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落人參果

這寶貝兒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

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

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卻是只與五行相畏，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

這寶貝兒喚作“人參果”。

[人參果]是一個充滿了暴力、性和政治黑幕的故事，描畫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左右逢源和官場現形的主題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人參果]，和[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天書奇談]齊名，都是盡人皆知的傳統美術片經典。這四個神話故事，[大鬧天宮]內涵最為豐富，最有酒神精神，既富有希臘神化的悲劇色彩，又融會了東方神話的放蕩和瀟灑；[哪吒鬧海]也是歷史悲劇，但慘遭儒學蹂躪，尤其后半段，充斥著對中央集權和父權意識的妥協，應該攔腰斬斷；[天書奇談]從內容到形式都有一股難得的妖氣，暗地里符合某種中國的傳統和民間立場，又兼有后現代的離奇眼光，該是當代商業片很好的教科書，可惜少有人挖掘；這其中唯有一個色彩斑斕的[人參果]，貌似頗有姿色，實則是毫無天分的大俗物，從內容到形式，無不滲透著空洞的說教和封建意識的腐惡，缺少自覺的文化批判。

孫悟空自[大鬧天宮]之后就完全喪失了斗志，一次次斬妖除魔漸漸失去了生動和力度，且全部淪為同一個主題：招安后保駕西行，同時代替上天諸神逐一清理門戶。到了[人參果]，新勢力的革命意識已經徹底淪為太子黨的庸人自擾，簡直就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小丑胡鬧，一干大圣、神仙、妖怪、童子看來全都那么討厭，滿眼看不到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只有朝廷和宮墻內外的蠅營狗茍和利害紛爭。要想搞清楚這里面的道理，我們首先得搞清楚[人參果]到底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

1、第一種解釋：

[人參果]其實是一部早期的黑幫電影！

喜歡“銀河映像”的人一定能一眼看出來，[人參果]講的其實就是一個社團故事，風格類似[暗花]。

一開始，要出門參加社團會議的黑幫頭目大佬A（鎮元子）吩咐手下，給將路過的黑幫頭目大佬B（唐僧）一點見面禮，因為大佬B“乃金蟬子轉生，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很有一些背景。很快大佬B到了，但他不滿于大佬A的供奉，一臉厭惡地拒絕了。大佬A的手下于是決定私吞，沒料到卻被大佬B的小弟豬乙（八戒）偷偷看到，他攛掇另一個小弟孫甲（悟空）去混水摸魚。孫甲后臺很硬，又愛面子，遂帶著點炫技的自得就去了。東西偷回來，狡猾的豬乙又找來沙丙（沙僧）分贓，企圖建立攻守同盟，以防事情敗露。但事情還是很快敗露了，大佬A的手下看不起土里土氣的大佬B，于是直接去找他談判。大佬B深知自己的幾個小弟向來手腳不凈，但他滿不在乎，認為陪個不是就能擺平。沒想到大佬A的手下仗著在自己的地盤上，態度非常強硬，不但不依不饒，嘴巴還不干不凈，這下惹惱了孫甲，一怒之下，他先把大佬A的金庫保險柜毀了，然后打昏大佬A的手下，幾個人就撤了。

大佬A回來一看，覺得特沒面子，又心疼金庫，帶著家伙就追上去火拼。大佬B這幫兄弟骨子里都是草包，很快軟了，給抓回來拷打。孫甲挨了兩頓鞭子，有點吃不消，趕緊說自己認識高人，可以挽回大佬A的損失。大佬A權衡再三，放孫甲走了。大佬B怕自己小弟跑了不回來，還威脅他說要念所謂“緊箍咒”。孫甲找到另外幾個堂口的大哥——福哥、祿哥和壽哥，想讓他們出面聯名擔保自己，礙于孫甲莫測的背景，幾個大哥只好答應，但他們也覺得光這么擔保沒什么油水，就催孫甲另去找人幫忙。孫甲又去找另一伙黑幫的大哥帝君，帝君知道這一票絕沒便宜可撈，推說不好辦，又給他介紹了另外幾個大哥。另外幾個堂口大哥也都是聰明人，明白這里面的意思，干脆說，得了，你去找“大嫂”（觀音）吧，她肯定罩得住。孫甲于是去找大嫂，沒想到一見面大嫂就說，你怎么早不來找我？孫甲順桿就爬，笑嘻嘻應道：我錯了。

大嫂親自出馬確實有面子，她給了孫甲一把萬能鑰匙，兩下就把大佬A的保險柜打開了，大佬A一看，我操！孫甲能量不小啊，趕緊結拜，還很識趣地打開保險柜給在場的老大每人包了個大紅包。這事就這么擺平了。

中國人喜歡這么說，有人就有江湖。誰也逃不了。

2、第二種解釋：

[人參果]是一部隱秘的同志電影！

熟悉性解構的人，一定能一眼看出[人參果]中隱藏的諸多性暗示。

這回我們集中分析鎮元子，這絕對是個重情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這要從他為什么會想起來送給唐三藏人參果說起。這個細節，電影里沒交待，但《西游記》的原著卻很明確，當時兩個童子問師傅和唐僧的關系，鎮元子是這么說的：“你哪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

五百年前的舊相識，至今惦記，何等的情深意切，難道僅僅是因為對方“親手傳茶”？這很可懷疑。緊接著，鎮元子讓童子轉贈唐僧人參果，而且是兩個，這里又有極曖昧的締結連理的暗示。可惜此故人非彼故人，唐三藏并不領情，他對鎮元子的念舊情作出的反應是一臉嫌惡，說什么“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來當果子？”唐僧提到孩子，還著重渲染了懷胎、生產的痛苦，從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出，當年兩人交惡的些許端倪。隨后就發生了孫行者大鬧五莊觀的意外，這使得鎮元子和唐三藏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化。

鎮元子拿住師徒四人，準備先打痛打一頓負心的唐僧，被孫悟空攔了，于是先打他，返回頭又準備打唐僧，悟空再攔。這兩次攔阻和代替挨打，必然在鎮元子心里產生了震動：自己對唐僧一片心意，卻被辜負，面前的悟空才是性情中人啊！于是，當悟空提出可遠去蓬萊尋仙方救靈苗時，鎮元子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結拜為兄弟的要求，可惜這一次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孫悟空確實是性情中人，但他只有兩個情人，一個是唐僧不假，另一個卻不是鎮元子，而是觀音。

孫悟空和觀音的不尋常關系顯然不只我一人懷疑，周星馳在[大話西游]里用“觀音姐姐”這樣一個輕佻、曖昧的詞匯稱呼觀音菩薩，該是早就看出了個中端倪。他們的這層關系，因在悟空見到觀音后的一段對話，變得明朗起來。悟空到了蓬萊，觀音菩薩第一句話就露出嗔怪神情：你怎么早不來找我？而那悟空順桿就爬，笑嘻嘻地說：我錯了。

悟空是從來不會認錯的，否則便不是悟空，唯一能讓他繳械的，怕是就只有觀音姐姐一人。

所以說，鎮元子和孫悟空結拜，實在是一廂情愿的事情。

（一部《西游記》，充斥著如此多的性和暴力，居然能被拍成動畫片，也算是個奇跡。也就是溫吞水的[人參果]吧，如此隱蔽曲折，換[三打白骨精]試試？性和暴力且不談，單是悟空、八戒、唐僧三個男人因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就夠編劇絞盡腦汁去圓場了。換句話說，這[三打白骨精]也確實應該重拍，可以糅入更多的人性和世俗，絕對后現代，不留神很可能還成就一段不亞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千古悲劇。但是決不能拍成動畫片，以免荼毒無知的少年。）

3、第三種解釋：

[人參果]是一部揭露宦海沉浮和司法黑幕的政治電影！

[人參果]其實是《西游記》中封建意識滲透最嚴重的讀本之一，但很可能，也是一部了不起的《官場現形記》。你看看這里面的出場人物，看起來哪個不是超凡脫俗的野神仙，但實際上又有哪個不是官本位，不是善于經營人際關系的政客？

首先，用《西游記》的解釋，“人參果”是稀有罕見的仙果，具有極大的物質利益，這決定了它必然會被上層社會瓜分，而不可能流落民間，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凡人”沒有權力嘗到人參果，即使你有VIP卡也不行，人參果不僅僅是財富的象征，還是權力的砝碼，你必須是政壇高層，否則獲取人參果就是僭越妄為，是大逆不道。唐僧有機會吃到它，是因為他曾是如來佛的二弟子，也就是說曾經是中央集權的二把手；孫悟空可以吃到它，是因為他背后有觀音菩薩，有國母的幕后支持。后來的所謂“人參果會”，實在是骯臟透頂，與會者全部是掌握實權的各界領導，其余八戒、沙僧或園中的童子，享此福蔭則全是雞犬升天，你讓他們單獨去和鎮元子談判，肯定得不到那么大的面子。這就是政治。

第二，印象中，我幾乎從沒見過像[人參果]里這樣的傲慢無理、無事生非的孫悟空，他居高自傲、四處惹禍，卻往往沒有能力收拾殘局，于是每每向天庭的幕僚討要法寶，麻煩惹得過大還得勞動觀音。而這個觀音在孫悟空面前，也常常表現出毫無原則的母性，只要悟空在她面前服個軟兒，什么天大的邪惡都能被抹去是非。從這個意義上講，孫悟空簡直就是中國最牛B的太子黨。孫大圣曾經是[大鬧天宮]時代的反叛者、革命者，后來卻變成了處處騷擾滋事的保皇派，這個原本有才華的青年，經過500年的“人格鍛造”，終于變得圓滑世故，但他解決問題、與常人溝通的能力依然非常有限，所以才會在狡詐的八戒唆使下屢屢喪失判斷，[人參果]恰是一個極好的佐證。

第三，必須再次提及鎮元子和孫悟空的結拜，這次結拜完全是鎮元子的一廂情愿，因為缺少必要的情感基礎，他的動機非常值得懷疑。其實質大約也只能有三種解釋：第一是黑社會結盟，第二是情人的結交，但最符合現實的，顯然還是鎮元子看中了孫悟空的政治和經濟后臺，因此，這次所謂的兄弟結拜事實上是一次政治力量的結盟。說到這兒，我們還得順帶提提動畫片的改編問題，上海美術制片廠在拍[人參果]時基本忠于原著，但也作了兩處重大修改，一是原著中鎮元子曾明確交待自己和唐三藏的關系，而電影里略去了；二是原著講到唐僧一行四人曾兩次逃出五莊觀，而電影里只有一次。兩次逃跑合而為一應該是為了故事更緊湊而流暢，但忽略唐僧乃“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這個事實，就很難理解，這個背景和后來鎮元子與孫悟空結拜遙相呼應，氣氛非常微妙，鎮元子為什么不與唐三藏結為兄弟，而選擇孫悟空？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利益權衡的結果，因為孫悟空正當紅，而唐三藏在朝廷早已經沒有了實權。

五莊觀等級森嚴，鎮元子趨炎附勢，唐三藏庸俗無能，孫悟空驕橫跋扈，豬八戒詭計多端，福祿壽混水摸魚，觀音菩薩從中斡旋，于是把個盜竊破壞在先、非法拘禁在后的刑事案件，暗箱操作一番，居然就作成了一篇皆大歡喜的官樣文章。厲害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