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是三方對話,一方是批評家,一方是創(chuàng)作家,一方是編輯家——其實編輯家身兼二職,既有批評也有創(chuàng)作,只是把批評意見和創(chuàng)作修改構想都寫進了稿簽,融人了別人署名的作品之中,隱在出版物的萬千氣象之后。
三方均為文學的生產者,但各有所司,各有所專,具有不同的實踐歷程與知識死角。因兩位主編的促成,他們相約于此書,聚談于千里,以文解人,以人征文,算是一次借助筆墨的近距離交流。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熱潮漸退,文學活動趨少,圈內人見面機會不如從前,倒也有一份相忘于江湖的散淡和自在。
即使有緣把臂,似乎也鮮有80年代那種激情的切磋和爭論,鮮有團隊戰(zhàn)友式的同仇敵愾與廿苦相知。時光飛逝,80年代的樸質和浪漫俱往矣,90年代顯得更加成熟,也更加世故;有了更多的獨立,也有了更多的疏離——人們相會之際仍能妙語連珠大笑生風,只是文學話題越來越少。撲克、股東、保齡球、養(yǎng)身術、流行笑話、歐洲足球賽,正在占據文學原來的位置。
是文學已經談完了嗎?或者說,成天表現(xiàn)出初戀式的亢奮,這樣的文學反而涉嫌小兒科的弱智和多動癥?生活是文學的母體,而90年代依賴的生活正在模式化。作為知識經濟和出版大國的受益者,文人們眼下大多有了中等階級的滋潤日子,房子住大了,家具換代了,職稱升高了,赴宴與出鏡也多了,窮鄉(xiāng)僻壤和窮街陋巷的往事已經模糊。
屈辱生涯成了透支的自敘,現(xiàn)實中的同類事態(tài)則大多退出了視野,遠離真皮沙發(fā)伺候著的神經末梢。文人們終于有了應有的幸福,但幸福的代價,是他們從各個社會層面和各種生活經歷中拔根而出,不再是來自遙遠現(xiàn)場和鮮活生命的消息報告人。
他們大多被收編到都市白領的身份定位,不經意中已被訓練出通行的消費習慣,連關閉電視后的一個哈欠,也有差不多的規(guī)格。正像俄國老托爾斯泰說的:幸福者有共同的幸福,不幸者有各不相同的不幸。他們正是因為幸福而變得彼此雷同,與圈內人的相見,差不多是鏡中看到自己改頭換面,差不多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體驗戴上假面前來握手寒暄——你好呵,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來一個掏心剖肺的深談,能獲得幾多驚訝?
觀念是文學的種子,而90年代以來的觀念正在流行化。據說有人已宣告蘇聯(lián)解體以后歷史的終結,實際上是指對歷史的認識已經終結。懷疑到此止步,批判逾期作廢。善與惡,獨與群,意識與潛意識,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這一套只是已經構成了圓通而嚴密的解釋體系,成了完全夠用的幾把尺子,似乎足以測試世界上任何悲劇或鬧劇,足以勘定我們身邊任何一個人。
對于有些文人來說,他們不再能用生活孕育思想。就只好尾隨大街小巷里的眾口——詞,把自己的腦袋交給流行媒體上的浪潮起伏。即便還偶有商榷,也多是我用這把尺子時你剛好用了另一把,或是我從下量時你剛好要從上量,我量左邊時你剛好要量右邊——度量的標準本身并無大異。
一本流行的哲學或經濟學,常常批發(fā)出太多相似的觀念、口吻、修飾手法以及衍生讀物,傳染病一樣改變著文學,使80年代開始的個性解放,終于會師于某些脫口而出的共識和套話。事情到了這一步,交流豈不是有點多余?研討會、報告會、名人對談等等是不是熱鬧得有點空洞?
新時期的中國文學步人中年,有了中年的厚重也有了中年的遲緩,有了中年的強健也有了中年的疲乏——生活模式化和觀念流行化不過足常見的文明病,是現(xiàn)代社會里文人被專業(yè)化,科層化、利益體制化以后新的危機和挑戰(zhàn)。在這個意義上,文學要永葆青春,就得再一次走出圍城,再——次向廣闊的生活實踐和敏銳的知識創(chuàng)新開放,再一次把自己逼入社會改造和人生求索最陌生的最危險的前沿。
事情的從頭開始,甚至到從文學以外的功夫開始。眼—卜這本《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為文學帶進廠很多新的面孔,也帶進了很多新的話題利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開放的意義和前沿的意義。作為讀者之一,我把它看作—扇打開的大門,引我進入圍城之外新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