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襖

大別山深秋的夜晚，月光如霜，涂滿道道山梁。山林深處一片漆黑，只有母親的窗口上還亮著燈。

那是一盞小油燈，燈光剪出母親的側影。墻上不時有影子閃過，那是母親的手不停地穿針走線。她正在給兒子縫棉襖。眼看冬天就要到來，兒子一年比一年高，那件舊棉襖今年不管咋著也上不了身，不抓緊時間到時候咋搞。

去年村里已經通了電，電燈泡就懸在母親頭頂上方。當然用電燈更方便，也更亮堂，但母親卻沒開。那樣會射著躺在旁邊的男人，沒法睡覺。勞碌一天，他也夠累的。

母親的針腳很是細密。要說做針線活兒，他們這一代人比現在的年輕女人強許多倍。如今的年輕人，處處圖省事，不管啥衣服，動不動就要買。可是買來的衣服，哪有自己縫的合體貼心。尤其是棉襖，要靠它擋風御寒過冬天，不貼身不暖和咋行。

棉花是她上街找人彈的，足足用了一斤，又厚又有彈性，摸著發暄，手感可是好。不用說，穿起來肯定很暖和。不管這個冬天多冷，有了它，在鎮上念書的兒子都不會受風寒。

母親將針插到頭發里蹭幾下，然后接著縫。算起來，這是她給兒子縫的第五件棉襖。從小到大，兒子的棉襖都是她的手藝。小時候的棉襖好縫，用不了幾針幾線幾兩棉，現在可不中，上了初中，可是大學生呢。個子高了，學問長了，棉衣也要更好才行。

油燈下房屋四角都很暗。不過她的眼睛早已適應這樣的環境，能清楚地看到貼在墻上的兒子的獎狀。兒子有點痞，也有點犟，接他父親的代。但大體上說，還算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也懂事。雖然淘氣愛玩兒，但學習并沒有耽誤。老師們都說，是棵好苗子。從小學到現在，每年兩個獎狀，從來沒有缺過。獎狀先是貼在堂屋墻上，后來貼滿了，又轉移到母親的房屋。小學一年級的獎狀在堂屋正面墻的右邊，位置很顯眼。經過多年的煙熏火燎，早已變了色，發黃，也卷了邊兒。過年時兒子要用新買的年畫把它糊上，但母親不讓。她用雞毛撣子小心地撣去上面的灰塵，又用糨糊粘了粘翹起的邊兒。

母親腿蜷麻了，腰也有點酸，就輕輕站起來，活動活動腰腿。轉身回到床上，又抄起了那件棉襖。

針撲地一下扎進去，再撲地一下抽出來。聲音很小，但母親卻聽得真切。新彈出來的棉花就是地道，捏在手里軟和和的，肉乎乎的，像兒子小時候的身體。那時候的他，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小狗小貓。將他摟在懷里，用手摩挲著他光滑而富有彈性的小屁股蛋，那是啥樣的感覺啊。她已經好幾年沒有碰過兒子的身體了。現在就連洗澡，只要父親在，兒子都不肯讓她搓背。

夜深了，風停了，月亮也下去了，粘稠的黑暗從地面升到樹梢……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完晌飯，兒子就該上路了。他要回鎮上的學校。自打升上初中，就開始住校，每星期回來一次。學校離這里有三十里路，通票車，但懂事的兒子幾乎沒坐過。他和附近幾個同學結伴翻山越嶺抄小路，大約兩個小時吧，就到了。

吃完晌飯，兒子拾掇好東西，遲遲疑疑地卻不走。母親知道兒子有話要說，不等他開口，就搶先說了出來。棉襖給你做好了，今天帶上吧。變天趕緊換上。說著話兒起身從房屋里取出棉襖，遞到兒子面前。緊趕快趕忙活半夜，總算縫好了。

兒子忽然神色大變。母親知道他不想穿這號棉襖，所以才偷著趕做出來。生米作成熟飯，他總沒辦法了吧。

兒子眼看著母親的手和棉襖懸在半空，就是不肯接。我不是早就說過嗎，我不想穿這號棉襖。同學們都有鴨絨襖，蠟筆小新的，穿著恁帥氣，我也想要那號的。

母親不急不躁地說那號襖有啥好?一點都不擋風，哪有娘縫的棉襖暖和。兒子說咋不擋風，同學們都穿得好好的，沒見誰凍病凍感冒啊。母親還是不急不躁，笑了笑，說那不得錢嗎，咱買不起。兒子有點急了，咋買不起，不就一百塊錢嗎。你縫件棉襖，本來就要三四十塊錢，還得搭上工夫。就算我先借你六十塊錢，我每月省十塊，等過年姥姥舅舅給了壓歲錢，一齊還你!

兒子住校，每月的生活費一百塊錢左右。要省，只能從菜金中省。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起飯來向來沒個飽兒，學校大伙房里的飯菜又沒啥油水，哪能真從牙縫里摳。恁大的孩子，都上了中學，咋還恁不曉事理。母親心里的火騰地一下上來了，正要開口，旁邊的男人忽然發了話。火辣辣地說，省，從哪里省，那錢不是我們給的?白念了幾年書，一點事理都不懂。你娘給你縫件棉襖，要費多少工夫你知道不知道?接住，趕緊給我接住!

母親的火氣一下子沖男人去了。我們娘倆的事，你插啥嘴。不會說話別開口，走走走，該干啥干啥去!

母親連推帶搡地將男人攆了出去。平日里都是男人沖她吆喝，不知道今天哪來恁大的膽量，讓她忘記了男人的暴脾氣。

母親和顏悅色湊過去，說，已經做好了，你將就穿一年吧。仔細你爹再發脾氣。說完不容分說脫去他的外衣，套上了棉襖。說來來來，先試試看。你看，不大不小正合適，多暖和!兒子滿臉不屑地低頭看看身上的棉襖，說，這也叫合身，袖子恁長，穿上像個炊事員，還叫合身，你啥眼神。我不穿我不穿，難看死了。娘，你以后別瞎費工夫，這號棉襖我穿不出去。說完脫下棉襖穿好衣服，提起書包轉身逃一般地跑了。

孩子的衣服，都要做大點。正是長個的時候，尺寸不寬展點，咋攆得上。祖祖輩輩，不都是這么傳下來的么。母親一愣，等醒過神來追出門去，兒子已經跑出老遠。

母親看到兒子不時抬起胳膊，將手往眼睛的方向湊。

母親爬上屋后的山梁，目光緊追兒子遠去的背影。風吹過來，帶著濃重的寒意，讓她心里一片冰涼。老半天之后，她才領悟過來兒子話里的意思。弄了半天，原來他已經看不上娘的手藝了。這些辛辛苦苦的東西，在他眼里都已經過時。自己豈不是白費一番工夫。小白眼狼，翅膀還沒扎硬呢，就開始這號樣。

秋風拂亂了母親的頭發。外面的頭發還是烏黑烏黑的，但發根已經開始發白，黑白摻雜在一起，亂糟糟的。出力人衰老早，論說她今年剛過四十，不該這號樣的。

母親感覺渾身冰冷。轉身要回去，正好碰到一個鄰居。笑著說還看兒子呀?不是早走了嗎?邊說邊下意識地側轉身，順著母親那個方向看過去。母親抬手揉揉眼睛，說風真大呀。看來要變天。

母親的手移開后，兩個眼球都紅紅的。不管咋說，總是熬了大半夜。

母親進門又拿起了那件棉襖。她將棉襖張開，目光溫柔地撫摩著每一處針腳。看了半天，長嘆一聲，提著它進了里屋。

母親將棉襖放到床上，騰出手來打開那只箱子。這還是她當年的陪嫁，方方正正的，做工精細，四角上都雕著好看的花紋，也很結實，如今已經很少見了。

母親從箱子里搬出一疊衣物，仔仔細細地打開。那不是別的，都是為兒子縫制的兒子穿過很長時間的棉襖。一共四件。

舊棉襖上帶著樟腦味兒，很濃，但透過這股濃濃的味道，母親卻敏銳地嗅到了兒子的體香和汗味兒。尤其是最小的那件，聞聞依然有股奶香。他穿過的衣服基本上都送了人，但這幾件棉襖卻一直留著。她跟丈夫開玩笑說，留下來，好給孫子預備著。其實也不完全是玩笑，這幾件棉襖穿得都很輕，一點都沒破。當然也不是穿得輕，主要原因么，一是母親縫的時候上心，布料好，針腳細；二呢，那家伙長得也確實快，一年躥一大截。

母親將那幾件棉襖依次攤開，挨個撫摩一遍。她的動作很輕很輕，如同撫摩睡夢中的嬰兒。

母親在房屋里呆了很久。老半天后才將棉襖小心地疊好摞起來，又放進箱子里。剛剛縫好的那件最大，它放在最下面。蓋下箱蓋時，母親感覺眼睛里熱乎乎的。

擦擦眼睛，打開旁邊抽屜上的鎖。抽屜最里面的那個小手絹里，包著一卷鈔票。拿出來數數，零零碎碎加起來，也有二百多。

母親嘆口氣，從里面點出一百塊錢，然后把手絹原樣包好，又放了進去。

第二天一早，通向鎮里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個女人急匆匆的身影。

她邊走邊想，蠟筆小新到底是啥東西，能比親娘親手縫的棉襖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