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變天 ．香港黑幫片新元素．

黑幫片作為香港電影的強勢類型，不覺間已見證了香港電影及社會的熙鬧落寞滄海桑田。從“寧為玉碎”的恩仇糾葛和“雖九死吾往矣”的俠義情懷，到“我有我刀”的快意撕殺和“莫問前路”的悵惘無助，香港黑幫電影正如一部影音大典，其形可悅人，其質可見史。香港黑幫片新元素的每次更迭，正是港人心態和社會變遷的返照折射。在[江湖]、[龍城殲霸]等野心之作問世之際，對這些新元素進行梳理與回顧，足可見未來。

從現代到后現代

代表作品：[縱橫四海]——[江湖告急]

江湖片的發韌，早在60、70年代的張徹的影片里都有所表現，那是善惡分明，并陽剛氣十足的。到了80年代，張徹的得意門生，吳宇森的[英雄本色]使江湖片一下子光艷起來，男性情誼依舊硬朗，但又夾雜些柔情。江湖男兒的英雄氣概，兼具西方騎士的浪漫和東方式兄弟情懷的悲烈。所以也有人說吳宇森的“英雄”系列，是種新型的“時裝武俠片”，江湖所特別的暴力，成為了一種純而又純的美學效應，極具夢幻特質。這就是江湖片的現代意義，港口文化的理想主義從未有過的蓬勃起來。港人的意氣風發在現代江湖片里得到了一次極為優雅的抒解。尤其在吳宇森最具浪漫風向的[縱橫四海]里，兩男一女三位俠盜的風中燦笑及和平共處，不帶一絲感傷和尷尬，是港式江湖烏托邦的最佳體現。那已不僅僅是在犯罪了，而是在無憂無慮地享受生活。

到了80年代末，港片一下子沉郁起來，最快意恩仇的江湖片也多了幾許苦楚。最典型的是王家衛的[旺角卡門]，江湖不再風光，而是滲著血淚。而港人的消費心態，又馬上使這份情懷，化悲苦為戲謔，同時，也將俠骨柔腸舉重若輕地化解為賤骨和濫情。解構成為香港后江湖片的重要特征，最著名的案例是[一個字頭的誕生]，一群阿貓阿狗雖然有兩條路的選擇，卻無所謂何去何從。義氣變成了劉青云面前的一堆大便，而老大，只要“埋單”就行。全片嬉笑怒罵，淋漓酣暢地瓦解了黑幫的神話色彩。最關鍵的是，江湖和江湖片在這類影片里成了互指，這類電影，將此類電影的經典橋段戲仿化、游戲化。現代江湖片的豪情疏闊變得雞零狗碎，江湖片中的復仇、扶位、拯救的三大元素全以無理取鬧的自殘方式作出了更為實際、更為悲涼的定義。也有人說，香港后現代式的江湖片更具現實意義，在港人所謂的理想受挫后，他們假癡不癲、強顏歡笑地進行無謂的打撈。林超賢的[江湖告急]中梁家輝飾演的老大，對關公的嘲諷，無情地破解了“義氣”二字，對同性戀元素的揶揄，更使江湖像極了一個扯淡。江湖一方面保留著它的兇險，一方面又顯得無聊。盜亦有道成為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并毫不客氣地恢復了他們的強盜身份。而所謂的江湖告急，告急的不僅是江湖片，也是整個香港電影。

假如說現代江湖片付諸的是一種幻覺，那么后現代的江湖片提供的只是一縷印象，江湖就是這么個德性。

動作：華美——簡樸

代表作品：[辣手神探]——[槍火]

早期香港黑幫片中英雄式的人物必然有一套華美飄逸的動作范式與其形象協調。而吳宇森無疑在亂戰火拼中開創了夸張的先例。尤以[英雄本色]（1986）、[喋血雙雄]（1989）、[辣手神探]（1992）等影片為代表。片中的英雄為了“義”字可以同幾十甚至上百人拼殺，死生都拋之于腦后。劇烈的槍焰、精心設計的開槍動作、雙槍、慢鏡、驚飛的白鴿……這些極具魅惑的視聽元素為影片主人公賦予了超乎現實的傳統俠義精神和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而跟風之作的模仿和加工使8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黑幫片充斥著大量硝煙彌漫、尸首橫陳的血腥效果。華美的動作設計在極大程度上烘托了黑幫英雄烏托邦化的詩情色彩。而進入90年代后，香港黑幫片漸漸背離了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形象，其動作設計也相應走向平實穩健。其中尤以杜琪峰的動作極簡化手法最為典型。重視劇情鋪排、敘事玩味和人物關系，代替了重視動作幅度的最大化。[槍火]中的槍戰場面拋棄了任何渲染和造勢的可能，以非常少見的靜態槍戰場面開動作極簡化之先。而其后他執導的[PTU]則是另一次兵不血刃的敘事革命，其中的槍戰場面被壓縮至結尾一隅，成為敘事上的交匯點而非表現重心。拒絕放大動作本身，拒絕人為的詩意，成為新時期黑幫片的特征之一。

人物：英雄——普通人

代表作品：[英雄本色]——[再見阿郎]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吳宇森開創了香港黑幫英雄時代，而周潤發則豪氣干云地續寫著一個不死的傳奇神話。[英雄本色]所代表的憑借個人意志決定自我命運的強者，成為香港那個時代的精神寫照。之后1988年的[旺角卡門]盡管仍然浪漫濃烈，底層黑幫人物的卑微和無力卻已初露端倪；而90年代后，一系列小人物的出現，則徹底宣判了英雄的死亡。[野獸刑警]（1998）中警察與黑幫界限退隱，模糊曖昧的普遍人性浮出水面；[朱麗葉與梁山伯]（2000）則是一次視角獨特的黑幫人物白描，其中吳鎮宇落寞的死亡與以往周潤發悲壯的獻身相比，顯然更為貼近每個普通人的內心隱痛；[再見阿郎]（1999）中的張東郎從風光無限的黑幫大哥墮為連房租也付不起的落魄男人，正可對香港黑幫片歷史演進作一經典勾勒。觀眾和導演顯然都厭倦了肉體上的超人和精神上的完美無缺者，英雄已逝，凡人才是現實。至于[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中的戲謔人生，[新家法]（1999）和[九龍冰室]（2001）中的黑幫宿命，無不顯露出一種茫然失措。從中可以看出香港社會群體精神由強者崇拜、自主選擇而至關注當下、不可自主的行走軌跡。

人物關系：單純——復雜

代表作品：[古惑仔]——[無間道]

無論是吳宇森的鐵血豪情還是王晶的混亂喧鬧，早期香港黑幫片中的人物關系都相對單純。[英雄本色]代表的浪漫時期以降，社會寫實時期的[監獄風云]（1987）、[跛豪]（1991）、[O記三合會檔案]（1999），乃至漫畫化時期人物眾多如[古惑仔]（1995起）者，都沒有在人物關系上帶來任何奇峰突轉的驚喜。[古惑仔]系列影片的都市童話色彩更不可能使其對人物關系的經營作出令人信服的詮釋。彼時的香港黑幫片，集團內部外部人物間的矛盾沖突僅僅停留在表象，情義與背叛、挑釁與對抗都簡單直接缺乏懸念。其間[不夜城]對人性的刻畫帶來微小的驚詫，也屬不可多得。而[無間道]一出，香港黑幫片風貌為之大變，盤根錯節的警匪滲透、事件表象下的異軍突起，正邪身份的宿命掙扎，使香港黑幫片人物關系的復雜達到新的高度，而王晶的跟風之作[黑白森林]也顯示了不同以往笑鬧風格的變化。人物關系的復雜化，無疑是香港黑幫片類型困境后求新求變的產物，同時也折射出當代香港人對所處環境和時代的電影化關照。陳永仁和劉建明身份定位的焦慮感，正符合97后香港人普遍的價值調整和自我再認知過程。

女性地位：從屬——主動

代表作品：[喋血雙雄]——[無間道]

香港黑幫片中女性地位的轉變是一個極其微妙的過程，不僅代表了香港社會女性地位的變化，同時也暗合了女性地位在香港電影中所占位置愈見重要的轉變。從早期張徹電影純男性陽剛世界對女性幾乎呈排斥態度開始，女性在以男性情義為主體的黑幫電影中攀升轉換的過程是漫長而復雜的。吳宇森時代對兄弟情義的不斷謳歌神話，女性角色是完全附屬退居二線的。[喋血雙雄]中葉倩文扮演的盲女，基本上是個無行為能力完全受男性權力保護的角色。80年代中期[英雄本色]系列、[監獄風云]系列基本都是女性缺席的男權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梅艷芳扮演的角色少有地煥發出強烈的光芒，大大超越了劇中男性角色的魅力，甚至是前兩集中的神話式英雄人物周潤發，這自然與徐克個人比較特別的性別意識有關，否則也不可能開創后來的易裝經典[東方不敗]系列。

女性角色比較明顯的轉變發生在90年代的[古惑仔]系列，“洪興十三妹”作為女人的風采和氣勢完全不輸于男人，這在黑幫片中極為罕見，為黑幫片輸入了一個全新元素。但是十三妹感情受挫之后改變性取向，壓抑自己真正的感受，以完全男性的形象在一群男人中建立自己老大的尊嚴，仍然是一個女人以男人的標準去要求和改造自己，男性本位的思維方式在其中并未發生本質的變化，甚至十三妹這個角色對于女性是存在著一定扭曲的。直到銀河映像的一系列電影出現，盡管男性色彩濃厚，但其中的女性角色大多會對人物命運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真心英雄]之梁藝齡，[兩個只能活一個]之李若彤，[一個字頭的誕生]之黃卓玲，[非常突然]之蒙嘉慧，甚至[槍火]中制造危機的大嫂，女性角色的存在對男性和女性都具有左右命運的真實作用。[無間道]里劉嘉玲的角色MARY真正標志著女性在黑幫電影中開始具備決定性作用，MARY利用她女性的魅力和智慧左右了[無間道]完全男性的世界，這在過去的黑幫電影是不可想象的，但為未來的黑幫片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方向和不可知的變數。

主題：主宰——宿命

代表作品：[跛豪]——[暗花]

縱觀香港電影史，幾乎就是香港這座城市的命運起伏，從主宰命運的神話不斷被傳頌，到宿命主題的再三書寫，黑幫電影的主題從來都與歷史的風起云涌和港人心態緊密結合。

[跛豪]、[雷洛傳]均取材于真實人物，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黑社會巧取豪奪的發跡史既滿足人們對傳奇人物的好奇心，又符合港人英雄不問出身的拜金心理。80年代正是香港經濟全面騰飛的階段，香港電影也迎來了最輝煌的階段，對未來充滿把握的主宰心理浸透于電影的方方面面。無論是悲劇或喜劇，主人公皆能憑借一己之力改變平凡庸常的命運，這是整個80年代香港電影傳達的主題。但進入90年代之后尤其是隨著97的逼近，電影的不景氣成為整個大環境一時無法扭轉的困境，對香港電影和社會充滿反思的銀河映像作品橫空出世。銀河映像作品整體上持相當悲觀的態度，[真心英雄]兩敗俱傷，[一個字頭的誕生]非死即傷，[非常突然]全軍覆沒，尤其是[暗花]的局中人根本就是棋子，無論如何都難逃大限的悲觀命運，都顯示出銀河映像的作品不再像過去的黑幫片一樣盲目樂觀，最明顯的是以[再見阿郎]來對應杜琪峰十年前的作品[阿郎的故事]，甚至可以看出他親手打破了自己曾經建立的小人物改變人生價值的神話，江湖英雄風光不再，大哥不知何去何從。97的未知和世紀末的茫然為那一階段的香港黑幫電影注入了不少命運不可知的無奈情緒，但轉變至今又逐漸催生出新的變化，[無間道]看似無法掙脫命運的安排，實際存在著絲絲縷縷的生機，香港電影必將隨著城市的命運繼續心路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