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婦死亡，外來工孤身打官司

此一去，妻子再也沒能回來

史學快和妻子李艷萍都是河南省光山縣馬畈鎮人，他們于1996年喜結連理?；楹?，他和妻子商量想趁著年輕在外面闖闖，多掙些錢將來自己做點事，他的想法得到妻子的贊同。聽老鄉說廣東佛山那個地方很有商機，1997年他和妻子來到了佛山。

剛開始他們是做鹵水生意，早出晚歸辛苦操勞，終于有一筆小節余。由于做鹵水又臟又累，史學快心疼妻子，想改做其他生意，就在1999年開了家照相館。夫妻倆分工合作，史學快負責照相、洗相，李艷萍負責設計、制作，另外還帶著裁剪服裝，日子漸漸過得紅火滋潤起來。

一晃3年過去了，他們也有了一些經濟基礎，就準備要個孩子。很快，他們就如愿以償——妻子懷上了小寶寶。史學快欣喜若狂，對妻子更加疼愛，什么活都搶著干，還給買來許多營養品，讓妻子靜心養胎。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夫妻倆對未出世的小寶寶寄托了無限的希望。

2002年8月29日，是妻子的臨產日。史學快準備把妻子送到醫院去生產，家里人反對，說生孩子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河南老家生孩子都是找個接生婆在家生的。但是史學快和妻子感情很好，怕妻子在家生孩子會有什么閃失，還是堅持把妻子送到醫院去生。誰知，此一去，妻子再也沒能回來。

上午10時，夫妻倆有說有笑地走進附近的南海某鎮醫院，在醫院各項檢查也正常。當日12時，妻子李艷萍入產房，醫院施行靜滴催產素催產。晚7時15分，李艷萍上臺接產。晚7時30分，胎心音突然減慢且不規則。醫生加大氧流量，指導產婦屏氣用力，做好陰道助產和搶救新生兒的準備，向史學快交代病情并告知新生兒有窒息可能。史學快心里咯噔一下，平靜的心開始忐忑不安。

晚7時45分鐘，李艷萍分娩一個男嬰（后取名史男），體重4.5公斤。1小時后，嬰兒出現輕微抽搐。由于醫院條件有限，當晚10時30分，嬰兒轉入南海區人民醫院。經診斷顯示，男嬰系缺氧缺血性腦病，蛛網膜下腔出血，大腦發育不良，腦性癱瘓，肺炎。

就在產后10分鐘，李艷萍陰道大流血，經過搶救，血流仍然無法停止。晚9時，醫院經過檢查發現產婦有可能是彌漫性血管內凝血（醫學簡稱DIC），立即請南海醫院婦產科專家前來會診并請求藥品支援。15分鐘后，李艷萍病癥被初步診斷為DIC。晚10時25分，南海醫院婦產科醫生通過檢查，指示向家屬下病危通知。

經史學快簽字同意后，晚10時50分，李艷萍再次被送進手術室。晚11時，李艷萍出現煩躁不安、神志不清等癥狀，醫院即行雙側大隱靜脈切開，保證輸液濾道通暢。

晚11時20分，李艷萍首次出現心跳、呼吸停止等癥狀。經搶救，6分鐘后，心臟恢復搏動。到次日零時50分，李艷萍連續兩次無心跳，但搶救均復跳。1時50分，手術開始，2時10分切除子宮，2時40分手術結束。手術過程中，李的心跳曾停止兩次，搶救后又復跳。30日凌晨4時41分，李艷萍的心跳第7次停止后宣告不治。死亡診斷為羊水栓塞、DIC；直接原因為DIC導致全身各器官出血、功能衰竭而死亡。經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法醫鑒定中心尸體解剖檢驗，結論為李艷萍符合羊水栓塞癥，繼發DIC、失血性休克死亡。

醫院領導不以為然

當史學快得知妻子死亡的噩耗，腦海一片空白，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昨天來的時候，妻子還好端端地和他說說笑笑。妻子產前檢查一切正?！，F在醫療水平這么發達，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史學快在太平間里守著妻子冰冷的尸體，呆呆地站立了半個多小時。妻子今年才28歲?。∮植粚儆诟啐g高危產婦，怎么會突然死亡呢？他突然緩過神來，妻子一定是死于醫療事故。想到這些，他馬上跑到搶救室，果真看到一個女醫生正神色慌張地涂改著病歷。史學快急忙跑上前去憤怒地制止：不要再改了，不要再改了，不要動！那女醫生一看是史學快，馬上把那張修改的病歷拿著匆匆走了。醫生失常的表現更加深了史學快對妻子死亡的懷疑。

妻子躺在冰冷的停尸房里，兒子一出世就被確診為腦癱患兒而且還有肺炎、佝僂病、營養性貧血。史學快陷入無盡的悲痛之中。

30日上午8時左右，鎮衛生局派人過來，就此事召開緊急會議。在會上問史學快有什么想法，史學快當時頭腦還蒙著，他本能地脫口而出：我要跟你們打官司。話音剛落，醫院方的人就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

其實要跟醫院打官司只是史學快一時的氣話，他還是希望能跟醫院好好協商。當時兒子轉院治療，病情非常危急，4500元藥費兩天就沒了，經濟十分窘迫，妻子在停尸房里冰凍著也沒錢火化。

當史學快稍稍平靜下來后，跟醫院領導商量，要把妻子火化安葬。誰知醫院領導對他這個外來工不理不睬。史學快又低聲下氣地哀求，我妻子已經死了，還是早些讓她入土為安吧。誰知，醫院領導竟然避而不見，各科室互相推諉。后來史學快找的次數多了，醫院反而對他揚言，我們醫院沒任何責任，你不是想告我們嗎，那你就去告吧，我們奉陪到底。

聽到這些絲毫不近情理的話語，史學快像掉進了冰窖。他僅僅只是要求醫院能出錢把妻子火化安葬，讓苦難的妻子入土為安，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醫院都置之不理。再想想兒子在醫院里住著生死未卜，妻子在停尸房冰凍著，這個北方漢子犟脾氣上來了，我什么都沒有了，還怕啥？告就告，這官司我就跟你們打到底，法律一定會還我一個公道。

他根本就是一個騙人錢財的冒牌律師

2002年9月18日，在對方“你去法院告我們”的叫板聲中，史學快毅然將鎮醫院推上被告席，狀告該院違反廣東省鄉鎮衛生院產科診療有關規定，濫用催產素，搶救不力，造成新生兒大腦嚴重損傷和產婦死亡的嚴重后果，分別已構成醫療事故，要求院方對李艷萍的死和史男的病情承擔完全賠償責任。

從此，史學快陷入了與南海某鎮醫院長達一年之久的醫療事故的官司中。作為一個外來工，在打官司的過程中，史學快歷盡了種種磨難：被人坑過，向人乞求過、給人下過跪，而且還痛失兩位親人，遭受無數白眼與非議。

這是一場復雜而又強弱懸殊的官司。史學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專職律師身上，經人介紹，他特意從佛山趕到廣州請了一位大學老師張某寫起訴狀。張某聽到史學快的訴說后，馬上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對史學快說：“這官司我幫你打定了！”他立即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史學快看，史學快一看上面的職稱真不少，又是律師，還是碩士、講師，還有其他好多頭銜。史學快心里充滿了希望，他想這下可以為屈死的妻子討回公道了。

為了方便取證查尋資料，史學快把自己隨身帶的2800元錢都交給了張某。張某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他叫史學快先回佛山等著，起訴狀寫好后就通知他。史學快千恩萬謝地回到了佛山。

耐心地等了一個多月，廣州的張某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想想妻子尚未入土，兒子躺在醫院急需治療，史學快焦慮不安，打電話過去詢問了一下。張某支吾了兩聲，說現在工作正忙，而且醫療事故的有關資料還沒收集齊全，讓史學快再等一段時間。聽到這些，史學快有種被欺騙的感覺，無奈，只得繼續等待著。

大概又過了十幾天，張某終于打電話來，說起訴狀寫好了，讓他去拿。史學快又匆匆趕到廣州取狀書?；氐椒鹕胶螅穼W快就向當地法院遞交了狀書。但是法院不受理。工作人員告訴他此起訴狀不符合公文要求，要他找個正規的律師重新再寫一份。此時，史學快才知道自己徹底受了張某的騙，他根本就是一個騙人錢財的冒牌律師。

史學快懷著悲憤的心情回到河南老家籌錢，淳樸的鄉民都十分同情史學快的不幸遭遇，紛紛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你20元我50元解囊相助，共為史學快捐助了3000多元。面對著鄉民們的厚重深情，史學快哽咽了。他那顆自從妻子死后一直沉浸在痛苦里的心，被深深地感動了。他發誓一定要為妻兒討回公道。

回到佛山后，史學快又得知廣州有個知名律師既懂醫學又代理過很多醫療事故糾紛的案件，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他連夜趕到廣州，守候在律師事務所門前。9點鐘，知名律師來了，史學快向他表明了自己的來意。那律師什么也沒說，瞟了他一眼，一副很不耐煩的表情。史學快的心涼到了極點。他呆呆坐在一旁，企望律師能應允他的請求。

漸漸地，事務所陸陸續續來了好幾位顧客。那知名律師每次都是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熱情地打著招呼?？粗切╊櫩蛡€個都手提公文包、西裝筆挺，再看看自己憔悴不堪、窮困潦倒的模樣，也難怪人家律師會對自己如此冷落。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又要熄滅了，史學快也顧不得許多了，這個只跪天跪地跪娘親的北方漢子，當著滿屋子的人，“撲通”一聲跪在知名律師面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整整跪了兩分鐘之久，那律師還是不愿受理史學快的案件。但是當著滿屋子人的面，又不好完全拒絕，為了給自己找個臺階下，那知名律師就像“賣豬仔”一樣把史學快介紹給另一個姓王的律師。

王律師一開始就收取了3000元的代理費，但是并沒干什么實事。官司里面的辯護詞、醫療事故鑒定，還有其他取證根本都沒有出過面，都是告訴史學快讓他自己去辦。漸漸地，史學快對王律師也灰了心。

史學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律師身上，但是沒有一個律師是誠心誠意為他打官司的。

法院工作人員都被史學快的執著感動了

“禍不單行”。2003年4月，李艷萍尸檢時，她的大哥從家鄉河南趕到佛山與苦命的妹妹作最后告別?？吹矫妹盟篮竽敲淳眠€不能入土為安，大哥神經受到嚴重刺激，神情迷迷糊糊，又坐了一段長途車，回家時就在快到家的路途中被車撞飛，當場身亡。

聞此噩耗，絕望中的史學快悲痛欲絕。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公道沒有天理嗎？難道一個外來工就只能屈服于命運的壓迫，連為自己討個公道都走投無路嗎？史學快決定孤注一擲，自己做此案的訴訟代理人。

他完全豁出去了。妻子死了，兒子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在病床上躺著，倘若法律都不能還他一個公道，那他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義？他想，即使官司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準備抱著兒子從百花廣場頂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這個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北方漢子，憑著對妻子的一片摯愛和對兒子未來的擔憂，放棄了照相館的生意，整天流連在廣州、佛山的各大書店。廣州天河的購書中心、上下九路的新華書店、佛山祖廟的新華書店等等，只要有名的書店，都留下過史學快瘦弱而執著的身影。

開始時史學快確實對醫學一竅不通，找專家、教授咨詢，別人一聽是這事兒，便什么也不多說，叫他去找法律解決。遭到拒絕的史學快只得從頭開始，從相關醫學書里把DIC、羊水栓塞等病癥，包括催產素的使用，搞了個一清二楚。在把搶救妻子所用藥物會不會有副作用、有沒有禁忌癥等等問題弄得明明白白后，更增強了他打官司的信心。

史學快晝夜埋頭醫學書海里。為了省錢，他在書店里抱著書蹲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一看就是一天，連飯都省著不吃。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一看就是一通宵，兩只眼睛常常是熬得紅腫紅腫的。光看過的醫學書就有1000多冊，摘抄的相關資料摞起來有兩米多高。因為沒日沒夜地看書，眼睛都近視了，左眼500多度，右眼800多度。

熟悉了相關的醫療知識，史學快又開始鉆研民事訴訟法、醫療事故處理案例，只要是跟案情有關的他都刻苦勤學。在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工作人員被史學快的執著感動了，破例把以前跟醫療事故有關的案例全都拿出來讓他翻閱。史學快對打贏官司開始有了把握。

2003年7月29日，不幸再次降臨這個苦難的家。為了讓史學快安心打官司，史學快的二姐從老家趕往佛山幫忙照看住院的孩子，在來路上又慘遭車禍，當場被撞死。

官司未了，卻先后送走3個親人，面對接踵而來的沉重打擊，史學快堅強地挺了過來。他堅信，正義的法律是拯救他的惟一武器。他把所有的精力全都投入到這場醫療事故的官司之中。

法律終于還了他一個外來工的尊嚴

2003年10月，佛山法院終于開庭受理此案。法庭上，史學快站在原告席上，同時他也是自己的代理“律師”。經過長時間的鉆研，史學快對醫療事故糾紛官司、人身損害賠償可以說很在行了，對案情闡述得有條有理，對醫院濫用催產素、搶救不力，造成新生兒大腦嚴重損傷和產婦死亡的嚴重后果，列舉了有力證據……經過雙方激烈的辯論，法院決定休庭，擇日宣判。

2003年12月28日，佛山中院對產婦李艷萍死亡及其病兒史男（化名）兩宗醫療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作出判決。該院認為，李艷萍死亡一案中，醫院的醫療行為雖然不屬醫療事故，但醫院對李艷萍的死亡有過錯，應對李艷萍死亡的損害承擔80％的責任，判處其賠償史學快及其親屬喪葬費、停尸費、撫養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共計164888元。而新生病嬰史男屬一級乙等醫療事故，對應一級傷殘，醫院應對醫療過失按80％的比例負主要責任進行賠償，病嬰的后繼治療費可在確定后再向醫院主張。法院據此判處醫院賠償494680.88元（醫院已先行支付了6萬元）。

手捧著這遲來的判決書，淚水溢滿了史學快的眼眶。公正的法律終于還了他一個公道，還了他一個外來工的尊嚴，給了他做人的信心，也避免了一場人間慘劇的發生。

他把判決書擱在妻子的遺像前，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告慰妻子的在天之靈。裊裊升起的煙霧里，漂亮的妻子一如以前露出甜甜的笑臉。

經過這場變故，史學快看透了很多東西。以前妻子在世時，為了生活把錢看得很重，但是她就那樣倉促地走了，一分錢也沒帶走，還在冰庫里凍了8個多月。史學快深深體會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另一點就是無論你多么卑微，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是公正的。

一年很長，等待判決的時間需要一秒一秒地熬過來；一年很短，妻子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輕柔話語猶在耳邊。雖然贏了這場官司，但生活還要面臨很多問題，孩子還躺在病床上，他與醫院的官司也就還沒了結。

史學快作為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外來工告贏了當地醫院，在當地引起不小的反響，有好多人慕名而來想請他做代理律師。前一陣子，他還幫助別人打贏了兩場官司，名氣廣為傳播。有人問他是否準備做專職律師，史學快搖搖頭，但是他說，出門在外，一定要相信法律，只要有理合法，就要把官司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