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和混蛋

三月,北京的風很大。好在我很少上街,去領略那份肆虐。很長時間只有兩件事可以做,一件是工作,另一件是無聊。現在好了,多了些心事,像是回到了青春期。沒有沾沾自喜,還是想著如何打發。每次身心疲憊時,就聽齊秦很多年前的一首歌:時間隨著壁鐘分秒地逝去,而我卻一事無成。恨只恨,它也只是風過耳,一想到這,我就汗顏于列祖列宗,更愧對自己的身體發膚。我所做的只是盡最大可能地安慰自己,說什么不是廢話,干什么不是重復,怎么活不是一輩子。
這段時間盡量少看電影、少看書、多和人扯淡,多給自己一個人發呆的時間。字還是要寫的,只是越寫越覺得人越來越虛榮和脆弱,越來越受不了建議和贊許。由此生發出的懊惱和竊喜,因過于切合實際,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楊德昌在[麻將]里反復警誡人們:“他們不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么。”于是他們罵娘罵老子,于是騙人者被人騙,嫖人者被人嫖。有人說過,這世界屬于魔鬼和混蛋,既使沒有這樣一部電影,我也不會相信這些鬼話。那么我在鄙夷魔鬼的教義,不屑混蛋的邏輯之余,我又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嗎?大多數人只知道他們不想要的是什么。自我的扼制、尊嚴的零落,全身心的孤寞,包括人生終站——死亡來的不是時候。假如用排除法摒棄這些,就完滿了嗎?
理想主義者
一個大臣犯了重罪,皇帝要處決他,不過又恩賜他,讓他選擇一個死法。那大臣說:讓我老死吧。這是我見到的最輕便的一笑泯恩仇,最優雅的化無為有,也是最美麗的幽默。那大臣告老還鄉,何處是先后,何處是天下,何處是憂樂。
小時候常被人問起,長大了要做什么。方育平在他自傳體電影[父子情]中,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要去做導票員。結果引來了哄堂大笑。我還聽見一個12歲的小丫頭和他父親去參加車展時,說她長大了要當汽車小姐。那父親一臉愕然,半天才說一句:聽你這樣說,爸爸很傷心。豈止是這父親把這不當作理想,我們又如何認同這種理想呢?是的,是認同。那些廢寢忘食,晝夜顛倒之徒,他們的理想假如真能在陽光下曬一曬的話?所謀求的無非是更高級的從眾和更典范的尊重。擁躉越龐大越抽象,越無法面對,他們越覺得離理想漸近,也就心滿意足了。
最浩瀚的理想無非是佛家所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又如何不是一出愿望呢?所以要以割肉喂鷹的行徑去普渡眾生,然后成為一顆明亮的舍利子。這其中,隱藏著極深的功利,只是這功利因以反人性的態度去成全人性,而變得無上高貴。受其恩澤,或欲受其恩澤之人,全都善意地視而不見,最起碼是忽略不計。
佛家如此,所謂的理想主義者呢,又如何去放闊心智。有人說,那兒有一竹竿,誰爬到最頂端,大家就會仰望你。于是你就往上爬,連鼓動你往上爬的人長什么樣,還沒看清,你的雙手早就磨破了。只要你還處在往上爬的動作里,竹竿下的人們所能觀摩的也只是你的臀部。你想把你的臉給他們看,你就必須停下來。這就是理想所給予我們的萬劫不復,并成為我們揮之不去的心魔。而理想受挫者,在旁觀者看來,他們的痛不欲生所具備的最多是一出美學效應。好比[甜蜜蜜]里曾志偉安慰張曼玉:哭完了后,洗把臉,照照鏡子,然后你打開窗子,滿街都是男人。理想就是這副德性,無非是繼續找吧,也有可能是繼續哭吧。人生在那些理想主義手里大概就是哭一哭,找一找,再哭再找,再找再哭。
又想起那位大臣,他離開了宮殿上下,朝野內外的一大群理想主義者。我想他大概找到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但他沒有告訴我們,說了,我們也聽不進去。我住的地方有一異人,大概活了70多歲,他在60歲時告訴我,當理想真正地私人化時,才成其為理想。我相信他說的話,同時,我也知道我成為不了一個被人訕笑和夸贊的理想主義者。
電影夢
費里尼說“夢是惟一的現實”,一聽這話,總有莊子夢蝶之感。能不能反之,“現實是惟一的夢呢”。我到現在也想不通。
有人曾出過這樣的考題,什么樣的電影,最像一個夢。我說是費里尼的[卡比利亞之夜],他的[8又2分之一]當然夢境感十足,只是太像夢了,沒有了具體的頭緒和規則,反而不像夢了。一個好夢,是能讓我們身臨其境的。而[卡比利亞之夜]做到了這一點。一個老妓女賣不動了,她夢想著她能跟大明星共枕,費里尼把這段戲處理得像好萊塢的鬧劇,只是后來,大明星還是讓她走了。這一情境始終保持著將夢未夢、將醒未醒的姿容。你想醒來,又害怕醒來。讓人心痛,又分外迷人。那老妓女被生活拋棄之后,孩子氣地笑著。月光很美,她周圍的年輕人也很健康。也難怪巴贊說[卡比利亞之夜]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終結者。費里尼知道衣終將蔽體、食總會果腹,而心理的現實主義將綿綿不絕。即使風塵中殘損的一朵小花,也一樣有著豐富而茁壯的現實,亦或夢幻。
黃健新有部叫[背靠背,臉對臉]的電影,應該是講官本位意識的一系列無聊之舉。在我看來,也像是一場大夢。王雙立殫精竭慮地想扶正,成為一文化館的正館長。折騰來折騰去,險些把自己的親爹都搭進去。其結局正如歌中所唱,爹還是爹,娘還是娘,他還是副館長。王雙立后來是真的累了,他只剩下最后一個夢,生個二胎,有個兒子。說得好聽一點,也就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要獨善其身了。他從一個被眾人追殺和追捧的理想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在個人王國里怡然自樂的理想主義者。
卡比利亞和王雙立,都屬于那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只是他們從紛雜走向純粹,都有些不堪回首。好在,他們還算是走過來了,無所謂夢與現實地走過來了。祝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