□:這就像你的電影一樣,很簡單,好比一塊兒去吃飯,臨買單了,誰都不愿意掏錢。你望我,我望你,其實這就是人生的一種常態。
■:一遇到問題,我們以前習慣于概括,這個概括挺害人,一概括,就成了件挺崇高的事情。其實都不是,而是你認為那樣的生活狀態,你才舒服。有人3天不干活,渾身難受。有人就愛喝個茶,看看報。你是不是喜歡電影的人,跟這有很大關系,你喜歡它,就不怕苦。你覺得是快樂的,你才能把它做好。你覺得它是個負擔,你天天覺得痛苦,你怎么可能把它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