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一

至今，我都無法確定是哪一類事實去機緣巧合了寫作這一樁精神鴉片，就像自己才22歲的年齡已際遇了數位女人一樣，就算是竹籃舀水一場空，卻偏偏喜歡在一場空中尋覓失落、盲目、煩躁、無奈等等諸多憂郁的感覺。

我在師范學習的專業是體育。標準一米八的運動身材，因為性格體質及志趣愛好，對于體育運動有一種近乎天生的無可救藥的抵觸情緒，一直都在有意識地尋覓一種運動之外的切入口以發泄充沛的青春精力。

這時候，一位校友的詩集問世了，這位校友和他的詩集在校園內外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震動。我第一次目睹—個人陽光燦爛的模樣，第一次如此細致認真如饑似渴地去拜讀一本詩集，關鍵是其人其書使我有了些許明晰的方向感，這一點尤為重要。

從此，我的雙手乖乖地捧起了文學名著，一頁一頁讀進去、想進去、寫進去，就像在一洞深淵里一旦陷落進去便會不由自主地飄墜，無可復回。

念中學時為了一個叫水草的女同學而不顧家人的規勸，死皮賴臉地跟她考到同一所師范；現在為了寫一篇文章在校園內得獎，我又使盡同樣固執而羞辱的手段，具體的進行時態就是找到一篇神采飛揚的范文字斟句酌地仿寫了一段。我一直認為這兩件毫無糾葛的事件的初衷都是單純、滑稽卻又卑鄙、虛偽的，真是他媽的無知者無畏。

當然這篇文章在校園內得了獎，并且是一等獎。這讓我終于親歷到眾目睽睽的殺傷力或者說注目禮的力量。我收買了同學朋友的目光，收買了老師特別是語文老師的目光。

一篇從文字到思想都不屬于自己的文章帶來了一陣浮夸風，同時帶來了道德上的些許不安，然后又帶來語文老師們關注中飽含期待的目光，這讓我無所適從之余迫不得已地做出了一種較為長遠的創作計劃。

無形之中，這一高招讓我的初戀情結復又熱乎起來。

為了自認為彌足珍貴的初戀故事得以發展下去，孤注一擲地與水草雙雙考進一所師范，應該說我為初戀為愛為水草進行了一樁男人式的英雄舉措。但可能因了環境的改變，一向熱烈洶涌的戀情莫名其妙地冷淡下來，就像一朵云彩即將悄無聲息地飄散開去。這時候，一篇文章一個獎項帶來的所謂明媚氛圍像一場及時雨挽救了初戀危在旦夕的命運走向。

那些頻繁的注目禮中，我伶俐的眼睛注意到諸多期望共鳴的文學分子的一些騷動，我于是背負著校長大人親賜的“擾亂正常教學”名義的處分，創辦了“圓夢文學社”。

由于籠絡了一大批死黨，工作進展比較順利，于是校長大人又撤去了我那頂本來就不很正常的處分的帽子。

二

中師畢業那一年之于我是一個難忘的多事之秋。

有了文學社這幫子死黨一年來的鼎力支持，我的一本散文手抄本在校園內悄悄地爭相傳閱開來，瞥見那些無知且無辜的學友們把我的一些丑陋習作工工整整謄抄在筆記本上愛不釋手地拜讀的模樣，又想到自己當初并不高尚的寫作初衷，我真是想默不作聲地哭它個淋漓盡致。

無聊的周末，我拖著頹廢情緒慣性地走進縣城唯一一家書店。我說那天是一個奇跡，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本地人寫的長篇小說。

我在這本書里在自己本民族過往的歷史煙云中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歷史人物，并且輕車熟路地走了一遭又一遭。合上書本，潛意識里突現出一種拋卻一切而一無所有的愜意，從來沒有過的愜意。

大清早，我趕在全校早操的鈴響之前，背上行囊，懷揣200元錢的生活費用，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假條，一個人孤注一擲地走進這部榮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的寫作背景里，去實地體驗。

官寨、碉房、高原戰馬、牦牛、藏獒、高原紅姑娘、馬靴、轉經筒、磚茶、牛奶、酥油茶、牛皮口袋、燒牛糞和盛開的罌粟花、杜鵑花———我找尋到諸多關于自己的、關于本民族的、關于這部小說的生存背景。無憂無慮如癡如醉地走了多少個地方，多少個黑夜和白天。

在眾多學友好奇夾雜恐嚇的目光之中，我帶著一身的塵土和滿臉的倦意返回學校。就像從迷幻中醒來一般，感覺現實的暴風驟雨就要來臨了，一陣又一陣毫無準備的恐懼灌滿全身。我依次挨過了班主任、教務主任、校長大人、女朋友水草的耳光和一通大罵。

午間操的時候，我被指名點姓罰站在值周講臺上，那情形有點帶舊社會里挨批斗的煙火味。我終于還是掛了一個“留校查看”處分。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場風波終于平息下來。同其他學友一樣全身心攻克著畢業階段所有應該合格的科目，而業余時間仍然不遺余力地操作著屬于自己的文學社這方小天地。

校園內讀過了我的手抄本的諸多師生，勸我找一家正規出版社出版發行這部小集子。想想也是，就算是自費出版也罷，權作自己中師這一程文學苦旅的總結與紀念吧。

最起碼我得活動一筆贊助經費出來，一出校園辦事，兜里沒有二兩銀子簡直寸步難行。

我瞄準校長大人笑容燦爛心情愉快春風得意的最佳時機，到他老人家屋里拜訪了一回，說起自己前次無視校紀校規，幸虧大人寬宏大量海納百川，給了小林多吉留校學習的機會。而后提出想出集子需要贊助經費，希望校方即校長大人關照支持等等要求。

校長大人不依不饒地貶斥我是一個永遠不安分守紀的入，并且在我們之間定下一紙幽默的協議：只要我在校園外撈到千兒八百不等數目的贊助經費，校方將拿出最低限度為2000元的資助現金。

三

那幾天我真是跑細了腿桿兒。

第一家走的是家鄉團委。

那位長得肥頭大耳，皮膚黝黑，鼻梁上架一副深度眼鏡的領導，裝模做樣地磨拳擦掌抓耳撓腮，說是人才難得精神可貴，一定想盡法子幫忙到底，只是稍稍需要時間云云，最終將我連哄帶騙驅逐出門。

出師不利，我只好為下一站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在一位親戚的引領下，我毫無頭緒地走進家鄉教育局局長大人的辦公室。這位領導自顧自翻閱手頭的文件，對于我的一番解釋說明簡直是充耳不聞。

可以想象，小小一間辦公室，活生生三個人圍困在如此尷尬的氛圍之中，那空間、時間比任何時候都靜，靜得悶，悶得慌。夾雜在如此背景中的我就像—個等待判決的犯人，狼狽得無以言狀。

坐在返校的長途客車上，隨著顛簸的車廂晃晃悠悠，竟沒有一絲余力支撐自己坐直坐穩。

在校門口徘徊了幾個圈兒，到底還是有些不想無功而返，現存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本地曾打過幾次照面的報社雜志社了。于是我又厚顏無恥地竄到兩家報社，一家雜志社去。

緣于寫作這一樁共同的志趣愛好，善良而真誠的作家編輯們群策群力善始善終地解決了從籌集資金到編輯印刷到出版發行等等所有的問題，前后時間不足一個半月。如此真誠真實的援助著實讓我感動得痛哭流涕，切身感受到仕途的黑色陰謀與藝術追求的光明坦蕩之莫大的區分。

那天，校長大人用那雙肥實白皙的雙手接過贈送的散發濃濃墨香的散文集子時，我也理直氣壯地將校長大人即校方意思意思的2000元獎金懷揣在了自己空蕩蕩的衣服口袋里。

又一件事終于大功告成。這時候畢業離校的日期也已經屈指可數了。

四

我們嘉絨藏族有一句民間諺語———一件事情接近尾聲時要謹慎小心，這時候最容易出現意外。

這不，正當我在搏它最后一搏之時，聽聞不懷好意甚至幸災樂禍的同學說什么水草瘋了，得了什么精神病?

而后就在全校進行課本劇比賽的那天下午，水草在一邊爆發了一場“戰爭”，我親眼目睹到的情形是這樣的：太陽熾熱的光芒照射在肌膚上有一種烤焦的味道，同學們在操場上推拉板凳的嘈雜聲逐漸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已聚焦在前面的表演臺上，忽然在一角落響起幾聲歇斯底里的幾個女人的尖叫。循聲望去，只見水草甩著蓬亂的短發，好像還戴著一副墨鏡，正張牙舞爪地拉扯身旁兩位女同學，她配合動作的聲音不是哭，而是笑，狂笑，放肆地笑。隨即又拿起凳子揮舞著步步退后，眼神兇煞地死盯著前來勸阻的男生和老師。當腳步退到底角的時候，立馬甩開凳子沖向表演臺，搶過校長大人手中的話筒：

“同學們，我沒有瘋，我很正常，我很優秀，我要為自己爭光……”

課本劇表演照常進行著，我早懵了，不習慣千萬雙眼睛一下轉移到水草那個地方，而后又稀里嘩啦落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水草如此一系列超水平的行為舉止是為了證明和發泄什么，疑惑是真的患了什么精神病?

這時候就有很多同學罵我沒有男人味兒，沒有去勸解勸解。

我出現在女生206號寢室門前，她被關在里面又哭又鬧，她的室友們勸說我別進去，說她的病態癥狀是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

我想我是一定要進去的。剛推開一線門縫，只見一紅色的暖水瓶向我砸過來，哐當當碎在地上，我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死死抱住她，我說我是小林多吉，我是小林多吉。她哭鬧的痛苦神情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僅僅這點，直覺告訴我水草根本沒有什么病癥，水草肯定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壓力和屈辱而已。

我又趕緊咬住她的耳朵大聲說：“我知道你很正常，你很優秀，只是你絕對不能這樣不給自己一點余地地放任自流……”

不論有意還是無意，我不斷聽到關于水草為什么會患上如此病癥的迷一樣的種種說法，簡直讓人憤憤然無所適從。

眾口鑠金、積毀削骨，人言可畏呵，人言可畏!

水草終于還是住進了病房，從縣醫院到軍分區醫院到一家地市級精神病院。

校方在這件較為特殊的事件上是作出了讓步的，鑒于水草以往的表現，無論病情有無好轉，都將照常發放畢業證書。

校園里關于水草的流言蜚語像一陣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漸漸地沒有人再為水草為那件事多費口舌。

經過一陣子折騰，大部分學生還是順順當當畢業了。

當我的一只腳踩出校園外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在心底默默地禱告著：找一個教書育人之外的好工作，盡全力適應社會這個沒有圍墻的學校。

五

畢業了，離校了，懷揣著學校的退款，回到家鄉縣城，邀約上以往的幾個兄弟哥們兒昏天黑地地坐茶館、喝酒、打牌、吹牛、唱歌……這樣臭酒臭肉地過活了近兩個月，心底早開始浮動起對于就業問題的絲絲不安或是擔心。

于是回到鄉下老家，和老爸策劃起關于工作的問題。

印象中的家庭會議，幾乎都是在晚上一家子人盤腿圍坐在暖暖的火塘邊的時候完成的，火塘的三角架上總是煨著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或者是一砂鍋香噴噴的老臘肉在那里沸煮著，討論的氣氛平和、緩慢、民主、鎮定，滲透著相互之間的理解、寬容、關照等股股暖流。

老爸在接受了“最好是安排一個教師之外的又關乎文學創作的記者、編輯類工作”的建議之后，決定動用陳年老窖的關系網，找到那位如今在一方為民作官的老親戚老同學老朋友幫幫忙。

這位老前輩和老爸是從小玩到大的拜把子朋友，一起偷合作社的糧食，一起喜歡過一個女人，一起打獵，有時打了麝香便用針頭注水進去以增加重量，然后再背著合作社隊長偷偷賣了錢。

再后來，這位老前輩當上鄉政府的播音員，老爸也陰差陽錯捏起粉筆做了一名教書匠，兩個人的環境和身份都漸漸開始有了距離，這距離到后來就是老前輩節節高升到今天一呼百應，而我老爸窮忙活了大半輩子的教書行業，熬得弓腰駝背滿頭白發。

因為距離，老爸后來很少正面接觸這位老朋友，只是偶爾興致勃勃地提及他們以前一起生活過的那些艱難困苦卻不乏戲劇性的日子。倒是這位老前輩每次回到老家，總愛找老爸拉拉家常、聊聊往事。

這一回，老爸是為了我拉下老臉，去親近時隔多年的老朋友老哥們兒。

我和老爸揀了一個吉祥如意陽光燦爛的好日子出門。

在午間時分來到屬于老前輩管轄的這個城市，在每人一碗面充饑的時間內協商好了下一步計策。我們都知道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關系到我以后的命運走向問題，所以在時機、行動、語言上都必須到位，我們都在心里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腹稿，做好了迎接任何戰斗的思想準備。

我們在他的辦公樓下晃悠著，就像一對間諜，不時瞧瞧各自手腕上的時間，等待他來上班。

一輛銀白色的很干凈的小轎車嘎吱一聲停在我們身邊，走下來一位身材魁梧且微微發福的男子，還沒有等我回過神來，老爸已走上前去攤開雙手和那人擁抱了一下，彼此寒暄了幾句，老爸還指了指我，用很不在乎的口氣說道：“這是我兒子。”

我顫顫地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走進辦公室。

老前輩坐在那寬大的辦公椅上，我們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仰視著他。進來一個人給我們倒好茶水，又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一陣喝茶的唏噓聲之后，父親打開了話題，我在一旁瞧見老前輩專注聽講的模樣，心里暗暗高興著：有戲了，有門道了。

果然，當我捧著一摞發表過的作品放在老前輩面前時，他問：“你是想到報社嗎？雜志社嗎？還是廣電局？”

老前輩撥了一連串號碼，先和電話里的那個人嬉笑著開了一些葷玩笑，而后神采飛揚地說起關于我的一系列情況，好像還作了明晰的分工，然后一句OK！一句拜拜！

“小林多吉，你把這些資料送到某局某人手里，就說是我這位親戚老輩子讓送的就行，沒有必要說多的……”老前輩一臉和藹放松的笑容，把那一摞我發表的文字成品遞到我手里，揚了揚手。

六

就這樣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我便進了一家雜志社。

那個留著光亮禿頭、體態肥胖、五官長得讓人望一眼就能記熟的中年男子原來是我們的老總。

習慣了學校里師生之間那種老鼠見貓似的上下級關系，對于老總親切憨厚隨和自在的微笑和態度，始終讓我疙疙瘩瘩地自然不起來，心理上緊繃繃拉著的一根弦告訴我他是領導、老師，老師、領導。

我很喜歡每天早上在辦公室拉開窗簾的一瞬間，陽光嘩啦啦流淌進來溫暖一地的清新感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打開窗戶習慣性地進行大自然眼保運動：極目遠眺對面山坡上那一片白樺樹林，從枝葉繁茂一碧萬頃到疏朗斑駁白雪皚皚，這四季交替的一路上，我想我都會日復日、年復年地關注問候下去。閉上雙眸，我似乎聽見白樺樹林里傳來野畫眉一聲聲清脆空靈放達的鳴唱，能夠聽見或者說感覺到一群山之精魂的天籟之音真是一件心曠神怡的事情。的確，我還聞到或者說感覺到了陽光初照的白樺樹林里青草的清香，松餌的熏香，繚繞在枝杈間的淺黃色松蘿的奶乳香……一切久違了的大山體膚混雜的馨香沁人心脾，身心似乎已歸宿到一方養性的凈土，千筋萬脈于是精神起來，喝茶抽煙閱報看書寫作，新的一天開始了。

編輯部里有讀不完的文稿書刊，有寫不盡的詩歌、散文、小說。我一直驚嘆于每個工作人員自然而然的學習狀態，沒有刻意的上下班之分，沒有世俗的上下級之分，似乎都在為詩歌而高歌著，為散文而懶散著，為小說而說教著，自得其樂且不亦樂乎。

在這里，我一直感動著。我的第一次感動是為了我們老總。老總已是奔四年齡段的人了，鐘愛詩歌寫作二十余年而不舍。

他說過：因為至愛詩歌，我一直都在克服我的功利欲望，我也一直都崇尚真情、真誠。

他還說過：一個人端哪碗飯就要憑哪碗飯說話，作家就要憑自己的作品來說話。

還有一次我被一位叫劉秀的作者感動了很久很久。

在自然來稿中翻閱到某縣某村某大隊劉秀其人的中篇紀實小說《嘉絨人民懷念的民間英雄江更扎西》，敘述了嘉絨藏族英雄江更扎西一系列神乎其神的英勇故事，一排排歪歪斜斜缺臂斷肢的螃蟹大字將故事情節娓娓道來甚是感人肺腑。看得出這位村姑的文化水平不見得高深，但一定經歷過諸多世俗滄桑，只有這種人講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文字才是成熟飽滿有血有肉的。

幾天以后，編輯室里進來一位中年男子，一身高半山嘉絨藏族出門流行穿著的灰黑衣衫，還有衣衫內那一件汗跡斑斑的白大褂，瘦得一張干澀的皮繃起的臉面壘了一層又一層的褶皺，處于禮貌的微笑裸露出一排黃燦燦的牙齒，惟有那一雙布滿蛛網血絲的眼睛炯炯有神閃閃發亮。

他拘拘束束地自我介紹：我叫劉秀，我是為《江更扎西英雄》專程從某縣某村趕到編輯部來的……

我一驚，在為自己心目中已定格的“村姑”劉秀的女性形象和眼前這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劉秀的性別誤差而竊笑之余，為他作文做人的真誠實在感動不已，于是熱情洋溢地請他入座，泡茶、敬煙、交流。

他一再強調自己是小學文化但很想寫作，強調自己經歷農村生活的種種磨難，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講述了具體的人事是非。說話間不時夾雜些許麻木無奈的神態，讓我想起魯迅先生在多年以后與閏土見面時，閏土麻木呆滯的樣子。

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對文學創作有了一種深惡痛絕的憎恨：既然劉秀一直苦難地生活著，他還去寫什么狗屁文章，為什么不去奮力追求比寫作更為實惠的經商買賣呢?

七

蝸居編輯部已兩三個月了，很多同學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情報，陸陸續續前來登門拜訪，自然就少不了吃飯、喝酒、敘舊之類的活動。

我很想知道水草的下落，幾番折騰，隱隱約約聽聞她已分配到家鄉某鄉村小學，緊接著我便想方設法獲取聯系電話。

“喂———”

“喂，多吉!”

我的媽呀，這爛熟于心的音質在今天聽起來是多么的溫柔、舒心、甜美，打消了我所有一切無中生有的顧慮。

“多吉”是她一直以來專用的昵稱，我們有很久沒有享用過“多吉”、“草草”之類的美名了。

盡管激動得難以言表，我還是用了最平板而平緩的口吻：“草草，你那里一切都好嗎?我很想你，我很想來看你!”其實我在心里說：草草，你一直都很正常，很優秀，而且現在很堅強，好樣的!

“我在觀音橋很好，這里有頗負盛名的觀音廟，觀音廟里的菩薩會保佑我的，嗡嘛呢叭咪哄……”

觀音橋是家鄉一個小鎮的名字，那個地方也的確有一座插滿獵獵嘛呢旗的鋼筋混凝土拱橋。至于這座橋是否稱之為觀音橋，這個地方是否由這座橋而得名，我不得而知。因為我的心思壓根兒沒有放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上，我只管一路往前，去赴一樁神圣而激動人心的愛情之約。

自畢業之際的一場“瘋人事故”將我們的愛戀莫名其妙地散淡以后，內心深處，我寂寥而無辜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也從此，觀音橋是我愛情的神往之地，且必將是我愛情最終的歸宿之地。

車廂里的喇嘛都是去觀音廟朝拜的，一路上誦經聲不絕于耳，大概是念吉祥非常如意，扎西永遠德勒，與那讓人想起美麗草原的牧歌一起襲來震顫我的耳膜，讓只崇拜自己而無所皈依的我對神秘的宗教有著莫名的壓抑而大氣難出。

車窗上掛著一尊活佛像，我立刻覺得所有誦經的人都在跪拜著祈求一路平安。

我旁邊一位身著華麗藏裝一臉虔誠的老嫗用手指一一捻動一百零八顆佛珠：嗡嘛呢叭咪哄。我很想依偎她的肩膀，她很像我老家寨子里的阿媽。靠窗那位穿一身紅運動服的小女孩雙眼好奇如像我的心情，透過車窗看獵獵的彩色嘛呢旗閃過，莊重的白塔閃過，高高的石碉閃過，古樸厚重的寨子閃過……

車過紅旗橋順河而上，兩岸高聳的山愈來愈窄，愈窄愈緊。這是一條朝圣的路，一路上我看到虔誠的信徒們三步一叩首，二步一叩首，如此單調反復不知疲倦地朝覲著，我驚嘆宗教至高無上的精神境界賜予信徒們的一種堅不可摧的意志力。

到觀音橋為我洗塵接風的當然是我愛的天使詩的精靈，讓我熱烈心動又心痛的女人，她就叫“水草”。

一下車，第一感覺就是觀音橋小鎮比想象中要繁華得多，這讓我對水草身處如此吉祥的環境而感到滿足。

水草也多少在外表氣質上變了樣，善意的微笑掩蓋不了受過傷痛而顯得疲乏的雙眸。

夜晚，小屋內，白熾燈下，書桌上，我翻閱了我中學時候寫給水草的情書：

“……沒有認識你之前無憂無慮，認識你之后無可救藥……你的以前我沒有能很好地加入，但你的現在和未來一定要有我的存在……”

收回目光那一瞬間的驚悸，在關了窗閂了門的小屋內，我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溫馨的體香，許是水草作為女人的魅力四溢，還是愛情開花結果時韻味別樣，簡直把我整個人籠罩。我們便緊緊地相擁相吻相憐相惜……謝謝觀音橋又為我鋪開神圣的愛情之路，我們一定會走好。

第二天，我們去朝拜，其實都知道走這逶迤而上的山路將意味著什么，我們的愛情一定會得到觀音廟里的觀世音的庇佑。

遠遠地看見紅瓦紅墻紅門紅窗紅柱紅得吉祥如意的寺廟———我們的愛情靈廟。那一刻，再也沒有比我更虔誠的教徒了。我們長時間地雙雙跪拜在神圣的菩薩面前，彼此心領神會地許諾下愛的誓言。

第三天，我們的行程是去更遠的山村小寨，也就是去水草任教的小學校上課。

一覺醒來，玻窗上水珠一片，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看著身邊熟睡的水草一臉恬靜幸福的樣子，我忍不住輕吻她的額頭，她眨巴著眼漸漸醒來，調皮地拉住我的耳朵輕輕低語：該起床上學了!

說到上學我很興奮，一種久違的讀書情結涌上心頭。

大清早，雨后新鮮清冷的空氣刺激得鼻孔一張一合。我們穿過一片核桃林順路而上，突然覺得觀音橋是被許多巨大的核桃樹包圍的小鎮，這時間正是核桃樹剝皮落地的可食季節，我摘下一片葉子折合起來含在嘴里呲呲發音。

水草個頭矮步伐小，爬山的速度卻比我靈活快捷。一路上我們不斷找話題聊，這是縮短距離模糊時間的最佳方法，你一旦投入到話題當中，不覺間很長一段距離又被你走下來。一路上露水浸透了我們的褲腳和鞋襪，也因此我聞到了露水青草泥土混雜的清香。片刻小憩間發現觀音鎮已被我們壓在眼皮底下，水草遙指前端云霧繚繞處說道：“白云深處我的家。”

我們到達學校所在地，古色古香的寨子，四圍的菜地里，黃燦燦的念經花點綴著種植有序的蓮花白菜。

我還注意到一種從未見過的開三種顏色的花，純白、紫黑、粉紅三色花圍得一大簇一大簇的，花的枝干有人那么高。我問過很多過路人，他們都叫不出名字來，便想到這花是不是不該問它姓名的，或者本來是無名花。

學校是這里唯一一座瓦房，一層樓二間屋。學校沒有校牌，只有一根象征性的旗桿最能說明這是學校。高山上簡陋的屋子里架起黑板擺上桌子凳子，屋外空出一方較為平坦的土壩即是操場。而學校四周的花花草草村村寨寨又這般美麗如畫，我不知道該為水草的天地感到驕傲還是悲哀。

一個學前班一個二年級，我們分開上課。

很久沒有站講臺了，這讓我回憶起在師范附小實習的日子。站上講臺一個人說話，當老師是很有成就感的。

我們從早上連堂上課至下午3點才放學生回家。

天上落起雨點的時候我們開始下山，幸而水草早備有雨傘。

大雨中下山的路又稀又滑，彼此攙扶著向下滑行，兩旁茂盛的狗尾草被雨點子打得沙沙作響。

我說：“水草，我們需要落湯雞的幸福感覺。”

我們索性收住雨傘任雨水肆無忌憚地落在頭發上鼻尖上，于是瞧見遠處兩座挺拔的山峰似乳房一樣飽滿渾圓，于是在荒山野嶺的羊腸小道上留下了我們在大雨滂沱的背景里狠命咬噬對方嘴唇的親吻情景。我想這不是電視劇里的片斷，這是我們自己刻意制造的浪漫愛情。

八

就這樣，我們又復活了馬拉松式的戀愛。

這一次是名副其實的公開裸露的，我已有了一種想當水草的靠山的欲望，盡管這座山不很堅實牢固，盡管我的消費從此無節制無規律，但我一定要去努力實現它。

水草第一次來視察我的生活處境和工作環境。為撐臉面，我便打腫臉充胖子，邀約了一幫同事朋友到一家檔次較高的火鍋店吃飯。

買單時，只幾個酒錢就讓我咬牙切齒哀其不幸了，更何況飯錢，但我對自己說：“忍一時情場得意幸福無邊，退一步全盤皆輸愛情渺茫。”

飯后，我又請他們去蹦迪，高消費的娛樂氣氛加上欲炸不爆震天動地的音樂節奏逼得我大氣難出幾乎窒息。

后來的日子，我頻頻“受傷”，甚至“大出血”，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漸漸地我開始懼怕愛情，特別在囊中羞澀之時。

平日，我很多時候是深居簡出搞創作，一個人在家里喝著茶，吃剩菜剩飯安度日子。最要命的是有時候沒有煙抽，這讓我根本無法靜下心來看書寫作，就像丟了魂魄般發瘋地在煙缸垃圾簍床頭地上翻找有無丟棄的煙頭。

我開始詛咒，是戀愛讓我窮困以至于潦倒到斷了煙抽。

我含沙射影地告訴她：“我們現在應該利用越來越多的時間在一起花越來越少的鈔票，比如去越來越小的飯店吃越來越簡單的飯，最后待到時機成熟就結個‘腦殼昏’，就算是墳墓，我們也得豁進去看個究竟，這才叫愛情!”

水草本身悟性高，一點就通。她聽到這一席話，眨巴著眼睛會意而漂亮地反駁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花你多少多少錢，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就好，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家里喝白開水聊天……”

我又感動又羞愧，心里高呼：理解萬歲!水草萬歲!

想來也是，她從來沒有主動要我買過什么吃的穿的，就那套裙子都是經我說服她才買下的。的確在很多時候，我在實現不了主動當靠山的欲望時，就想怠慢愛情，竟不知哪根神經讓自己有了如此虛偽卑鄙難堪的想法。

我們在兩地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著，閑適的時候彼此電話聯絡著傾訴悠長的思念，然后又很有規律地樂此不疲地你來我往。

陽光下的水草是一片悠然自得舒卷自在的云朵。之于我，她總是靜靜地來輕輕地去。來時悄然掛落在我的脖子上撒嬌嗔怪后變幻成靈光的哈達瀑布般在胸前流瀉一片白色，溫存而甜美地聆聽我搏動熱烈的心跳；去時又輕輕地載著我們的愛情，讓我在一端拉放綿長如相思的線團酣暢入夢來。睡夢中那片云朵幻化成柔柔的溫溫的棉花，羞澀地裹在被套枕套里面，在我身上蓋了一個暖暖的感動。

有一個夜晚是我一生刻骨銘心而無法釋懷的疼痛，這疼痛至今壓抑著我內心那根本該因欲望而彈動的神經，讓我從此再也不敢幻想甚至觸動真實的愛情，它讓我害怕、恐慌、焦慮以至于崩潰。

那個夜晚，當我平生第一次激動而又束手無策地在水草身上爬上爬下進入她的時候，憑簡簡單單的生理認知能力加上第六感官告訴我：一個中國式團圓的美夢已經破碎，另一端不可抑制地滋生起荒誕不經的猜疑幻想。

我本不屬于傳統自私的男人，只是為波折近5年的馬拉松戀情出現“漏洞”而扼腕嘆息，害怕水草關于貞操的背景故事會何等的離奇古怪，或者說不可思議?

本身應該極其羅曼蒂克的夜晚暴露了水草在我視線之外思念之外的生活狀態，這著實讓我一籌莫展，我不想兩個人面對面尷尬地相互問，直到在車站送她上車回觀音橋的時候，我才甩下一句難堪的話：“這一路把關于貞操的荒誕故事編造到位，到觀音橋通電話給我解釋詳盡……”

“多吉———”

這聲音在今天聽起來格外刺痛耳骨刺痛心臟，消逝了往日陽光般的溫柔甜美。盡管很憤然無奈，我還是盡量用平緩的口吻招呼道：“喂，我們這些年來的感情基礎敵不過一個男人只用一個夜晚便可以把你騙上床的一夜情吧?我可沒有以前那種沖動得一塌糊涂的倔勁兒了……”

“你說話很直白，你不尊重我!”她說。

“去你媽的尊重，你尊重過我嗎?明知我一直以來……”

我終于爆發得不可收拾起來，兩眼一熱，委屈的眼淚滾淌下來，以最快的速度洗刷著一直憋在胸口的“毒素”。

水草在電話那端反而以一種大姐姐的口吻安慰我：“多吉，這些年來你為我付出的感情精力、物質動力，我都銘記在心，無法忘懷。但你可以想象，我一個好強的女生為了工作，為了張口有飯，在中國版圖上用十倍放大鏡都無法找著的大山的夾縫里生存生活著，多吉你說這是我的理想追求嗎?你還可以，至少用十倍的心血換來了十分之二的理想現實。我們以前是同學關系，是戀人關系，但我們現在是有距離的，空間的距離，思想的距離，現實的距離都有，都是不可避免且難以改變的。我以為你根本不會再來找我的，但你來了，的確來了，熱情洋溢地來了。這之前，我已和這里的文刀一見鐘情，并很快就同居了。我一直在你面前隱瞞著這樁事實，說實在的，蝸居在山里的生活確實十分單調，寂寥，無規律，鄉小學和鄉政府的年輕人除了喝酒、打撲克、搓麻將、談戀愛(同居)，還有什么實在的娛樂方式呢……”

聽水草無可奈何的講述，瞬間便產生了一種畸形的念頭：“君子之交淡如水”，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交流是多么地荒誕，如此親密無間形影不離的朋友、戀人，僅僅只為一場意外或者些許阻礙而變得形同路人。

水草的一番話讓我突然覺得她好遙遠好陌生，這些東西讓我覺得我似乎從來就不曾認識過她，或者說我其實一直游移在她的心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