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靜悄悄地不期而至,不一會兒,車窗上就濺開了一朵大似一朵的水花,這一朵朵流動跳躍的花朵,在我留連的目光中轉瞬便沒了蹤影,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徐志摩的詩《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怎么又想起這首詩了,見鬼,我小聲咕噥了一句,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這讓我傷感的詩句甩到一邊去。司機這時猛按喇叭,前面一個披頭散發、對著天空轉圈的女子擋在了路中。“一個瘋子,下雨了也不躲躲,快點讓開呀!”司機小李不由得提高了嗓門。是呀,這次到歸江市,我們幾位教師是有重任在肩的,準備在高考成績名列全省第二名的歸江市第一中學選調幾位優秀教師,充實到省里的重點高中——金星中學去,我們必須在中午十二點 以前趕到歸江市第一中學,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下午二點就要聽課進行調研,既然有計劃,有目的,我們就按程序操作,多年以來,我們就這樣學習、生活、工作,井然有序的生活總 是比一頭霧水要強得多。離別六年了,我又將踏上歸江市第一中學的階梯了,也不知道他和她現在過得怎么樣?我們的相見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這個讓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失敗與 傷心的地方,這個我發誓再也不回來的地方,這個讓我刻意塵封的地方,馬上就會呈現在眼前了,我未免又有幾分激動,幾分期許,幾分無奈與可笑。當然,今天的我不再是一個失敗者 的身份,可以說,我的一句話可能左右一些事情,歸江市第一中學的教師孰去孰留,我也具有很關鍵的發言權與否決權,但是,我也不是一個仗勢欺人的勢利眼,不會刻意地做一些違 心的事。
小李終于忍不住沖了出去,他左手拿張報紙蓋在頭頂擋雨,右手用力拉扯瘋女人,瘋女人卻還是在不停地轉圈,并用腿踢小李,小李惱了,小李大喊一聲“滾”,一巴掌把瘋女人推到了路旁的菜地里,“啊——干什么呀!……”我一驚,聲音好熟呀,忙回頭望去,看到了一雙螢火蟲般閃爍的眼睛,我的心不由得一沉,這時天空響起了一個炸雷,我的心不由得又緊縮了……
大學終于畢業了,我和男友余大海被分到歸江市第一中學工作,這是一個縣級市,雖說是市卻和一個小鎮差不多大,山高坡陡,連一塊像樣的平地都沒有,房屋都是半邊靠山,半邊用水泥、石頭、磚塊壘起后再蓋樓房,騰出中間的平地通車、行人,頗有些少數民族吊腳樓的模式,小城依山傍水,顯得有些古色古香。這讓久居都市的我倍感新鮮,又因能與心愛的男友廝守在一起,我認為這就是東方的伊甸園,整天都是一副欣喜的神態,就好像籠中的小鳥飛入大自然的懷抱,我是真的喜歡這地方了。大海與我相反,一副悶悶不樂的抑郁狀態,我問他:“干嗎不高興呀?這里是你的家鄉,往后我們去你家很方便的。”“有什么好的,這個地方太小太落后了,我做夢都不想回這里。”
大海的家在歸江市青云鎮,離歸江市四十公里,回家僅需三個多小時,比起上大學不知要省多少時間與精力呢?而我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堅決要與大海分在一塊,才被分到這兒來的,父母一定還在慪我的氣呢!我的父親是省勞動廳的副廳長,父親讓我留在省城的金星中學,我要求父親幫大海也想個辦法,讓大海也留在省城,父親堅決地說:“不行,現在的大學生分配政策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莎莎,你們倆在一起不合適,我和你母親認為還是陳強誠實可靠。”我不肯向世俗低頭,我就是要和我愛的人在一起,我在畢業分配表填上了與大海相同的內容,我們終于分到一塊了,我是滿意的,而大海卻有些郁郁寡歡。
大海心情欠佳,我就去找其他教師聊天,結了婚的教師都有許多家務事要做,而單身的教師不包括我和大海,就只有一位男教師和一位女教師了。我當然只能找女教師聊天了,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這是我的初戀。我很在意大海了。女教師叫葉楣,坦白地說,葉楣是個很健康,很漂亮的女孩,紅撲撲的臉蛋,五官單個看雖不是很出色,但是搭配在一起卻顯得很協調,特別是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就像天邊的星星,又像秋天的螢火蟲正放射出那種獨一無二的光芒,身材勻稱豐滿,三圍突出。我雖在學校被冠之以“校花”的雅號,但葉楣的這種健康美是我不具備的,我對葉楣說:“哇,你真漂亮!”“你才漂亮呢,瞧,你這白如凝脂的肌膚,精巧細致的五官,苗條婀娜的身段是我夢寐以求的呀!我要是個男人呀,非把你追到手不可。”葉楣馬上如此回答說。看來我倆是惺惺相惜,相互的奉承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我們從衣服、皮包、化妝品,到學校里的軼聞趣事等所有感興趣的話題都談論了一遍,一晃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和葉楣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不是大海循著燈光找來,讓我早點回寢室休息,明天要上課,我們還會聊個沒完。
現在才到晚上十點,學校里的燈,應該包括這個市區的燈都滅了,我和大海往回走,我不由得攙緊了他,我有些害怕這黑蒙蒙的夜,省城現在恐怕是燈火通明不夜城呢?“害怕了,聽,山上有大灰狼的叫聲,說不定還有老虎呢。”大海在黑暗中說,我嚇得一激靈,攔腰把大海緊緊抱住,大海也趁勢把我緊緊摟住,回到了他的寢室,他一只手拉開燈,一只腳關了門,把我抱起來,坐在了床沿上,他那雙頗有些類似《亂世佳人》中的雷特·白瑞德的深邃的眼睛此時正溫柔地輻射著我,并開始融化我,他那張輪廊分明的嘴唇此時紅潤起來,他低下頭,吻住了我的唇,他的雙唇在我的唇上緩慢地移動,先是蜻蜓點水般地輕觸了一下就離開,讓我像吃不飽飯的孩子一樣充滿了渴望,接著,他慢慢地用雙唇輕夾 我的上下唇,他的雙唇上沒有口水這些讓人倒胃口的東西,也不讓牙齒這樣堅硬的東西破壞感覺,當我口中的津液開始涌出時,當我的喉頭開始吞咽時,大海終于加大了力度,他的雙唇把我的雙唇整個吸住,再用舌尖配合著一吮一放地吻起來。我真的是陶醉了,真想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刻,永遠是這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這時,大海開始撫摸我,并在不知不覺中解開了上衣的扣子,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終于停止吻我,把我放到床上,自己開始動手脫衣服;我清醒過來,趕忙爬起來說:“大海,我要走了,明早見。”便跳起來跑了,也不理會大海在背后“莎莎,莎莎”的叫聲。
回到我的寢室,我還在回味剛才的情景。大海的接吻水平很高,每次都讓我飄飄欲仙,這樣的接吻總是讓我身心愉悅。我認為生活就像這樣是很美滿的,至于真正地上床行夫妻之實,我倒是很不喜歡,甚至是討厭,說到底,我是害怕,有些恐懼,也許是看多了強奸之類的電視而心懷恐懼吧!反正是很反感。
第二天早上,我去拉大海起床,發現他賴在床上不起來,我一再催促,他才讓我從箱子里找一條短褲給他,我發現他的臟短褲在凳子上,濕漉漉像牛奶,我馬上笑他,羞羞,尿床了,大海惱怒地看了我一眼,我伸了下舌頭跑出去買早點。
晚上,葉楣請我去她寢室吃晚飯,她買了菜自己做的。我拉了大海一起去,大海本不想去卻拗不過我還是去了。葉楣做的萊味道不錯,不咸不淡,不辣,很合我們的口味,大海也是吃得滿頭冒汗,結果幾盤菜被吃了個精光。我們決定就此搭伙一起吃,并做了以下分工:我買菜、洗萊,葉楣做菜,大海切菜,刷碗。解決了飯食問題,心情又比較舒暢,愛情、友情都擁有了,我的身體也好起來。
節假日,我,葉楣,大海常到山上去踏青,蒲公英被我們一掐一大把,放在嘴邊,看那些蒲公英在天空中搖晃著飛走,不見了蹤影,這時,我們會讀起徐志摩的詩《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我們三個人都喜歡這首詩,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志趣相投才能是朋友,或許這也是一種不幸的箴言。葉楣在吹蒲公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真像兩只螢火蟲,有一種迷離夢幻的神秘意象,我正想讓大海看葉楣多有味道,回頭發現大海正盯著葉楣并向她走過去,幫她吹起蒲公英,于是漫天的蒲公英像一片片雪花撲向了空中旋轉著飛舞著,變幻著。“下雨了,快回去。”六月天孩兒臉,雨說來就來,我跑起來并喊他倆快跑,結果,等秀氣文弱的我回到學校,他們還未回來,當我把飯菜做好了,他倆才回來,我假裝生氣地說:“干什么呢﹖我都回來半天了,你們才回來,看,飯菜我都做好了, 你倆吃現成的吧”“對不起,對不起了,我們躲了一會兒雨。”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并都漲紅了臉,我好心地說:“不會感冒吧,快去換身衣裳吧!”等他倆換好衣服出來,我已盛好飯,他倆在端碗的時候,互相對視一下,又猛地低下頭,并偷看我的表情,我不覺好笑說:“吃吧別不好意思,明天你倆做好,我吃現成的得了。”“行,沒問題,”他倆如釋重負地說。
次日,我卻病倒了,大海以為是感冒,匆匆為我買了幾顆感冒藥,就說有事走了,中飯是昨天的剩菜,我病了沒胃口也就沒吃,病倒是越來越重還伴有重度咳嗽,我支撐著去門診室看病,校醫說:“病得不輕,是風寒﹖肺炎﹖要去醫院做化驗,或許是綜合癥也說不定。”大海與葉楣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需要他們時怎么不在身邊呀,正這樣想著,父母打電話來了,他們聽見我咳嗽得厲害,問我是什么病,看了沒有,我說沒去醫院,母親說你的肺本來就不好,怎么不注意身體呢,要是肺穿孔那麻煩就大了,我說是昨天淋了點雨,沒換衣服,也怪我自己,淋濕了也不換掉。
父母坐著小車來了,把我送到醫院打了吊瓶,接著把我接回了省城治病,我想讓大海陪我去,可是大海、葉楣卻不在學校,母親借機訓我:“這就是你的心上人,病了也不照顧你,讓我們怎么放心……”“好了,好了,我頭疼著呢”我忙打斷母親的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母親憤懣地說。
在省城住院的半個月時間里,我總是有些魂不守舍的,一些同學,朋友都來探望我,送來了鮮花與歡笑,但她們一走,我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我是在想大海,想大海的眼睛,輪廊分明的嘴唇……在這病房里,度日如年,只有陳強常來,并帶給我愛看的書籍,朗讀給我聽,我發現陳強是一個關愛、體貼入微的男孩,于是對他的照顧以微笑表示認可,這樣,陳強來得更勤了,而我的微笑卻越來越少了,陳強這時就默不作聲地拿起他的英語書籍在一旁認真地看,只是偶爾會問我吃不吃水果,喝不喝水,當我不答時他也不以為意,并不在意病室人同情的目光,當我回答他,他會高興地削水果,直到看到我吃了,才放心地坐下,同病室的人說:“你男朋友真好!”我總是狠狠地瞪他一眼,而他卻是眉開眼笑很受用,當接觸到我惱怒的眼睛時,又可憐巴巴、無辜地低下頭去,生怕我揭穿他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似乎又看到了小時候他拿袖管揩鼻涕的樣子,袖管上像鍋巴的一層,總是讓我掩鼻瞪眼,老是教訓他不講衛生,他當時也是可憐巴巴、無辜地低下頭去,想到這我不由又笑起來,陳強看到我笑了也跟著笑起來,“你笑什么呀﹖”我一看又朝他瞪白眼珠了,他趕忙逃走了,同病室的人都笑了,笑他將來一定很懼內。
打了幾個電話,終于找到了大海,我告訴他父親已為我們聯系了調動,我過幾天就回來,大海在電話里很高興地說:“可以回去了,我們終于要回省城了。”
抑制不住思念,我提前回來了,晚上,我敲大海的房門,半天沒人應,旁邊的吳老師探頭看見我說:“莎莎,病好了回來了﹖”“嗯,大海怎么沒在屋里呀﹖”吳老師搖了搖頭,嘆口氣,縮回房間里去了。我莫名其妙地去找葉楣,看她知不知道大海去了哪兒,臨近窗口就聽到吃吃的笑聲,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大海,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我拚命地砸門,門不開,我就砸了玻璃,拉亮了窗邊的臺燈,是大海與葉楣,這兩個最親近的人背叛了我,我一下子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又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還是那個病房,我只不過離開了一天又回到這個病床,手腕失血過多我又住了半個月院,等我出院時,父母已為我辦好了調動,從此,我離開了歸江市,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這個讓我埋藏了愛情與友情的地方,這個讓我單純的心一陣陣揪痛的地方,這個讓我倍感失戀與失敗的地方,我不想看它第二眼了。
世事難料,六年后,我又踏上了歸江市的土地。
我急切地想找到葉楣,雖然她辜負了我的友情,可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時隔六年,如今我已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丈夫陳強在省外事廳任副廳長,我和陳強的父母同屬高干,這樣顯赫的背景,讓我在金星中學也得到了提拔重用,這時正準備選拔我為校長助理,這次到歸江市第一中學選拔教師,也主要由我負責牽頭工作,能夠幫助大海和葉楣,也不枉我們朋友一場。
在下午安排的調研課中,沒有大海與葉楣的課程,這表明他倆不是候選人。于是,我悄悄問已是辦公室主任的吳老師:“葉楣,大海怎么沒有進入候選人行列,他倆業務水平還是很拔尖的。”
“哎,你不知道,你走后,發生了好多事,幸虧你走得早啊”
“怎么了,快告訴我。”
“你第二次走了以后,大海就不理葉楣了,并對葉楣大喊大叫,怪她引誘他,拖他下水,要不他早就與你一起回省城了。葉楣只是哭,不說話。大海脾氣越來越暴躁,給你打電話,總是被你的父母、學校的老師給擋駕了。信件也是一樣,去省城找你,你的父親讓學校派你出公差,也沒找到你,大海絕望了,還絕食了幾天,要不是他年邁的父母跪下求他,今天你恐怕是見不到他的人了,他嘴里總嘀咕著糊涂糊涂,我愛的是莎莎,我愛的是莎莎。日子久了,葉楣的肚子挺起來了,大海卻是不管不問,葉楣催他結婚,他也不搭理。最后,沒辦法,葉楣找了一個復員軍人,復員軍人為了落戶歸江市,與葉楣結婚成家,復員軍人后來經常像審犯人一樣審葉楣,葉楣婚后七月生下了一女,最后因體質弱夭折,葉楣的神經就出了問題,復員軍人又提出了離婚,說是葉楣已不能再生養,葉楣在生女兒時出現了問題,還到處說女兒是私生子,他戴了綠帽子,那以后,葉楣就瘋瘋顛顛地到處亂跑。
“大海現在怎么樣呢﹖”
“大海因為非禮一個女學生,被家長告了,還被拘留過呢”
吳老師看了看我,又說:”那個女學生有幾分像你,你走后半年大海因為思念你,發生了錯覺,把那個女學生留下來并吻了她,她的家長來找她時發現了,就告發了大海,那女學生卻說是自愿的才作罷,后來家長非逼著大海娶了那女學生。他來了,你看。”
我回頭望去,只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高個男子走過來,真不敢相信,那個高大帥氣的有著白瑞德一樣眼睛的大海如今像一個風干的小老頭,大海抬頭看見了我,愣了一下,飛快地跑過來,握住我的手:“是你嗎,莎莎,我不是做夢吧!你一點沒變,你還是那么漂亮……”我抽回手,禮節性地笑了笑,算是一種回答,就像六年前我對陳強一樣。
選拔工作結束了,我們準備返程了,當小車漸行漸遠,我看見大海滿頭大汗的跑著,喊著,我卻一句也沒聽清,風把大海的聲音刮向了另一個方向。
到處是蓮子(小說)
兒子上大學后,根寶越發思念他的蓮子了。他每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對著蓮子的遺像發呆,有時候他也上田間轉轉,看一看莊稼的長勢,留心瓜菜葉片是不是長了蟲子。幾天前種的蘿卜不幾天就生了,這幾天他老愛轉到河邊去。
這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入秋后江水一退,肥沃的土地很適宜種植,人們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種上了白菜、卷心菜。根寶看著橫七豎八的土地,就仿佛看見蓮子正在同其他男人說笑,蓮子潑辣的嘴又把某個男人的腰笑彎了。自家地里的蘿卜秧子有的似豆牙兒般高,有的才剛剛破土,蓮子就在他的眼前刪苗子了。蓮子還是那么風風火火、靈巧能干,褲管卷得老高,把許多不安分的眼光揪攏來。在蓮子的俯仰之間,二只歡快“白兔”還波浪似地跳動著。一個聲音在耳邊說,你把胸前的扣子扣著吧;一個聲音說,你呀你,都是結了婚的人。說過蓮子的人就低下了頭,玉兔又開始蹦了。
根寶的眼圈不知不覺就有些濕潤,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有這么好的記憶,十幾年來,有關蓮子的一顰一笑,種種細節他還記得這么清楚,某些想記住的,譬如蓮子下田穿著什么顏色的褲子,穿的哪雙鞋子,他怎么也記不得了。倒是蓮子的上衣是白色的,有花邊的,讓他一下想起了那天傍晚的事。
那是夫妻二人傍晚前的勞作,蓮子身著鑲有花邊的白襯衫,他則赤膊勞動。干了半晌,蓮子的上衣全讓汗水浸透了,蓮子索性把濕衣扔了。這時候天地間寂寥空曠,蓮子的美與夜色交相輝映,仿佛是頭一次發現自家的女人這么美、這么亮,根寶一把將女人按住了……完事后,蓮子笑著問他: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辦﹖根寶說,那我就一個人過吧。不曾想,這話幾年后竟成了事實。想到這里,根寶禁不住長吁了口氣。
過了蘿卜地,就是柳樹林。臨河邊有一棵較大的柳樹,前面是一片沙灘,兒子會走路時,一家人傍晚時常來。根寶記得蓮子最喜歡爬到上面的枝丫上,蓮子翹著肥臀,總是爬不上去,根寶就在后面托著。那會兒他覺得蓮子爬樹真笨,現在倒覺得那是一種幸福了。
根寶在樹下站定,往事像斷線的風箏從腦海里飛來。那時候他們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呵兒子聰明乖巧,妻子溫柔賢淑,日子過得和和美美,他們先于一村人擁有了家電商品,讓一村人羨慕不已。每當他們一家從村里走過時,根寶就能從人們的眼光中讀出一種妒嫉,一種深意。但是這些僅僅因為夫妻二人的一次爭吵便不復存在了。
根寶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天空藍得耀眼,知了在林中一陣緊似一陣地啴鳴,他的腦海里又開始閃現蓮子捉知了的身影。蓮子還是那么奔放,那么歡快,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張揚,每次正要套中知了時,知了就像知道似地一下子便飛走了。當根寶把知了交到兒子的手里時,他的兒子總是嚇得雙手掩面,尖聲大叫。蓮子呢,就在一旁吃吃地笑,把幸福和淚水,嬌憨和可愛都笑出來了。
回到村子里時,根寶的心情好多了,丁旺家的兒子丁當邀了幾個后生在打牌,一旁圍了許多人,根寶會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他不是一個愛賭的人,但是他的蓮子是玩過這玩意兒的,他就偶爾在這里站一會兒。有人邀請說,寶叔,搓幾盤。根寶說不會不會。站久了,大概有誰覺著身后站著一個人不舒服,說寶叔,您坐呵,咋不坐﹖根寶就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一個不打牌的人老是看牌算什么事呢﹖
這樣的日子對根寶來說是奢侈的,也是愉悅的。兒子在身邊時,他得忙家務,忙下田,一個人忙得團團轉還顧不過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覺得該用更多的時間陪陪蓮子了。幾天前他把兒子送到了省城讀書,兒子考取了省城有名的專科學校,讓根寶覺得十幾年的辛勞值得。高興之余根寶請了滿滿四桌酒席,將村里有臉面的人都請了來。人們喝著喜酒,說著吉利的話,根寶的淚珠兒就在眼眶里打轉兒。從省城回來的當天,他就把蓮子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掛在了墻上,并且在一旁訂了塊木板,上面燃放了蠟燭。他說蓮子呵,也給你把遺像掛起來了,也給你點上蠟燭了,這么多年你沒怨我吧。蓮子走時,他怕嚇著兒子,一直沒敢進行這種禮儀。這樣做了后,他覺得再也不欠蓮子什么了。根寶的心中他一直不認為他的蓮子走了,至少是一種懷念。因此,蓮子生前留下的遺物他都小心地珍藏著,蓮子的服裝,用具小到一顆鈕扣他一樣也舍不得丟棄。現在兒子不在身邊了,閑暇時他常常一件件拿出來翻看,甚至是把玩,像是在心里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蓮子呵,這是你常戴的發卡呢。看看,這是你穿過的花格子襯衫,你還說太鮮了,你不愛穿,可我就是喜歡你穿這一件……這么說時,就好像蓮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又嗅到了蓮子身上特有的氣息。有一天,他咂巴著吃午飯,忽然覺著該給蓮子盛上一碗,自此后,每日中晚餐他都要將前一餐的飯食換下,供上新鮮的飯食。
做這些事兒時根寶總感覺到心中滾動著一股酸澀且甜蜜的滋味兒,它需要找一個人傾訴,與人分享。一個喪偶的人該有多少話要講呢﹖每一天每件事都能勾起某種回憶,引出這種欲念。根寶于是就走進村里人中間去了,他一次次找人訴說,時不時在人們的談話中提到蓮子,就好像要驗證蓮子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有多少印象似的。這一帶都是搬遷戶,沒種多少地,反正都愛在一起蹲場子的。根寶的家在村子后部,離丁旺家有上百米,這天吃過午飯,他就慢慢踱過來了。
到了丁旺家時,丁旺正蹲在谷碾子上吃午飯。見根寶過來,丁旺說,吃過了﹖
根寶說,吃過了。說著在一旁蹲下。
丁旺的女人在門前的石階上剝豆子,根寶沒有看見丁旺的兒子,問丁當哪去了﹖
女人在門前搭訕道,還不是又死去打牌了。
根寶說,哦,打牌去了。
丁旺說,你家根雕真是爭氣,考取了大學,真是爭氣。
根寶心里很高興丁旺這么說,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再爭氣又怎樣﹖還不是沒媽的孩子。
丁旺的女人說,根寶你可別這么說,有媽的孩子又怎樣﹖還不是一樣生活。你得想開點,這些年你也對得起蓮子了。
根寶明白丁旺女人話中的內涵,前幾年丁旺的女人為他提親,根寶對她訴過苦衷,蓮子是同他爭吵后負氣去杜家村的,如不是爭吵,蓮子那天就不會過橋去,這樣就不會跌到橋下。他說,我對不起蓮子呵。我怎能忍心再找一個呢。根寶沒忘囑咐她別在外人面前提起。現在丁旺的女人這么說,不說當著丁旺的面,至少也有違他的苦衷。
根寶說,你怎能這樣說,我永遠是有錯處的,你怎能這樣說,要是蓮子在,我想她也不會同意。
根寶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稍不注意就會使他生氣。這點丁旺的女人知道,一村人都知道。
這時候丁當回來了,身后跟著水生三個人。一進門,丁當就忙著往門前的柳樹下搬桌子。
丁旺說,你狗日的成天就知道打牌,我看你今后咋辦
丁當反駁說,爸,打牌又不是什么壞事,現在哪一個不打。你說不準我打牌,你去給我找點兒事做。
丁旺給兒子找不了事,他的兒子生就的犟脾氣,丁旺只好由著他了。于是丁當幾個人在柳樹下擺起了方城。不大一會兒,就有鄰里鄉親朝這邊走來。來一個就主動進屋去找椅子,很快便把麻將桌四周擠滿了。人們坐的坐,站的坫,看的看牌,聊的聊天,還有一些婦女就在一旁納鞋底,織毛衣。
水燈的女人張嫂手拿毛衣走過來,說根寶,你也來湊熱鬧。
根寶說,沒事兒,看看。
丁旺的女人剝完豆子了,也搬出個小板凳開始織毛衣。農村人會織毛衣的不多,花色也不大講究。丁旺的女人想給丁旺織一件帶花紋的毛衣。因為不會織就請教張嫂。張嫂接過試了幾針也不會織,說你別打什么花了。根寶心里就想,要是蓮子在,這些問題還不都解決了。蓮子不僅會織毛衣,還看得懂毛衣編織書,織出的毛衣又密實又耐看,村子里誰沒有向蓮子討教過﹖
根寶忽然說,你們怎么不找一本書看看﹖
張嫂說,你以為蠻簡單,誰看得懂﹖
根寶說,我們家蓮子就看得懂。
丁旺的女人說,是呵,全村人就數她看得懂。
張嫂說,哪里﹖我怎么就不記得。
根寶說,你可能忘了。不信我可以把她看過的書拿來。她的毛衣織得真好,有年為根雕織的毛衣,人人都說好看。我記得你以前也說了的。她把臉轉向張嫂。
張嫂只顧埋頭織毛衣,像是一時半會兒沒明白過來。
根寶說,我記得你以前也說了的。
張嫂說,沒呢,我啥時說過這話。
根寶說,你忘了,我們家根雕二歲時,那天他穿了件紅色的披風,天上還下了雪,你怎么會忘了呢。你真是。
張嫂說,我忘了。
根寶說,你再想想,那天水燈不是感冒了嗎﹖你對水燈發了火。你說……
張嫂最討厭有人啰嗦,說沒有就是沒有。
根寶就不再好堅持了,哦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這天回到家,根寶竟非常地來氣兒,晚飯也吃不香。張嫂真是好記性,她竟然不承認說過你織的毛衣好看,真她媽的好記性。這么在家嘀咕時,矛頭對著張嫂,想的卻是蓮子。臨睡前,他還想起來了,張嫂原本是向蓮子討教最勤的,那么她最沒理由忘記這事兒。為什么要否認呢﹖為此他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去河灘上刪苗子還在想,回來的路上突然明白了:張嫂這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她不是一向妒嫉蓮子嗎﹖這些年很多人夸獎她的毛線活兒,這一否認還不抬高了自己﹖想到此,竟對張嫂非常地怨恨了。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村里人漸漸議論起根寶來了。
根寶每天把自己關在家里,不知在鼓搗些什么﹖
根寶有毛病,成天到河邊轉悠。
可不,他竟然把蓮子的遺像掛起來了,這多不吉利。
人們議論來議論去,最終說到了根寶的個人問題。早先村里不斷有人向根寶提親,都被根寶以種種理由謝絕了,只有丁旺的女人為他提的慧云讓根寶滿意。慧云是丁旺女人的娘家月亮灣的人,丁旺的女人自是知道些根底,便給根寶說了。根寶見慧云也是喪偶,模樣似蓮子俊俏,遂答應下來。兩人生活了半年,沒見過什么爭吵,還是分了手。
張嫂說,慧云哪天不在家勤扒苦做,不知根寶想找什么樣的女人﹖
不少人便直點頭,說那可真是勤快,對他兒子也好。
村里有個女人同丁旺的女人關系好,丁旺的女人曾向她講過緣由,囑其不要亂講。但見村子里議論紛紛,她就藏不住話了,私下對張嫂說,還不是在慧云面前經常提到蓮子.把人家的心傷了。張嫂快人快語.不長時間就讓許多人知道了。人們紛紛譴責:根寶這老家伙怎么能這樣呢﹖
水生聽大人們說得性起,也在牌桌邊說,寶叔這個有毛病,“我們家的蓮子”,嘻嘻,“我們家的蓮子”,這個人肯定有毛病。
丁旺說,你小子可別亂講。
根寶不知從誰人的口中知道了人們的議論知道了人們指責他把遺像掛起來的事,他頗有些傷感。許多年來,他總感覺自己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方面是他煩惱生厭的世界,一方面是他向往心儀的世界。前者他得同人交往,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如果不這樣,人們會覺得他孤僻、不合群,而這樣做,各種各樣的東西又會牽動回憶。不說自己難受,說出來同樣會被人認為古怪。后者他想永遠生活在對往事對蓮子的追憶里,將自己像繭一樣包裹起來。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常令他困惑萎頓。他懶得同人家理論,倒是慧云他覺得由衷地對不起。既然村里人反對把遺像掛起來,那就另找一個地方吧。掛在什么地方好呢﹖掛在堂屋里會招致議論,又不能掛在房間里,那就得尋找一個外人沒法知道的地方,既可以把蓮子的遺像掛起來,又可以堆放蓮子生前的遺物。
根寶家的房子后是一個籬笆筑成的后院,里面種了幾十柑橘,果子成熟時,他在后院摘橘桔,忽然有了主意。他家的房子是一層平房,不是—直 沒地方曬谷物嗎﹖根寶好—陣興奮,找來廢棄的木料,拔掉好幾排柑橘,就開始忙活起來。雖然他不會木工,常常需要停下來琢磨,他絲毫也不覺得厭倦。能給自己心愛的人搭建一個憑吊的閣樓還有什么克服不了呢﹖
五天后,一座高高的閣樓在村里出現了。四周各用一根木樁支撐。二米高的木制平臺上,一邊是—個十幾平米的小木屋,一邊是一個空著的場地,在向陽的一旁還懸掛了一根長竹桿。遠遠望去,像是那里又冒出了一個鬼子的炮樓。
村里人很不明白,說根寶你瘋了嗎﹖建這么個臺子干啥﹖根寶笑了笑,我曬曬東西,你看我家不是一直沒地方曬谷子嗎﹖人們又說,那么你建—個閣樓干啥﹖你兒子不也上大學了?根寶說,這你就不懂了﹖這不是可以減少搬運之苦嗎﹖人們雖然心存疑慮,也懶得多問,不定就把根寶得罪了。根寶樂得清閑,每日在閣樓里上上下下,出出進進,覺著日子更充實更心舒了。
村子里的人終日看見根寶在閣樓里出出進進,還看見暗夜里出現的燈光,人們的心中就多出了一個謎。根寶這家伙在里面干什么呢﹖背地里人們相互詢問,誰也不明白,便都得出一個一致的結論:根寶這家伙古怪透頂,里面一定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如不是深秋的一天在河邊修渠,或許這個秘密還會等待很久。那會兒,一村人都在河灣里修水渠,根寶正在把一鍬土掀上岸,丁旺忽地對根寶說,根寶呵,你家兒子也這么大了,你為什么還不說一個﹖根寶一愣怔,一鍬土就跌進了水里,讓一旁的水打濺上了一身的泥。水燈說,是呀,你為什么還不說一個﹖根寶說,都胡子拉茬了還說個屁。張嫂說,想說屁還不簡單,我這就給你……一村人都笑了。
根寶感到臉熱心跳,血往上涌,說話就不中聽了:
難道水燈是屁﹖你說的是屁﹖
張嫂說,水燈是屁。我已經說了屁了,不需要了,你倒是可以說一個。
根寶又一陣血往上涌,一個巴掌就落在了張嫂的臉上。張嫂欲上去抓根寶的頭發,但被根寶躲開了。
水燈見自家女人吃了虧,一拳打在根寶的鼻梁上,把根寶的鼻子砸開了花。兩個男人很快糾纏在一起。人們紛紛上前勸架,才將兩個拉開了。
根寶說,你狗日的不要欺負人,老子說不說關你屁事。
水燈說,關我屁事﹖你他媽的有毛病。慧云是多好的女人,你不要。你口口聲聲我們家的蓮子,你說得回來嗎﹖你以為人家蠻喜歡聽。
根寶說,老子不要你聽。
水燈說,哪個四十幾歲的男人把遺像掛起來,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是不是那東西生銹了﹖
根寶說,老于生銹了﹖你把你媳婦兒褲子脫了讓老子試試。
水燈說,你不配。
這次吵罵一下子把根寶十幾年的信念擊碎了,他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干什么都沒有精神。地里的蘿卜、早該拔了,他也懶得管。每天,根寶像蛇一樣蜷縮在他的閣樓里,到了吃飯的時候人也懶得動,顯見得有些癡了。他的腦子里開始閃現蓮子的聲音、身影和一些紛亂的圖像,有時是蓮子在勞作,在做飯,有時又是蓮子去杜家村時憤怒的表情,他甚至懷疑蓮子會是別人推下河去的。為了弄清這個問題,他特意去了那座木橋,在河邊磨蹭了許久。各種古怪的念頭,諸如他和慧云到底孰是孰非,遺像掛起來究竟對不對﹖時常縈繞在心際。有時候,他甚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懷疑。農村里都有人死投胎的說法,他就想蓮子投到哪家去呢﹖從木橋磨蹭回來,一位同村的小姑娘走在放學的路上,他發現小姑娘和蓮子的臉型特別像,就將小姑娘一把抱住了,說蓮子你是蓮子嗎﹖把小姑娘嚇得嚶嚶哭起來。
根寶的閣樓里常常會飛進一些小昆蟲,他也懶得驅趕,他想一定是蓮子變成昆蟲來看他了。他說蓮子啊蓮子,你還認得我嗎﹖你還是回來了,你還是回來了啊。說著他就去捧那些小昆蟲,但那些蟲子就像蓮子套知了一樣快要接近時就飛走了。根寶越發嘮叨了,蓮子呵,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是叫你要注意身體,沒說不準你打麻將的呀
閣樓里不長時間就有了老鼠,他又懷疑其中有一只是蓮子變的,一任那個老鼠啃吃糧食。他說蓮子呵,蓮子,你真好吃啊,這下好了吧,你先前不吃紅薯的,你知道厲害了吧。你不去杜家村,你怎么會吃紅薯,怎么會吃紅薯呢……
轉眼冬天到了,許多地方下了雪。一只小麻雀不知何時落在了曬衣服的竹竿上。根寶從閣樓里出來,看見后很是吃驚,冬天怎么會有麻雀呢﹖他朝它揮了揮手,小麻雀紋絲不動。根寶慢吞吞地走上前,張開雙手待把它捉住,小麻雀忽地飛起來,落在了閣樓的木門上。根寶再走近,小麻雀徑直飛了進去。
根寶好不驚喜,說蓮子呵,你真的還是回來了,跟著便進屋去找。他找遍了閣樓里的旮旯角角也沒能把小麻雀找到,小麻雀就像是從世界上消失了。根寶說,蓮子呵,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你出來呵,出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你都走了這么多年你還在生我的氣,你為什么就不能原諒我﹖我現在還是一個人過呢,你為什么就不能原諒啊。根寶邊喊邊砸東西。一個人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夜幕降臨時,根寶想蓮子真的不能原諒他了,也不再在閣樓里哀號。他從里面出來,準備去廚房里燒晚飯,又發現了那只小麻雀,就落在樓梯口的一株柑橘樹上。根寶迅速朝它攆去,小麻雀像是蓄足了力量,一下飛過了平房。根寶快步穿過過道,走到門外,發現小麻雀停在門前的小路上。根寶再次向它走過去。就像成心同根寶過不去似的,小麻雀始終與根寶保持著一段距離,每每根寶走近,小麻雀就飛走;根寶一停下,小麻雀又不動了。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過了柳樹林,蘿卜地,走到了河邊,最后小麻雀落在河崖旁的一株茅草上。
根寶喘著粗氣,說蓮子呵,你跑呵,跑不動了吧。嘻嘻,我就知道你跑不過我。他屏息靜氣,用盡全身力量向小麻雀撲去,“轟隆”一聲,從河崖上失足落下。
傍晚的河面泛著銀灰色的光,入水的瞬間他隱約記起來了,蓮子下田時是穿著灰色的褲子,是的,灰色的。那么鞋子呢﹖來不及多想,一個浪頭劈面打來,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切歸于平靜,河崖上的小麻雀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咕咕地叫起來。
桃 夭(散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詩經·南風·桃夭》
三四月的清華園,粉桃碧草,綠樹參天。忙碌于畢業的我們,心中本該充滿懷舊感傷和憧憬期待,只可惜SARS的出現,讓這一切都無聲地黯淡下去了。
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法學院的院慶晚會總是在春天,和別的系“129”的學生節辦在隆冬很不一樣,因為我們是復建于4月的新院。但是這次我們的院慶——第一次畢業晚會推遲了,而且似乎是無限期 地推遲了。想到前幾天大家還在忙著改劇本,錄歌,排練,憧憬大禮堂的彩光交錯,人聲鼎沸,現在卻已經被SARS沖淡得全無氣氛,讓人不免感到有一點感傷和無奈。
無奈歸無奈,大家卻是非常的贊同學校和院里的安排,畢竟生命只有一次,我們的生命不僅屬于我們自己,也屬于我們的父母愛人,親人朋友,而園子里的師生就更因為SARS而變得 共存共榮了。
不可否認,我們的教授和老師是儒雅的,和我們經常保持著紳士淑女那樣恰到好處的距離和親切。然而,4月15日王振民老師在違憲審查課上表現出來的關心我們健康的態度讓我很受感動。周五下午我在名利樓遇到了王晨光院長,我以為他不認識我,所以一看到他我就習慣地停下腳步準備躲開對于老師我一向如此,沒想到王晨光老師叫我的名字然后對我說法律診所的同學可以放緩辦案子,大家要注意不要跑出去太遠,要保重身體……后來看到SMTHBBS SL版王晨光老師寫給大家的信里面有一段話“面對前所未有的病毒,對學生的生命負責,是每一個老師的責任。我們不能再延續前一段的做法,把大事化小。這不是什么大無畏的精神,而是在掩蓋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因為個人有勇氣而忽視其他人的權利,更不能置公眾利益于不顧。”說實在的,對于SARS,學校和院里除了一張張宣傳單以外,就無更多的慰藉。也許人和人之間言語的交流或者師生之間書面的交流更能體現出在這危地之中的溫情,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互不關心的冷漠與緊張的疏離。在園子里將近四年的學習生活里,我們或許不喜歡這個老師的枯燥的教學方式,也許還不滿意那個老師的不合邏輯的分析,但是很多時候,我們又不得不為他們寧靜致遠中的智慧,激情迸發出的火花所感嘆折服。我們在大學所學到的最重要的也許就是這種做人為學的氣質吧。
傾城之戀
每天陷于清華園中,忙于清洗和消毒,免不了讓我想起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似乎在生死之間,才有了真正經過洗徹靈魂之后的愛戀。“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 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 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SARS到底有多嚴重,看看每日飚升的數字就知道了,誰能說自己一點也不恐懼呢﹖有的時候真的懷疑自己會是園子里第一批被隔離的人,但是身邊有了一個噓寒問暖的人總是覺得會堅強很多,手牽手在園子里散步,也會覺得心情愉快和放松,雖然談論都是與SARS有關的話題。但是,也許就是這場瘟疫,就像《傾城之戀》里的香港淪陷于日軍的轟炸一樣,“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我們消除了世俗的雜念,每時每刻,祈禱清華園的生命與健康。就是這樣簡單閑適的生活為我們帶來了傾心交談的機會,手牽手在 園中散步的機會。一句溫暖的話,一個鼓勵的眼神都讓人感到生的溫暖和希望。簡單的幸福,簡單的愛,讓人記憶永久,珍愛一生。
經歷了生死離別的愛情,才會有《卡薩布蘭卡》《白樺林》那樣的愛情。但愿我們的愛安全無恙,順利度過非典時期,得到一張健康的愛情證書。
“傳奇里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
雙城故事
在外求學的人難免一心掛兩腸, 自陷危地,還想念著家鄉的父母。每每想起這一點,禁不住淚如泉涌,但愿父母相信我們這邊還好,而我們則是真心的祈禱他們那邊是真的好。
我的一個老鄉的老媽聽說我們這邊有SARS,要從湖北寄50個口罩過來給他兒子和身邊的同學朋友。一般來講,CCTV新聞在一地的可信度與它和該地的距離成正比,從這點來講CCTV不壞,起碼我的父母很相信我的安全和他們自己的安全。我企圖告訴他們我的處境,他們反過來勸我不要緊張。讓父母放心最重要,話雖如此,但是父母不明白自己的女兒已經處于二級戰備的疫區境況,還是會讓我覺得很不快。雙方各說各話,全無共同語言。老爸打電話說“聽說喝中藥可以預防”,我說“我們買不到”,他說“那就算了”……唉,接著他就去打電腦游戲去了。不過媽媽還是應我的要求寄過來了40個一次性口罩和14個外科手術口罩——我打算SARS爆發的時候用。
讓我擔心的,不是他們對我的處境的樂觀估計,而是對他們自己處境的樂觀,似乎家鄉真是SARS的世外桃源。唉,只能每天為他們祈禱了。但愿疫情不要爆發,轉移、擴散。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不逃回去了,畢竟身處疫區,到處亂跑尤其是跑回家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沒想到,某日,媒體公布的疫情突然急轉直下,父母突然開始很擔心了,于是給我訂了機票,找朋友聯系了車來接我離校去機場。于是我就打算不顧一切地回家,連夜想好了飛奔回家自我隔離的計劃——為了不危及父母和鄉親。當然,我是比較聽話的,在被院領導拒絕之后,很乖地留在了清華園。
生活來不得每日的緊張,否則就要疲憊了,渙散了,也許我現在已經無心去光顧曾經讓我心驚肉跳的SARS版了,似乎有驚無險,似乎又危機四伏,我已經沒有精力去計算今后的種種可能,除了家鄉的SARS數字升高會讓我破口大罵罵天理罵人倫以外。沒有了四處奔波辦理案子,沒有了夾著書包去上課,周圍滿滿的人都在草地上打撲克聊天談殺人電影,BBS上到處是大家參政議政愛國主義的激揚文字,我們可以有閑暇寫點傷今懷古的酸文,在澡堂唱唱歌抒發一下自已的情懷,其實也不是壞事,也許這正是我所期盼的大學生活。
而我爸爸卻似乎已經陷入不可自拔的精神危機了,即俗稱的“SARS恐懼癥”,他每日都在計算北京新增的SARS人數,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相反,媽媽倒是很樂觀。這點和李杏杏家比較像。李爸爸每天一兩個小時沒有收到杏杏的短信就要打電話找人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SARS沒有讓我們的生活黯淡下去,生之樂趣在這時候反倒顯得比平時更加可貴和明顯,不去計較什么,也不去奢求什么,只要有力地防范,我相信我們可以戰勝SARS。最后,謹祝法九全體同學們身體健康,前程似錦。SARS都捱過了,還有什么捱不過﹖
老人和面包(散文)
又是植樹節。縣直機關的干部職工們抬著一箱箱啤酒,提著一只只燒雞、一袋袋面包上了車,帶上十字鎬到光頭山植樹去。
雨后放晴,天空瓦藍一片。這樣的天氣,不僅好植樹,也極好踏青。光頭山名雖不雅,樹少,草卻是有的。一放牛的老漢坐在地上卷著旱煙,不遠處一頭老牛悠閑地吃青草,頸上的鈴鐺“叮咚叮咚”地響著,好一派田園春光。
經管局機關的小伙子、大姑娘們走下車,按照林業部門畫的灰記找自己的地段。今天名曰植樹,實為挖溝。任務雖不大,卻很繁重,要挖成長兩米、寬深各1米的溝,待林業部門用一個特制的木架驗收合格后才算完成了任務。
頭兒按照男女老少搭配,把勞力分成兩個組,換班勞動。先是半小時一換,后是十分鐘一換,這溝仍不見成形,有人喊震得手疼,有人叫手打起了血泡,士氣漸漸低落。
打血泡是事實,完不成任務不能回家也是不假的。這時就有人建議干脆請個小工,付點錢。有人說這建議蠻好,就請這放牛的老漢,頭兒只好同意,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不知老人愿不愿意。
頭兒走攏去一說,老漢說不要錢,只要兩個面包帶回給孫子吃。頭兒見老人如此爽快,說再加兩個面包。
于是,小伙子、大姑娘們就歡呼雀躍,有的去“斗地主”,有的去采摘野花野草。
于是老漢吐一口涎水往手上搓搓,就揮舞十字鎬干起來。老人極懂竅門,只一挖,一拗,石頭就一塊塊松動。
頭兒有時間得以在工地上轉轉,只見山頭山腳紅旗招展,山腳下因土層較厚,挖起來輕松,干部職工們干得較歡。挖的人也好,玩的人也罷,這光頭山植樹挖溝的場面還是蠻熱鬧的。
中午了,小伙子、大姑娘們席地而坐,就著雞腿、啤酒、面包吃喝著。頭兒叫干得正歡的老漢歇歇,一起吃午餐,老人說不餓,頭兒就不再堅持。
時間晃得好快。下午三、四點鐘光景,一條長2米、寬深各1米的溝挖成了,林業部門的技術員一次驗收合格。小伙子們收拾工具準備回家,頭兒卻讓一件事鬧得好不尷尬:面包吃完了!頭兒說給20塊錢,老漢不要;頭兒以為老漢嫌錢少,說再加10塊錢,老漢還是不要;頭兒心想今天碰上了一個難纏的老頭兒,不耐煩地說,“30塊錢要買多少個面包?你堅持要面包的話,我就去我兄弟單位借三個面包來”。老漢說做點事算不了什么的,沒有面包就算了,山里的小孩吃不吃面包無所謂的。
頭兒終于帶領小伙子、大姑娘們乘車往回走了,車里的人們七嘴八舌問頭兒今天勞動發多少補助?頭兒心情悶悶的,他從后窗望去,只見老人還站在那兒向大伙揮手,那頭老牛只顧低著頭吃草,仿佛今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那“叮咚叮咚”的鈴聲依然響著,顯得悠遠而綿長……
麥田守望(外二首)
這時你應該站在懸崖邊
像那個戴紅色鴨舌帽的美國
男孩一樣
照看那些頑皮的孩子
他們隨時可能從麥田奔跑過來
釀成悲劇
就像秋天里的稻草人
你必須忘掉周末的咖啡
三百平米的房子和哈根達斯
甚至互聯網與流行音樂
我知道你十七歲喜歡的一個女子
半年以前嫁為人婦
知道你曾和她走過了
燈光陰暗的小巷
當時你想吻她的額頭
之后你和她在懸崖相遇
看那些游戲在麥田里的孩子
她說
你們已經站在了時間的兩岸
不會再穿
舊時的衣服
不會再玩
昔日的游戲
秋天十四行
秋天在落葉的惋嘆中訴說時光
秋天在六級風力的漸進中起舞
我們引以為榮的秋天
帶著成熟與溫情的光環
一萬只金色的果子在枝頭發出合唱
一幅油畫定格在鄉村
鳥們開始流浪生涯
歌謠如此嘹亮
而我所見到的城市正飽受風寒
這些灰色的建筑多么孤獨
在煙塵里他們代言了慵懶
秋天的拂曉是寧靜的
唯有露珠沾墜掉草葉
讓詩人萌生
秋水的幻想
在 異 鄉
總是回想人在西窗的低語
如同雨后的芭蕉讓人悲切
當年我涉過秋霜
淚水盈滿雙眼
你不會看見
你的背影是我靈魂的致命傷
我們像不同季節的風
吹向不同的方向
帶著詩歌上路
它們在血液里沸騰
我身穿衣領破舊的襯衣
在城市的每條街道行走
第一枚葉子降落的時候
我祈禱黑夜降臨
在難得的夢里
或許能夠眺望你
站在星光的家園
如果歌聲引領我回眸
我想已經是夏天
時間的大門打開
你豐盈的身姿會不會站在
南風的坡地
像一棵
早熟的玉米
詞 二 首
江 梅 引 紅梅
壬午末,余年屆五十,友人送梅賀壽,甚喜。敬梅高潔,遂賦此章,以為五十抒懷。
江城春晚訪紅梅,歲寒開,暗香來。鐵骨仙姿,獨自綻高臺。縱使懸崖冰萬丈,傲霜雪,渺塵遠,還有誰? 月下花神欲扶蕊,度玉關,香萬里。翠旌碧綺。坐吟久,神蕩魂飛。細數枝頭,不覺淚沾衣。已是黃昏休訝晚,笑桃李,任東風,破帽吹。
摸 魚 兒
清明吊亡父兼寄諸兄弟
看世間,最傷情處,莫過生死相訣。招魂楚些天噓曙,喪鼓鏃心啼血。肝膽裂。棺蓋土,墓前紙馬香錢雪。今生緣絕。問此去泉臺,關山不度,忍把稚兒別? 年來苦,本擬細與訴說。未料先已言噎。人生多是風波旅,幸有眾心關切。兒女杰,瀧岡語,阡頭文字書功閱。奠呈父碣,嘆暑去寒來,后人如許,還自慰親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