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木城

格爾木，那是天邊的一個地名，天邊的一座城市。

我還未穿上軍裝前，就從接兵干部那里知道了它的名字。查看地圖，它是連接西藏的一座邊陲城市，甚至也可以說是西藏的后方或物資轉運站。大凡走青藏線的司機，格爾木便是他們的出發點。接兵干部說，我們的格爾木城，是亞洲占地面積最大的一座城市。接兵干部還說，我們的格爾木城，用詩人昌耀的話說，是青海高原西部的一座城市。但不是最后的一座城市。一直以來，我對高原充滿了向往。當接兵干部問我愿不愿意去高原，我 舉著雙手回答，我愿意。接兵干部說，你這不是愿意，是投降。我只好舉了一只手。我們抵達西寧時，天正下雪，漫天的大雪將這座高原城市包裝得晶瑩剔透。我們乘上去格爾木的火車，雪花仍在一路飛揚。在長達一千多里的荒原或戈壁灘上，火車走得像是蝸牛爬步，聽說要二十多個小時才能到達格爾木。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高原和戈壁，而且窗外，風雪漫天，這樣的景致，無疑是我這個南方人所罕見的。我希望火車慢點再慢點，好讓我一眼打盡窗外的風景。

我們是在夜里８點上的火車，沒多久戰友們都睡了，只有我睡不著。整個車廂除了鼾聲和車輪聲，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今夜的戈壁是透明的，荒原也是透明的。我在用心領略著鐵路穿越戈壁的荒涼和遼闊。火車發出的咣當咣當聲，像是一位健壯的漢子，在這蒼茫大地上酣暢地呼吸。天邊的格爾木，它到底有多遠﹖我用心在丈量。在西寧，就已經有人流鼻血，這是高原送給我們的見面禮。我走出火車站，抓了一把雪放于掌心，發現西部與南方的雪是不同的，西部的雪干燥粗拉，南方的雪濕潤柔滑。伴著悠揚的雪花，我靜靜地感受著這孤獨的戈壁之旅。它于我個人，是新鮮的，也是壯觀的。我在自我的感覺中，穿越夢中的戈壁和荒原。

在西寧和格爾木之間，有一座名氣不小的德令哈城。我是在清晨時分見到這座戈壁小城的。一夜的風雪，遮蓋了它原本的灰頭土臉。它不是很大的，看不見幾座稱得上雄偉的建筑，街道甚是清冷。這座戈壁上的城市，遠不如南方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城來得氣派。它或許早知道，我們都是過路客，天光四散了，它都懶得睜開睡眼，讓城市固有的喧嘩昭示著它的醒來。城市如此，居民自然更甚。火車進站后，下了一批人，又上了一批人。人數差不多的，仿佛它已處于人口的飽和狀態，火車送給它這么多的客人，它自然也得還給火車同樣數目的客人，讓他們去格爾木。火車開出好遠了，我的視線還定格在德令哈的小城上空。它一定不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個下雪的早晨，它所留給一個南方人的印象。

火車仍在風雪里前行，忽然一只奔跑的黃羊出現在我眼前，它似乎已經無法承受眼前 的蒼涼和孤獨，它一定是想追上這輛火車，抵達遙遠而繁華的格爾木城。漸漸地，它只是一個小點。粗粗拉拉的雪花，從未有停下的意思。我真擔心那只黃羊，它在這廣袤的天地間斷了食物，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收回視線時，發現坐在我旁邊的戰友落淚了。他說他從未見過這么荒涼的地方，連一只鳥甚至一棵樹也看不到。我說，這就是戈壁。不料他說，都說柴達木盆地是個聚寶盆，我看它聚的也只有孤獨和荒涼。我指著 窗外說，寶藏都在地底下，哪能讓你一眼就見的。快到中午時，我見到了鹽湖。白色的食鹽從地底滲出來，比雪更刺眼。接兵干部說，過了鹽湖，格爾木就快到了。在這刺眼的鹽湖面前，我們越發的疲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是我們的心情開始興奮，畢竟格爾木就要到了。我用余光感受著車窗外刺目的鹽湖風光，忍不住問身邊的接兵干部，格爾木到底什么意思﹖

接兵干部說，“格爾木”是藏語的音譯，就是水源豐富的意思。我半信半疑地問，在這樣一片荒涼干枯的戈壁上，它也會水源豐富﹖接兵干部說，這你也許就不知道了，從昆侖山上流下的雪水都滲到了地下，格爾木的地質結構又那么穩定，地下水源自然就豐富。我看著遠處的昆侖山，它泛著白色的銀光，到處一片冰天雪地。一小時后，我們抵達格爾木城。走出火車站，從昆侖山脈刮來的寒風，刀子一樣刮得人縮手縮腳。雪已經停了，天空仍然灰暗，像是還有很多的雪要下。我像是一個好奇的孩子，四處打量著我心目中的格爾木城，不免有些失望。坐上汽車，格爾木城的空曠一覽無余。

一路上，我們終于算是看到樹了。無論是山鄉還是城市，人和樹息息相關。沒有樹的城市，再繁華都是蒼白的。真是謝天謝地，格爾木城是有樹的，而且樹的數目還非常可觀。不過這街道兩旁的樹，有點像是南方的水稻田，是經常要用水灌溉的。因為這里的降雨量小，地又是沙石，無法保存水份，不這樣，是沒 法活的。

差不多四個月，我們這些新兵沒有走出過兵營。但是對于格爾木城，我知道的已經很多了。這是一座移民城市，也是一座南北交融、魚龍混雜的邊陲城市。尤其是青藏鐵路沿線動工以后，這座城市忽然涌入了上十萬人的建設大軍，國家大量的資金和龐大的勞動力進入，使得這座城市空前的繁華，治安也是越來越復雜。對于我這個南方人，格爾木城用它特有的方式，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先是水土不服讓我一個星期里瘦了差不多十斤，然后 是寒風把我雙手凍爛，手都握不穩筷子，最后不得不改用勺子。從未見過如此寒冷的冬天，我們去洗衣服，只要將衣服從熱水里撈起來一停頓，它就結冰了。新訓班長看著我的手無比心疼地說，你們南方人哦，到這來就是躺著不干活也是奉獻。話是這么說，可是我又怎么會躺著，我和大家一樣，依然在堅持訓練。印象中，下雪對于這座城市，仍然是極少的日子。天晴和陰冷才是它的主色調。一到晚上，風就鬼哭狼嚎地刮起來，沒有個停的時候。白天在操場上訓練，也得先往訓練場上潑水，否則風沙一來，非把你的眼睛弄瞎不可。即 便如此，一天訓練下來，我們的臉上、耳朵里、脖子里還是到處是沙。和所有的老兵一樣，我們的臉上很快有了“青海風光”就是高原紫外線所灼傷的痕跡，像是生鐵疙瘩。我們對這座城市的最大感受是，如果不出意外，永遠都是天晴，永遠都有大風，永遠都是寒氣逼人。

５月里，我們結束了新兵連的日子，下到了中隊。這時，楊樹已經開始發芽了，我看到那些綠絨絨的葉芽，心里高興得像是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我跑進班里把這特大消息告訴了戰友們。戰友們聽了，一哄而去看楊樹的葉芽。我這凍傷了疼了一個冬天的手，也在春風里漸漸好轉。我發現，只有春風才是拯 救這座城市性靈與萬物的良藥。其實，春風也不溫柔，它咸咸的刮過來，帶著鹽湖的鹽末與戈壁的沙粒。遠遠地，昆侖山上目力所及的地方，白雪已經看不見了，而真正高海拔的地方，不僅現在雪不化，就是夏天雪也不化。挨著格爾木城的昆侖山脈，除了灰塵就是沙粒，既無樹也不長草，大風一來，格爾木城就是它蹂躪的對象。而這時候，菜市場的蔬菜名目越來越多了，這就意味著，南方的天氣，已經是花落瓜熟了。聽排長說，盡管我們格爾木不產蔬菜和水果，但是我們可以吃到最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因為我們格爾木是拉薩的 物資儲備庫，倘若我們都吃不上新鮮的水果和蔬菜，那拉薩人還怎么生活﹖

我們排長是藏族人，叫托云，中等身材，二十多歲的人，一張被高原紫外線灼傷的臉和一雙被堅冰糙雪礪出的粗繭子手，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了。他當兵前一直在高原上放羊，他來到格爾木，感覺格爾木就是天堂。他當了警官，感覺部隊就是他最溫暖的家。他開口閉口都是感謝黨，要為黨好好地工作。別看他長相老，身體素質卻是非常好，５０００米跑下來，只要１８分多一點。這在高原上，簡直就是奇跡，也只有這個時候，你才相信，他不像三十多歲的人。記得我們剛分到中隊，中隊就安排他帶領我們去參觀烈士陵園。那天，和煦的陽光照耀著格爾木城，我們坐上大客車，唱著軍歌向市郊的烈士陵園出發了。來到烈士陵園，清冷的陽光斜斜地涂亮著樹梢和規格相間的陵墓。陽光下，無數潔白的墓碑一字排開，整齊得就像隊列。排長說，這些都是上 世紀７０年代參加建設青藏線所犧牲的軍人。青藏公路之險眾人皆知，據說完工之后估算的代價是，每１公里就倒下了一個生命。站在這些墓碑前，一種崇高的敬意讓人油然而生。昔年的那些軍人，他們用生命和熱血，溫熱著這片荒涼的土地。他們把青春獻給了荒原和青藏線，卻把靈魂安頓在了格爾木城。

格爾木永遠留不住春天的腳步，就像一個不懂得愛的粗獷漢子永遠留不住需要溫柔、浪漫和體貼的女人一樣。春天來此只是一種旅行，就像所有前來格爾木的外鄉人，都是暫居的旅客。他們帶來了格爾木的繁華，也帶來了格爾木的失落。而我以為，夏天的格爾木才是一年中的好時節，只要你不是在戶外遭受紫外線的輻射，氣候還是相當的涼爽。尤其是晚上，無論白天的格爾木城怎么的炎熱，晚上它都是涼風習習，一點也不像熱哄哄的南方城市，一旦離開了空調，就讓人無法生活。夏天的格爾木，日子相當的漫長，晚上１０點多了，太陽還掛在天邊。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感到，格爾木城是遙遠的，它似乎已經遠到了天邊。

８月下旬一個天色陰沉的午后，我們接到青藏線建設總指揮部的電話，說正在修建的 一個高山隧道突然塌方，有三人被埋在里面，需要我們派人去支援。中隊指定由托云排長帶隊，青藏線建設總指揮部馬上派車過來接。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格爾木，感受青藏線。車窗外，新鋪就的鐵軌尚未經過調整，曲曲折折地伸向迎面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在青藏線沿線，為了保證建筑工人的平安，每隔５０公里就有一個中心醫院。在這高原上，就是一場感冒都有可能要人的命。我們來到出事地點，天上已經下起了細雪。這是一個長達三千多米的隧道，塌方是在隧道中部，已經有人在清理塌方泥石，可是人力仍然遠遠不夠。我們進入隧道里頭，盡管洞口有排風機和輸氧機，可是走了一陣，人還是感到呼吸困難。施工單位的負責人說，埋在里面的三個人，很有可能是被塌方的泥土擋在里邊了，估計生還的希望還很大，外頭得盡快運走塌方泥石，將人營救出來。天快黑時，隧道再次被打通，我們成功救出了那三個建筑工人，其中有兩人已經昏迷了過去，另一個一見著我們，抱著 我們就哭了起來。我們聽著他的哭聲，有對死亡的驚恐，也有對我們的感激，更有對生命的敬畏和理解。

我們隨同建筑工人一起將他們送到了５０公里外的中心醫院進行搶救。我們走時，其中兩個依然沒有醒過來。一路上，我們都在為他們祈禱。聽中心醫院的醫生說，如果換了上世紀７０年代，不僅難以將他們從塌方中救出來，就是救出來了，等送到格爾木，也是性命難保。一路上，天地深黑，雪霧彌漫，遠處山上的車燈恍若天上的星斗，緩緩地移動。托云排長說，等鐵路修好后，我們就不用再坐汽車上山了。我有些擔心地說，那火車翻越高原時，人坐在車里是不是很 難受﹖托云排長說，到時的列車完全是封閉式的，有著飛機上一樣的供氧設備，你坐在里面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是在海拔５０００米以上的高原。我們一路談論著火車，當我們看到遠處城市的燈火時，這時的格爾木，簡直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天堂。

９月的格爾木城，夏天已經接近尾聲。此時的托云排長，已經榮升為副中隊長了，支隊政治處主任親自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聽說那個女孩是做電腦網絡的，不僅能干，而且漂亮。托云副中隊長與她通了幾次電話，雙方談得也很投機。由于雙方都很忙，一直還沒來得及見面。這時候的托云副中隊長，臉上整天都是幸福的笑容。兩天前，女孩去南方，女孩說等她回來，他們就見面。正當托云副中隊長憧憬著他日后的幸福生活時，支隊來了電話，說有兩名持槍通緝犯劫持了一輛出租車正往柴達木盆地逃跑，要他立即帶領一個排隨同公安一起作戰。

托云副中隊長領兵跟隨公安追到了鹽湖，發現兇犯已經棄車逃進了鹽湖。鹽堿地上留下的兩雙腳印便是最好的見證。九月的鹽湖，豐饒的食鹽雪一樣刺人的眼睛，太陽照過來，生發出白霧一樣的虛光。找著找著，兩名兇犯的腳步就不見了，我們開始三人一組，分散搜索。鹽湖不愧為鹽湖，食鹽堆得像山一樣，就是沒有鏟過的鹽田里，也鋪著一層厚厚的食鹽，讓人感覺像是大雪剛過。太陽無力地掛在天邊，碩大而渾圓。我們一散開，就不見了人影，就像是進入了太虛幻境，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咸咸的味道。忽然我們聽到了幾聲槍響。我立即意識到，有人已經與罪犯交火了。那時，猩紅的落日照在慘白的食鹽上。我們循著槍聲，朝著刺眼的食鹽堆奔過去。在小山一樣的鹽堆前，我們看到了三個倒地的人影。走近了，我們才看清楚，托云副中隊長與兩名罪犯倒在一起，他用的是另一名犯罪分子的手槍，而他自己的八一式步槍，被甩在了食鹽堆的后面。由此可見，他追到這里時，兇犯突然對他進行的襲擊，把他的步槍打落在地。兇犯正要下手時，托云副中隊長乘勢與其中一名近身展開了搏斗，并成功繳得兇犯手中的手槍，先發制人，結果了兇犯的性命。其時，另一兇犯已經撲了上來，托云副中隊長與兇犯同時槍響。我們撲過去抱起了托云副中隊長，他已說不出話來。他在見到我們的那一瞬間閉上了眼睛，鮮紅的血水染紅了白色的食鹽。我們走出鹽湖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大地蒼茫而遼闊，一股悲傷彌漫著整個空間，讓人窒息。

１０月的格爾木城，秋天就像春天一樣短暫。托云副中隊長安身在市郊的烈士陵園，我不由得想起下連時，他帶我們來烈士陵園的情形。現在，那個姑娘回來了，她帶了一束玫瑰來，放在托云副中隊長的墓碑前。那是她還未來得及見面的一份愛情，就這樣匆匆結束在格爾木城草木枯黃的１０月。

１０月過后，格爾木城又將迎來漫長的冬天。周末，老兵退伍前夕，我們驅車去了格爾木城市郊的荒原。我們坐在荒原上看日落，遠處的昆侖山巍峨壯觀，仿佛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它的山影是灰色的，因為山上除了沙石，沒有草木。我趴在干凈的沙石上，讓攝像的戰友爬上高高的沙丘從上往下照。我既是在溫暖這片冷寂的荒原，也是在擁抱這片熱烈的戈壁。回去時，格爾木城霓虹繽紛，歌舞升平。

我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托云副中隊長。而那些即將退伍的老兵，也越發留念這座他們生活了兩年抑或數年的城市。那一天，還從沒有什么時候，讓我們感到這座夜色中的城市，是如此的溫暖和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