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橋·移民

我童年時的村莊，到處是橋，堅固結實的橋墩，都是桶般粗細的樹干，橋上蓋的板子一指多厚，兩旁還雕著各種鳥獸的圖案。橋的用途可多了，可以行人，可以過牛，可以跑馬，橋墩上可以拴船。橋面上可就熱鬧了。炎熱的暑夜，這里睡滿了男男女女，而每個清晨和黃昏，這里卻是婆娘們的天下，誰家的男人一夜未歸，誰家的女人雞叫了才回窩，誰家的小叔子半夜敲某某寡婦的窗，誰家的姑妹送了某某一雙新墊底，說個不休，直到有一家的男人怒吼一聲“還不回，掉魂了”，眾人才悻悻而回。有的橋卻窄得只容一個人通過，家鄉的父老特講禮性，有時一只腳剛踏上橋，突見那一頭也上來了一個人，于是趕忙縮回腳，臉上笑得燦爛，嘴里說得貼心：“你先過”，“你先過”，你推我讓地老半天，最后往往是兩人同時過。兩人擦身而過的那一刻都要把腰斜扭成麻花狀。當然，如果對面來的是長輩，那你即使在橋上已走了兩步，也只得乖乖地折回，否則你可得小心你的腦殼，那長長的竹煙竿可不是吃素的。如果對面來的是小伢就沒那么麻煩了，雙手一抱就甩過橋欄，順手拍拍頭，叫聲“滾”。還有的橋，不過就是一根光光的木頭，有時它的確就是一棵倒伏的樹，樹頂倒到了溝河的那一邊，于是它也就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橋。有這么多的橋，我的村莊一定應該叫“光橋”。我多少次在內心里嘲笑我家鄉的土話，以至于對我家鄉的名字竟然從來都沒有細細地思想。

橋，連接著一個一個的村莊；橋，傳遞著一村一莊的歡樂和悲哀；橋，緊緊地抓著泥土，卻嚴肅而又專注地傾聽流水的心事。流水纏纏綿綿地淌過，把挫折說過了，把委屈訴過了，把荒唐講過了，又開始描述一個個的誘惑。而橋，總是充當著一個忠實的聽眾。是啊，除了橋，有誰能聽懂流水的語言。可是流水，你為什么不能停停你的腳步，來聽聽橋的聲音呢?

我不過是流水中一朵毫不起眼的浪花。當我厭倦了漂泊和游歷，想來細細地品讀我家鄉的橋時，橋已像流水一樣消失。于是我變成了一個詩人，在曾經到處是橋的故鄉灑下熱淚。

我的故鄉曾經到處是橋，可一旦以“關橋”命名，它應該有更豐富的涵義。特別是當我離開了它，卻總是牽掛著它的時候，我總這么想。

有史可查。元末明初，兩支著名的農民起義軍在江西鄱陽湖展開了爭奪霸主的決戰，一時風云變色，血水漂櫓，戰爭異常慘烈。最后的結果是朱元璋率領的明軍取得勝利，而湖北人陳友諒率領的軍隊折戟沉沙，元氣大傷，從此失去爭霸的實力。就在陳友諒率領殘兵敗將潰逃的時候，我猜想他肯定是退向他的老家———湖北，朱元璋卻沒給他一點喘息的機會，鐵騎勁旅如骨附蛆，窮追不舍……

我想，無論是失勢的英雄陳友諒，還是坐在南京金鑾殿上開始稱孤道寡的明太祖，他們可能都沒有想到，當戰爭的天平開始傾斜的時候，那些在荊楚大地上繁衍了不知多少代的土著們早已攜家帶口，紛紛逃向川、云、貴等地，十室九空，炊煙不舉。稍后一點，一撥一撥的移民紛至沓來，其中最多的來自江西。這就是所謂“江西填湖北”的來歷。我的一世祖就來自江西南昌府“鐵板橋”村。據傳，一世祖四兄弟歷經千辛萬苦來到荊州，在荊州城外灑淚而別，從此各奔東西。美麗的“白露湖”敞開她溫暖的懷抱接納了我的一世祖。隨著又一縷炊煙在湖濱裊裊升起，生命又開始了它不屈不撓的延續。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我的祖先為什么要遷移到這里？是戰爭毀壞了家園，出于無奈；是朝廷決策，出于被迫；還是聽信了一個煽動人心的傳說，于是不顧一切地開始了人生中的一次冒險。毫無疑問，沒有誰能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

在五月的星空下，沐浴著遠古湖心吹來的風，我曾無數次地在故鄉的田塍上跌跌撞撞地行走，漫無目標。我想，我的先祖一定也曾在這樣的夜里，手端煙桿，向湖的遠處再遠處，長久長久地眺望，眼光深邃，如冷峻的星。那一刻，我分明聽到了先祖胸中嘩嘩流淌的鄉愁。我深信，作為第一代拓荒者，我的祖先是剛毅得近乎冷酷的。面對他的女人、他的子孫、他的生存的對手，他不會輕啟他柔情的窗。所以無月，這勾起鄉愁的宇宙的精靈，悲絕凄絕艷絕，她只屬于脆弱的詩者。

我想過，是不是因為我的先祖曾是傳說中的將軍，為了使他的后人免受外姓的欺辱就建起了這些橋。你看，不是有無數的以“關”為名的地方嗎?在湖泊沼地，長竿一握，橋中一站，不是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嗎?

我也想過，是不是因為橋關聯著子孫后輩與外面世界的溝通。要知道，在我的家鄉，每逢婚喪嫁娶，只要到了橋邊，那是要舉行虔誠的儀式的。橋的地位近乎神圣。

也許是想得多了，一句唐朝的詩也一下子闖了進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鄉關不就是家鄉嗎?我的祖先，你是不是為了慰藉自己的思鄉之情，把那個遠在江西的以“橋”為名的故土搬到了身邊。真的，我最終還是無法破解你留下的謎。

喝著湖水長大的后人，踩著一座又一座的橋出走，又踩著一座又一座的橋回歸。橋頭是行者的惆悵，橋頭是思者的倦眼，是饑者的哭，是勞者的嘆，是生者的笑，是逝者的憾。我湖邊的故鄉，如果說，是水使生命的繁衍成為可能，那么那一座座的橋，才真的使這種生命的活動變得蓬蓬勃勃，悲喜交加、有聲有色。橋，是鄉情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