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成都的錦江河水一直不事張揚地靜靜流淌。流淌出悠久的歷史,也流淌出許多故事。只要隨手一掬,就能捧出許多人間滄桑。
兒子高考前夕,精神緊張,煩躁不安。為調節他的精神狀態,以良好的心態去迎接高考,一個星期日,我帶他去看望外公,也就是我的岳父。岳父是地道的成都人,祖籍華陽,已有80高齡,從高級工程師位置上退休多年,至今已是滿頭銀發,精神矍鑠,舉手投足,無一不流露出學者的風度。
我們進屋的時候,老人坐在沙發上,手里正捧著一本線裝書,戴著老花眼鏡略顯吃力地翻看。見到我們,臉上流露出喜悅的神情。他放下手里的書,問了下外孫的近況。
兒子簡單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在老人身邊坐下,又作了補充。
老人沒有說話。他一臉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外孫,似有無限深意地說:“你就要高考了。這應該是人生中重要的一步。60多年前,我也高考過。真快呀,一切都像在昨天。你想聽聽我當年高考和求學的經歷嗎?”
兒子點點頭。
老人目光嚴肅起來,似要穿過時光隧道,又回到那個動蕩的年代。
那是上個世紀的1941年,中國大地上的抗日戰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為避戰火,使國家人才培養工作不至因戰爭而中斷,國內多所有名的高校都內遷到四川的樂山。隨抗戰的深入,一直被視作抗日大后方的成都平原也在戰爭的魔影下顫怵起來,防空警報一天要響數次。就在這種情況下,當年的高考依然按時進行。
岳父當年還是風華正茂滿腔熱血的青年。7月21日,是進考場的日子。那天,他早早地來到與望江公園隔江相望的一所學校,考場就設在那里。校外的圍墻旁是茂密的竹叢,竹叢邊是一條流淌著清水的水溝。圍墻內是一排高大的銀杏樹。校舍掩映其間,環境顯得相當清凈幽雅。但他卻無心觀賞,而是壓抑住激動的心情,走進教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校工手搖銅鈴,開考的時間到了。監考的老師懷里抱著試卷走進教室。這是一個身穿長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教師。他站在講臺上,望著齊刷刷坐在下面的考生,語氣凝重地說:“同學們,昨天成都上空的空襲警報響了四次。我們這是戰火下的考試,也是關系到國家未來的考試。將來國家的復興和建設的重擔,就要落到你們的肩上。所以,你們一定要考出真實的成績,通過將來在高等學府的深造,用自己的才華來報效我們多災多難的祖國!日本必敗,中華必勝!”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宣布考場紀律。
老師一番話,將同學們的心頭扇得熱血沸騰。
考試開始了。沒有人喧嘩,也沒有人交頭接耳。教室里很靜,只有窗外銀杏樹上的蟬在不停地鼓噪,更加顯出教室里的寧靜。鋼筆在試卷上疾書,監考老師輕微的走動來回巡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考試漸漸接近尾聲。
突然,凄厲的防空警報響了起來。教室里一陣輕微的騷動。有的同學已經開始不安起來。也有人不管試卷是否答完,匆匆交卷跑出去躲警報。岳父心頭猶豫了一下,望著還有最后一道題未做完的試卷,著實舍不得就此放棄。心一橫,又埋頭答起了試卷。這時的教室幾乎已經空了。監考老師沒有催促,而是神情剛毅宛若雕像般站在講臺上。
老師鎮定的情緒深深地感染了岳父。他充滿感激地望了老師一眼,很快就答完試卷。交卷后,他把自己的文具草草地收拾一下,又看了看老師,老師正在那里認真整理同學們的試卷。
這時從天邊隱約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岳父飛快地沖出教室,剛跑到圍墻外,日本人的飛機就飛臨頭頂。飛機飛得是那樣低,就像是面對柔順羔羊的兇殘禿鷲,在那里耀武揚威,機翼上的日本紅膏藥機徽是那樣刺眼。只見飛機膀子一扎煞,一個俯沖,炸彈就下來了。岳父就地一滾,一下子將身體俯臥在水溝中。炸彈連續炸響,騰起一股股濃烈的硝煙。待硝煙散盡,四周早已一片沉寂,靜得嚇人,宛若一座死城。岳父從水溝里抬起頭四處觀察,發現有的同學已被炸身亡,被炸飛的殘胳膊斷腿和片片碎肉,掛在竹叢上和樹上,往下滴著殷紅的血液。
岳父驚魂甫定,從溝里爬出,望著已成斷壁殘垣的學校,不遠處有的民房已經起火,冒出股股濃煙。有人敲打著銅盆,聲嘶力竭地呼喚著人們出來救火。一片混亂中,他不由得擔心起監考老師的安危。
兩個月后,他接到西南聯大的錄取通知。于是收拾了簡單的行裝,趕赴樂山入學。
當時的生活十分清苦。這些他都沒太在意,但對這次入學心里卻有著一絲淡淡的遺憾。他當時滿以為能進入一所名聲響亮的全國名牌大學。雖然西南聯大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但距全國一流高等學府,還有一定距離。
他在西南聯大生活學習了兩個月,漸漸將這種遺憾拋在腦后。正在他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到學業上的時候,郵電局送來的另一份錄取通知卻擾亂了他的心緒。這是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這時的武漢大學也遷到了樂山,然而這份錄取通知不知什么原因在郵寄途中晃悠了整整兩個月。當然,戰爭期間是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的。望著錄取通知上武大的大紅印章,他心動了。
他找到校方,希望能轉到武大去報到。這個要求被校方婉言拒絕。
他回到寢室,眉宇間掩飾不住流露出的失望神情。住一個寢室的同學見他的神情有異,關心地詢問起來。他淡淡地把事情說了。這個同學聽后笑了起來,也取出一份錄取通知給他看。他接過來一看,原來也是武大的。
這個同學說:“你是真的想去這個學校讀書?要去的話我們兩個一起去。”
他有些疑慮地說:“我一個都不行,要是我們兩個,學校就更不會同意了。”
同學說:“不同意咱們就偷偷地跑唄,只要出了學校大門,就是咱們的天地,愛上哪上哪,誰也管不著。”
他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但要偷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是因為在當時的環境下,學校的管理比較嚴格,門口有人守衛,校內有人巡邏。要想背著行李大搖大擺地從校門走出,肯定是出不去的。兩個人商量許久,最后商定翻墻跑。
那天吃過晚飯,他們回到寢室,悄悄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捆扎好,就坐在只剩鋪著一張竹芭的床邊,等著天黑。
那晚月暗星疏,校園一片寂靜。遠處隱隱傳來樂山大佛腳下江水奔涌的嘩嘩聲。他們在窗邊一直觀察巡邏人員的動向。待巡邏的人剛從他們房子邊走過,他們立刻拿起行李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來到早已選定的位置,把行李扔到圍墻外,又互相拉扯,爬上圍墻,翻到校外。
他的雙腳剛一落地,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摸摸胸口,由于緊張,心還在撲騰撲騰劇烈地跳動。他坐在那里待心情平靜下來,傾聽一下圍墻內校園的動靜,寂靜依舊,似乎什么事都不曾發生一樣。他放下心來,在漆黑的夜色中與同學相視一笑,站起身來,各自提著自己的行李,相伴著走進濃濃的夜幕。
就這樣,我的岳父成了抗戰中武漢大學的學生。在樂山度過他的大學生涯,一直到抗戰勝利,他才從武大畢業。
岳父說到這里停住了。沉默片刻,對我兒子說:“這就是當年我高考和求學的經歷。那是一場什么樣的高考啊,是在死神陰影籠罩下的高考。我講這段經歷的意思你明白嗎?”
兒子似乎聽懂了外公的話,嚴肅地點點頭。
岳父凝望窗外,像是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他緩緩地說:“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那位監考老師的姓名。他肯定早已作古。但他那種敬業精神,臨危不懼的鎮定神情,卻鼓舞我伴隨我走過一生。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那位監考老師的身影和那晚翻墻上武大的情形,就經常在我的腦海里浮現。”
我想對岳父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說點什么。于是也凝望著窗外。腦海里卻出現了望江公園旁的錦江。發源于亙古雪山的錦江水,悠悠地流淌過成都數千年的歷史,又默默地向將來奔涌,波濤聲宛如娓娓絮語,又將告訴我們一些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