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元月的一天。陰霾籠罩的江漢平原,白雪皚皚的曠野中出現了一幅令人動容的畫面:一個年輕英俊的學子虔誠地跪在湖邊的一座新墳前,一張張地燒完紙錢,恭恭敬敬地俯伏下去磕了三個頭后,哽咽著說:“爸爸,您好好安息吧,兒子放寒假了,來看看您老人家。您再也不用為我上大學的事操心發愁了!”這個英俊青年名叫王亮,是中央美術學院一年級新生。這次放寒假,他匆匆趕回湖北荊州市馬山鎮蔡橋村老家,第一件事就是看望墳塋里的爸爸。他所告慰的“再也不用……”包含了太多令人辛酸的內涵:他先后三次收到過大學入學通知書,每一次為他能夠跨進大學的門檻,爸爸都為他耗盡了心血。最后這一次是爸爸用生命圓了他的大學夢。其實,熱淚涌流的他所刻骨銘心感念終生的爸爸,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而是他的繼父。
一
王亮的繼父名叫馬冬軍,原是湖北省鄂西恩施土家族自治州宣恩縣大臥龍鄉窮山溝里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
那是1990年的夏天,王亮的父親王繼雄因患肝癌不幸辭世。一年多后,經人牽線,母親郭永容便與馬冬軍走到了一起。馬冬軍當然清楚,本來就不富裕的王家因為治療絕癥病人而債臺高筑,走進這個家庭就意味著,從此以后他一生一世就與貧窮拴在了一起。但這雙孤兒寡母的凄苦情狀叫他心里發酸,他便無怨無悔地擔當起了一家之主的重任。
那時,出生于1984年10月14日的王亮才5歲多點,可謂少不更事。他對這個頂替爸爸角色的人并不喜歡,見了他就是一副“敵視”的目光。馬冬軍笑笑并不介意,照樣泥里水里風里雨里地勤扒苦做,哪怕耕地時揀到幾顆野荸薺也要帶回來給小亮亮吃。小亮亮呢,愛理不理的。媽媽郭永容怕馬冬軍不痛快,就勸他說:“你不要急,感情要慢慢培養。”馬冬軍嘿嘿一笑說:“他就是我的親兒子,哪有當爹的跟兒子計較的。”
背地里媽媽郭永容把小亮亮攬在懷里對他說:“你看你爸爸對你多好,我們這個家全靠他撐著哩,你該改口喊爸爸了。”小亮亮想了半天,覺得這個人當個叔叔還行,讓他叫爸爸,沒門。
轉眼小亮亮上小學了,接接送送全由馬冬軍搶著包下來。媽媽郭永容說:“小孩子莫從小慣壞了。”馬冬軍卻說:“路上車來車往的,萬一有個好歹怎么辦?我不放心。”有時天下雨了,馬冬軍干脆就把小亮亮往脖子上一架,讓小家伙當馬騎著回家,路上馬冬軍就叫他唱個歌聽聽,小家伙稚嫩的嗓子就唱起“小燕子穿花衣……”日子一長,小亮亮喊叔叔就不再磕磕巴巴了,喊聲里有了親情的味道。馬冬軍心里真比吃了蜜還甜。從讀小學一年級開始,小亮亮成績一直處在班上前二三名。一次在接亮亮回家的路上,馬冬軍鄭重地說:“你要發奮好好讀書,日后上大學,要不我就打爛你的屁股!”小亮伸了伸舌頭。小亮亮與小伙伴們玩耍時當作機密似地告訴小伙伴們:“我家的叔叔好厲害!他說我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就打爛我的屁股!”
小亮亮有個“業余”愛好:喜歡畫畫。媽媽郭永容批評亮亮不務“正業”,堅決要他去掉這個“壞毛病”。想不到“叔叔”馬冬軍卻勸媽媽說:“這是孩子的正當愛好,怎么能潑冷水呢。”并經常揀來許多香煙盒小心拆開給他當紙用,還給他買來各種彩筆。這些小小關愛都潤物細無聲地潤進了小亮亮的心田里。
一次,正在家里寫作業的亮亮聽到媽媽與叔叔爭執什么。媽媽說:“無論如何我得給你生個親生的孩子!”叔叔卻堅決地說:“不,亮亮就是我的兒子,再生一個我哪有那么多精力照顧亮亮呀。”爭執到最后,叔叔妥協了說:“過幾年再說吧。”這話亮亮聽得懂,他不禁愣住了:叔叔是真心地愛自己的呀。他不禁跑過去,抱著叔叔的脖子說:“叔叔你真好!我也想要個妹妹哩!”1992年8月21日,媽媽果真為他生了個小妹妹,取名馬琳。本來就貧寒的家庭從此更是捉襟見肘了。村里別的人家紛紛立起樓房,他們家卻還是兩間簡陋的磚瓦房,空空蕩蕩的家里除了那臺14吋黑白電視機外,再也找不出件像樣的家具。
叔叔仍像過去一樣,遇到天陰下雨或刮風飄雪,就跑到六里外的鎮學校(小學設在鎮上)給亮亮送傘送衣服。1996年初冬一個陰霾滿天的日子,正在鎮里馬東中學讀初一的小王亮被突然而至的寒潮凍得瑟瑟發抖,正在這時,叔叔用農用塑料薄膜包著件棉衣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叔叔還怕亮亮冷,索性連自己穿著的棉衣也脫下來強行穿在了小王亮的身上。小王亮想著身子單薄的叔叔終日含辛茹苦地操持這個家,時時刻刻都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心里一陣陣發熱發酸。
初中三年很快過去了。1998年7月,王亮以優異成績被湖北重點高中荊州中學錄取,可是懂事的王亮卻堅持就在馬山普通高中上學算了。他說:“到城里上高中費用太貴,在馬山能為家里節省不少哩!。”為這,他與叔叔發生了爭執。叔叔生氣地說:“要讀就讀最好的學校,今后就有把握考上大學,別人家的孩子想上那么好的學校都想不到呢。”王亮的倔勁上來了說:“不,我就要在馬山讀高中!”在王亮印象里,一向慈愛的叔叔第一次生氣了,揮舞著拳頭說:“你不聽話,小心我揍你個小混蛋!”王亮梗著個脖子發狠地說:“你揍吧,你揍我也要在馬山高中讀!”還是媽媽郭永容從中相勸才熄滅了這場父子爭執。郭永容用身子擋在父子中間,淚流滿面地說道:“你們都別爭了,我懂得你們父子倆的心意!”
當晚在媽媽的勸說下,王亮蹭到生著悶氣的叔叔跟前,說:“叔,我錯了,我不該頂撞你。人只要勤奮刻苦,到哪都能有出息。”彼此當然都懂得對方的一片好心,叔叔是為了他的前途著想,王亮則是為家里省幾個錢。他怎么不想上省重點高中呢?可是家境就那個樣子,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了叔叔一個人的肩上,他不忍心哪。聽了兒子的道歉,一直默默抽著劣質煙的叔叔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掉淚了。叔叔只說了一句:“亮兒,叔叔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在馬山高中三年就全是住讀了,王亮更加刻苦,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常常就是王亮。他不僅要使正課門門拿下好的名次,酷愛繪畫藝術的他還常常練習寫生素描和挖來黃泥搞雕塑,比別的孩子付出更多的心血和汗水。讀高三的一個冬天的夜晚,沉醉在雕塑里的王亮壓根沒顧得上吃晚飯,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到哪兒弄吃的呢?他正犯愁時,叔叔馬冬軍趟了五六里雪水路趕到了學校,神奇般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叔叔從身上棉衣胸口取出用塑料薄膜包了好幾層的一小罐雞湯來,說:“亮亮,趁熱吃了吧!”后來王亮才知道,賢惠的媽媽郭永容心痛叔叔終日操勞,人瘦得不成樣子,專門為叔叔開了的一次小灶,叔叔卻堅持要給王亮吃,說娃兒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讀書又那么苦,不補補身子怎么行。王亮聽了媽媽的述說,感動得熱淚直流。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大學回報叔叔的愛。
二
2001年7月,王亮果然考上了華中師范大學藝術系。那些天王亮歌聲不斷:“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接到入學通知書那天,叔叔在褲子上將手擦了又擦,無價之寶似地把那張通知書摩挲了又摩挲。臉上每道皺紋里都是笑。可是報到通知書上載明,報名時需要一次性交清八千元,這對他這種貧寒的家庭來說,不啻天文數字,舊債尚未了,又要新添這大一筆錢,一家人頓時笑臉換愁容。瞅瞅空蕩蕩的家里,又沒有可變賣的東西,那就只好借了!于是,那些天,叔叔與媽媽終日奔波于親戚朋友家,可是親朋好友也都是窮家小戶,10多天下來也只湊了四五千元。一家人陷入愁云慘霧里。叔叔咬咬牙說:“我再到城里去想想法子去!”直到天很晚了叔叔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滿臉的沮喪回來了,當晚連晚飯也沒吃就倒在了床上。媽媽將飯送到他的床前,勸他填填肚子。叔叔卻甕聲甕氣地說:“我在城里吃過了!”媽媽知道叔叔說的是假話,一定是為兒子借錢的事沒有著落而焦慮。
第二天媽媽給叔叔洗衣服時,發現叔叔口袋里竟裝著血站的血液化驗單,王亮一看愣住了,媽媽也愣住了,眼淚突然奪眶而出,說:“你你你……怎么這么做喲……”一旁的叔叔猛地蹲下,抱住頭愧疚地說:“人不中用,連血都不合格,別人說我的血不符合要求,我我……”王亮激動得大叫一聲“爸爸,爸爸!您不能這么做,您會把自己弄垮的!”一把竟將馬冬軍抱住了。馬冬軍起先訝然地張大了嘴,他渴盼了多少年的一聲“爸爸”終于響在了耳邊,不由激動而深情地“唉”地答應了一聲,那滿眼的淚花隨即涌了出來。那一瞬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這對父子倆都將對方真正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了。馬冬軍堅定地說:“亮兒,我們再想想辦法,這學一定得上!”
直到報到那天,也只湊了近六千元。爸爸馬冬軍與媽媽郭永容把兒子送到馬山車站——他們不能像別的有錢人家,父母親自送兒女到大學報到。當車就要開走時,爸爸馬冬軍與媽媽郭永容殷殷地叮囑了又叮囑:“兒呀,路上要多加小心!錢縫在口袋里不要輕易拆開!”
按照爸爸媽媽商量的辦法,到學校報到時好好向老師說明情況,看能不能在時間上緩一緩,可是華師只能按規定辦事,愛莫能助,出于好心,給了王亮半個月的報到延長期限。王亮只好含淚返回老家。馬冬軍強忍著淚水安慰兒子說:“亮兒,別急,辦法總會有的,我再去跑跑。”馬冬軍又是起早貪晚地到處求人借錢……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半個月就這樣溜走了,錢卻分文未籌到。上大學的事就這樣泡湯了。那個晚上,馬冬軍一夜未眠,他躲在屋后邊一個角落里,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脯,喃喃地責怪自己。是媽媽與王亮把爸爸扶回家的。王亮說:“爸,今年不行還有明年。明年我照樣會考上大學的。”那一夜,四十多歲的爸爸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像一個病人似的羸弱。
就在王亮重又回到馬山高中,新年過去不久,干活總打不起精神來的爸爸被媽媽硬逼到血防站去檢查,確診患有血吸蟲病。強撐著的爸爸于是不得不住進血防所。血防所在進一步給他查血吸蟲時,發現馬冬軍的肝上也有問題,醫生說:“你也得好好治治肝上的毛病!不然后果不堪設想。”馬冬軍連連搖頭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沒個頭痛腦熱的,算了哩。”他心里想的是那得花多少錢哪!他懇切地請求醫生,不要將這事告訴家里人了,尤其不能讓正在讀書的兒子王亮知道。
盡管他再三叫醫生保密,可臉上的顏色還是彰顯了出來:蠟黃帶綠,典型的肝病癥狀。深愛自己丈夫的郭永容又一次硬逼著他到鎮上的醫院去檢查,原來馬冬軍這次得了黃疸性肝炎。鎮醫院建議他最好到城里大醫院去治療,說鬧不好今后會釀成大病癥。馬冬軍一打聽,沒有二三千元下不來,他說什么也不肯去城里住院了,說:“有那二三千元我兒子大學不就上了?”無論妻子怎樣哭著要他去住院,他硬是舍不得那幾千元,最后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妥協,到鎮醫院去治幾天。
王亮知道爸爸住院了,幾乎天天都往醫院跑一趟,去看望爸爸,細心的王亮知道爸爸愛聽“少年壯志不言愁”,就輕輕哼唱:“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前幾次馬冬軍總說一點小病沒啥,后來他就發起“脾氣”,說:“你小子老往醫院跑個什么。”他其實怕兒子耽誤了學習。這樣草草地治了上十天,就再也不愿住下去了。醫院沒法,就把他的妻子郭永容找來勸他。他反倒耐心地勸起妻子來:“亮兒聰明,這次準能考上,不是等著要用錢么?能省一個是一個。我這病撐一撐也就過去了。”無論妻子怎么說,他還是堅持出了院。
為了讓兒子這年考上后湊夠學費,馬冬軍更加沒命地投入勤扒苦做中,三四畝棉花與稻谷地里,天天都有他起早貪黑的身影。妻子郭永容心痛得時時想哭,就把家里雞下的蛋拿來給他補身子。馬冬軍卻倔犟地說:“我不吃!”又責怪妻子說:“不曉得攢起來換幾個錢?”
這時馬冬軍的親女兒馬琳已經是九歲多的小姑娘了,到了喜歡打扮的年齡,可總是一身“落伍”的舊衣服,而哥哥穿著雖說不上有多好,但卻總比她“洋氣”。一次媽媽拿出二十多元積攢的錢準備給她扯點花布做件衣服。爸爸馬冬軍知道了,生氣地攔住了,并責怪妻子不該寵著她,說:“小孩家從哪學會了這些壞毛病,跟別人有錢人家比個什么?”馬琳本來高興地向小伙伴炫耀過,說幾天后自己也有新衣服穿了。盼哪盼地盼了幾天,誰知被爸爸從中攔阻,美麗的熱望成了泡影,不禁委屈得大哭起來。她悄悄問媽媽:“爸爸是不是我的親爸爸呀?”媽媽心酸酸地:“爸爸是世界上最親的親爸爸。”馬琳生氣地說:“我不信,他是哥哥最親的親爸爸。”當晚馬冬軍摟著馬琳,吻著她的頭發柔聲說:“乖孩子,等哥哥上了大學,家里的雞呀蛋呀新衣服呀,你想哪樣就都有了。誰叫你是我與媽媽從棉花地里揀回來的呢!”一句話說得初懂人事的小馬琳咯咯地笑起來。
日子就這么在苦澀與歡樂中度過,很快就迎來了2002年7月的高考。結果王亮被西安某美術學院錄取了。全家人就像過節一樣高興。可是對方通過傳呼電話告訴王亮說:“我們非常嘗識你的專業水平,你今后一定會在美術方面大有造詣。”然后話題一轉,說:“由于你的文化分尚差3分,希望你能交三萬元的費用來我院深造……”
宛如一盆冰水兜頭潑來,王亮拖著鉛沉的步子回到家里,在爸爸媽媽一再追問下,他不得不說了實話。媽媽頓時被這巨大的數字嚇傻了。爸爸卻極有主見,說:“不能誤了娃兒一生,這學說什么也得上了。”那么錢呢?爸爸馬冬軍咬咬牙說:“我去跑,天總歸無絕人之路!”馬冬軍聽人說可以貸款,便狠狠心只好這么辦了。他先找農村信用社,后又跑到城里找銀行,好話說了幾籮筐,人家才同意貸。這可高興壞了馬冬軍。誰知銀行派人來看了他那兩間破房子后,就不同意貸款了,說你這兩間房子值得幾個錢?貸款你用什么作抵押?貸款這條路被堵死了。
馬冬軍還是不死心,決定回老家宣恩借錢去。他起了一個大早就起程了。經過一天的長途奔波才到了宣恩城里,盡管不時有車子經過,售票員手伸在窗外不停地喊叫:“到臥龍鄉的請上車!”那余下的二三十公里路他舍不得花錢,硬是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家。山里的石子路把他的雙腳硌出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血泡,鉆心般的疼痛陣陣襲來,到家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了,老父老母見了多年不見的兒子,高興得直掉眼淚,埋怨說:“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馬冬軍笑笑說:“來一趟費錢費時,我心里有二老就行了唄。”當晚他草草地吃了幾口老父老母做的飯菜,就連夜找親戚六眷去了。大山溝里的人家能有幾個錢?兩天多的奔波他總共借了不到一千元。還有叫他慪氣的話差點把他的肺都快氣炸了。有個親戚說:“冬軍,你咋這么憨哪,那娃兒是你親生的嗎?你犯得著嗎?”馬冬軍感到人格與尊嚴受到極大傷害,他氣不打一處出地撂下一句話掉頭就走:“他比我的親生兒子還親!不是我馬冬軍太憨,是我太沒本事了,叫我兒子跟著受連累了!”
三
回到馬山蔡橋村,馬冬軍感到對不起兒子,終日悶悶不樂。有時坐在那兒沉默著,呆盯著一個角落半天不說一句話。懂事的兒子王亮就把飯菜送到他手里,輕聲說:“爸,我想了想,這學看來不是我們窮人讀的,我我我……我不準備讀了,回來幫你種田吧。”想不到一向慈愛的父親倏地抬起頭,吼一樣說:“你說什么?你跟我再說一遍!”“爸,我不忍心,你會累垮的……”王亮兩眼里熱淚涌流。“少跟我啰嗦!即使今年上不了,明年我賣肝賣腎也要讓你走進大學課堂!”
一旁的郭永容把兒子推走,然后過來對丈夫說:“亮亮說的也是我的意思,就算今年上不了,明年考上了不照樣沒錢交學費?還是讓他回來跟你種田或是到外地打工去。”“不行!”馬冬軍的脾氣上來了說,“他要不跟我好好上學,看不打斷他的腿!今年學費高不上也就算了,明年我用這條命也要保證讓他上學!說不定明年國家政策越變越好了呢!”媽媽見勸不轉爸爸,只好含淚答應了。
這樣,王亮又一次走進馬山中學復讀。學校從校長熊圣宏到班主任范德春都被馬冬軍的博大愛心所感動,不僅又一次主動免去王亮的學費和其它費用,還專門為王亮開辟一個畫室,讓他在學好文化課的同時,讓繪畫特長更進一步(上一年馬山中學就是這樣做的)。為了不負親人與好心人的厚望,王亮更加勤奮刻苦地投入到學習中去了。心底飛出的歌聲為他解乏添勁:“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馬冬軍整天提不起精神,感到渾身哪兒都疼痛。但只要一想起兒子來,他就勁鼓鼓的。他同妻子郭永容商量后做出這樣的安排:把女兒送到宣恩老家,讓爺爺奶奶照顧她,這好歹能為家里節省幾個錢。然后妻子外出打工掙錢,他自己則把地里的農活忙出個頭緒后,也出去打工。
誰知要把女兒送往宣恩老家時,女兒馬琳卻高低不答應。她哭著說:“爸爸媽媽偏心眼,我不也是爸爸親生的么?”氣得爸爸打了她一巴掌。她越發大哭大鬧起來,馬冬軍只好把她抱在懷里耐心給她講道理。細說了家里窮寒狀況,并許諾說:“乖琳琳,先把你哥哥送上大學了,下一個就把重點放在你的身上,讓你也跟哥哥一樣考上大學。”女兒到底哽咽著點頭答應了。2002年底,馬冬軍就把親女兒送到了宣恩老家。爺爺奶奶自是喜歡,說保證不會委屈孫女,讓她在這兒好好上學。誰知馬冬軍就要離開宣恩時,畢竟朝夕相處,父女情深,女兒竟難舍難分哭哭啼啼地說:“爸爸,你不要我了?”馬冬軍吼道:“爸爸不是有言在先么,你胡說什么?”轉過身去竟淚雨滂沱。
回到荊州的馬山家里,妻子郭永容就打點行裝連夜趕到浙江義烏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馬冬軍既要侍弄好幾畝地,又要照顧好正在復讀的兒子王亮,常常忙完家里的一攤子已是深更半夜了,知道兒子也沒睡的他就步行六里多路趕到學校去看看兒子。有時送件衣服,有時送點吃的。見其他家境不錯的孩子又是隨身聽又是手表的裝備得新潮時髦,自己的兒子衣著寒酸,獨自貓在畫室里,畫得那么專心致志那么刻苦,馬冬軍既感到欣慰又感到辛酸。
當馬冬軍備齊農藥化肥種籽,插上早谷后,他就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詢問那里打工的情況怎么樣,妻子如實告訴他:她正給一個個體老板做皮帶,每月四五百元工錢。馬冬軍一聽高興了,說:“我馬上就趕來。”這樣,2003年3月上旬,馬冬軍也不顧渾身疼痛,千里迢迢趕到了義烏。夫妻二人一起給那個個體老板做皮帶,兩人每月加起來有一千多元的進項。雖然住在小窩棚里,吃著少油沒味的粗菜淡飯,可心里卻格外甜。夫妻二人幾乎每天都要算計一下,如果亮兒今年考上了大學,離那個巨額的學費還有多遠。只要月底一發工資,笑靨就重又回到他倆臉上。
這時,細心的郭永容發現,丈夫食欲總是不佳,端起碗來草草地撥拉幾口就說飽了。郭永容不放心,要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馬冬軍笑著說:“哪有那么嬌氣的,可能是胃不舒服吧。”這樣捱過一個月后馬冬軍已是骨瘦如柴了,郭永容實在不忍心了,硬逼著馬冬軍到義烏人民醫院去檢查。但馬冬軍卻根本就沒去做什么檢查,只向坐門診的大夫說了說癥狀,叫大夫開了藥方就去拿藥。一劃價,乖乖!200多元。馬冬軍說什么也不干了。在妻子的逼迫下,只得到街上藥店里按藥單標明的藥買了幾種。這樣每天邊打工邊服用。可是一段時間過后還是不見好轉。郭永容再次逼他到義烏醫院去好好檢查。起先馬冬軍還是不肯,說:“辛辛苦苦掙的那幾個錢不就扔在醫院里了么?”見實在躲不過就答應獨自一個人去,理由是兩人去就少了一份收入。郭永容也只好依從了。這次馬冬軍根本就沒有去檢查,而跟上次那樣,到門診那兒說了說癥狀,開了點藥就走人。晚上,妻子問他檢查的情況怎樣?馬冬軍笑笑說:“沒事,真的沒事。”
馬冬軍更加勤奮地與妻子投入計件工作中。這時他倆還操心著正在復讀的兒子王亮的情況,由于事先與兒子約好,一般要到晚上10點鐘才給湖北的馬山中學去個電話(這時打電話話費可減半),問問兒子復習等方面的情況。兒子總是滿懷信心地說,今年考上大學沒問題,而反倒問得最多的是爸爸的身體咋樣,并一再叮囑媽媽多多照顧好爸爸。每逢這時馬冬軍心里就曖曖的。
時間很快進入2003年5月底,見丈夫日漸消瘦下去,臉上更是一副病態,郭永容就專門向老板請了個假,拉著丈夫再次到義烏人民醫院去檢查。馬冬軍被逼無奈,只好跟著去了。誰知采血驗血CT的這么一檢查,竟發現肝上大有問題。醫生把郭永容叫到一邊悄悄告訴她:“從你丈夫肝上網狀紋看肯定得過血吸蟲病,后又得過肝病沒有及時很好治療吧,現在轉化成了肝癌。”這簡直如晴天霹靂,將郭永容擊懵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她躲在衛生間痛哭了好半天,出來后洗去臉上的淚痕,來到丈夫身邊。馬冬軍問她檢查的結果,問醫生是怎么說的。郭永容強忍著悲痛說:“沒啥,醫生說估計還是胃上有點問題。”馬冬軍高興了說:“我說嘛會有多大的問題?我兒子還沒進大學,閻王爺哪忍心叫我去報到?”
這時郭永容瞞著丈夫悄悄地與老板搞結算,一直到了6月2號,郭永容才把決定告訴給了丈夫——不過理由卻是另編的:“兒子快要高考了,我們回去吧!”起先馬冬軍不肯,說:“等高考結果出來了回去也不遲嘛,我們再堅持一段時間,能多掙一個是一個。”脾氣一向很溫順的郭永容卻發火了說:“高考是兒子的大事,別人家有錢的父母還陪著到城里租賓館的房間哩,我們起碼可以給亮兒送點飯菜去吧!”這一說丈夫不吭聲了。
四
夫妻二人乘火車轉汽車緊趕慢趕,2003年6月9號晚上才回到馬山家里,兒子王亮也高考完了。一見到兒子,馬冬軍就來了精神,忙問:“考得怎么樣?”王亮挺有信心地說:“爸,我感覺不錯,考上大學沒問題。”
在王亮與父親這么說著的時候,媽媽直朝兒子使眼色。王亮趕緊借故離開爸爸,跟著媽媽進到房間,悄聲問道:“爸爸怎么回事,該不是身體有什么毛病吧。”郭永容再也忍不住了,低泣著把一切都告訴給了兒子。兒子也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到底是男子漢,他毅然說道:“那就趕快送醫院吧。”然后又來到爸爸身邊,委婉地說:“爸,在義烏時醫生就說肝上有問題,叫事不宜遲,趕緊住院。”并主張住到城里的大醫院去。這時肝上的疼痛也一陣陣襲來,馬冬軍只好點頭答應住院。但他就是不肯到城里去住院,只同意住進鎮醫院。兒子見說服不了他,索性把病情說得近乎真實:“爸,你病得不輕哩,不到城里大醫院怕是難治好!”馬冬軍還是不答應到城里大醫院去治療。王亮知道爸爸的心事就說:“你不到大醫院去住院,那,這書我也不念了!”馬冬軍一聽發怒了說:“你小子既然這么說,那這病干脆我哪兒都不住了!”最后母子倆不得不妥協,連夜把馬冬軍送到了鎮醫院。
王亮與媽媽整天整夜都守候在病房里,精心侍候著馬冬軍。王亮悄悄問醫生:“我爸爸的病究竟咋樣?”好心的醫生嘆著氣悄聲告訴他:“你爸爸得的是肝癌,沒幾天日子捱了,這病硬是勞累成的,要是早點治哪會有今天這么嚴重的后果?”得到證實后,王亮頓時如雷轟頂,跑到外面哀哀地哭了一會。回到父親的床邊,卻不敢流露出半點憂傷的情緒,強作歡顏問爸想吃點什么。馬冬軍關心最多的是王亮填報什么學校?王亮幾乎想也沒想沖口而出:“我想填報美術類最高學府中央美術學院!”馬冬軍欣慰地笑了說:“我兒有志氣!”一旁的媽媽卻不同意說:“還是穩妥點好,要是錄不取后悔都來不及。”王亮嘴里說沒問題,其實他心里并沒有多少底。待爸爸睡過去了,他才俯在媽媽耳邊說:“我一定要這么填報,不然怎么對得起爸爸幾年的苦心,我就是要給爸爸帶來更大的驚喜!哪怕失敗了我也決不后悔!”
馬冬軍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沒因為劇痛的折磨而大喊大叫,他怕引起親人們的不安。這時他開始拒絕用好一點的藥,他聲音喑啞地說:“你們也不要瞞我了,我這病沒有什么治頭了,吃藥是白白把錢往水里扔。”恁是誰勸都不行。王亮也沒辦法,做兒子的他只能衣不解帶,日夜侍候在他的身邊,喂水喂飯端屎端尿,傾心做好這一切。有時爸爸神智清醒過來,就交待后事似地要王亮對媽媽孝順,上了大學要勤奮之類等等。這些,悲悲戚戚的王亮都點頭鄭重答應下來。一天爸爸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亮兒,爸爸想聽你唱少年壯志……”于是在死神漸漸逼近的病房里響起王亮帶淚帶血的輕唱聲:“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王亮分明看到了爸爸臉上欣慰的笑容,也懂得了爸爸為何叫他唱這首歌。爸爸是把自己能上大學看作他人生價值的體現!“好好……歷盡苦難……少年壯志……”爸爸用枯瘦的手輕輕拍打兒子的手臂。
6月17日,馬冬軍走完了42年的人生歷程。臨閉上眼睛那會,他顫動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亮兒……爸爸……對不起你……沒本事……讓你上……上……大學……”王亮哭得人事不省,他反復喊著:“爸爸,您是為我累死病死的呀……”按照當地風俗,他披麻戴孝盡到一個兒子的責任,與親人們一道將父親的骨灰安葬入土。
7月19日,果然,曾經出過美術史上一代大師劉海粟潘天壽的美術類的最高學府中央美術學院入學通知書飄然而至。王亮接到通知書的第一個舉動就是來到爸爸墳前告慰說:“爸爸,我被中央美術學院錄取了……”
可是面對2萬元的學費(美術學院的學費比一般大學要高,因為學生實習需要各種材料費和請模特費等),他又身處愁城中。家里除去給爸爸看病花去的錢,積積攢攢的加起來不過五六千元。
正當母子倆愁腸欲斷時,一直關愛王亮的馬山中學的熊圣宏校長卻往荊州的各家媒體跑得格外勤。他請求這些媒體為王亮呼吁一下。這些媒體的編輯記者也很受感動,可是每年像這類情況太多了,人們都近乎麻木了,呼吁也不會起多大作用。熊校長特別談到王亮的繼父馬冬軍感天動地的愛心,這下把記者們感動了。于是荊州的廣播電視報紙紛紛披露了馬冬軍其人其事,以及他的兒子王亮目前的困境。
荊州的市井街巷軍民人等都激動了,感動了,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荊州軍分區的政委詹才祥,他親自把自己積攢的3千元送到王亮手里,接著荊州區人武部又捐了1800元錢,區民政局、水利局、馬山中學、民營企業家、蔡橋村村委會、荊州的各家媒體和許多下崗的職工等等都紛紛獻出一片愛心。連荊門市的一個下崗工人也給王亮寫來鼓勵的信,說你爸爸馬冬軍的事跡太感人了。你有這樣富有崇高偉大精神的父親是你一生的驕傲,你今后一定會成為對國家有用之才!2003年9月,王亮就要到大學報到前夕,筆者前去采訪王亮提出也表示一點心意時,王亮卻堅辭不受,他說:“我第一年上大學的錢已經夠了,以后的四年(他報考的雕塑系為五年)我會靠打工來解決學費的。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讓爸爸在九泉之下看到、感受到我對他用生命鑄就的愛心的回報!請你把錢送給那些更需要的窮困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