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 債
臘月廿八。雪停了,一大早粉紅的陽光似一簾朦朧的紗巾披在起起伏伏的雪野上,小北風倏地吹來,紗巾就微微地抖,欲掀還蓋的,羞得很。
父親見久雪乍晴的天,心里高興,他請了屠夫準備今天“服豬”過年。進入臘月,喝過臘八粥后,我們那里就講禁忌,諸如殺呀剮呀的話都不說,都用一個“服”字代替了。
父親起得很早,從樓上抱下劈柴,架起火來燒,他蜷坐在灶膛下面,劈柴在紅紅的灶膛里呼呼啦啦地吼,紅艷艷的光照亮了父親溝溝坎坎的臉,他無比虔誠地瞇著眼,吧著煙,間或伸出粗麻的手動動劈柴。水開了,灶膛里用小火吊著,以保持沸水的溫度,等一下好泡豬剃毛。
屠夫來得正是時候。父親遞過了笑臉和煙,說,你來得還蠻早。屠夫油厚的嘴叼著煙,話從煙管上跳過來,到了這個日子,都忙呀。今天要服十五頭豬,忙年忙年,這年過的,唉,不說了,架勢吧。
豬嚎叫起來了,它的聲音震破了寒冷,陽光似乎有些溫度了。母親和我都從暖暖的被子里被豬的叫聲牽了出來,幫著按豬到門板上,絕望的豬四蹄亂彈,彈起的風扇走了粉紅的陽光,啪的一下,豬蹄刨在父親的左眼上,父親哎喲一聲,下更大力氣按住豬,淚水從左眼里奔涌而出,砸在雪地上,化出一個個的洞。刀子進去了,抽出來只噴了一點血,花了好長的時間,豬還在門板上哼哼,屠夫有些急了,他用腳使勁地踹豬的肚子,一踹豬就大叫一聲,但流出來的血還是極少。服年豬如果一刀殺不死就是個不好的兆頭,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殺第二刀的。
屠夫踹累了,豬的哼哼聲小了許多,他大叫,端水來,泡。母親將早已準備好的開水拎了出來,屠夫接過,照著豬的頭往下淋,此時,門板上的豬猛的一彈,站在地上嚎叫著往前沖,驚得圍觀的人紛紛退避。父親和幾個村人在后面跟著攆,翻過了兩道山崗,才將它捉住。父親氣壞了,操起刀重新刺進冒著血沫的刀口……濃郁的陰影在父親的心里久久揮之不去。
然而,這頭豬,除了豬肝當天作湯喝了之外,其余的,我們家并沒有吃到。
那天晚上,村信貸社的國亮夾著個硬皮本晃進了我家門。其時,我們家正在忙活著弄豬肉,一串串抹上鹽準備掛起來做臘肉。國亮從門縫里擠進來時,一股寒氣將父親的身子凍得發起抖來,他的牙不停地磕,手都僵了。
國亮鐵青著臉,見滿桌的肉也沒有笑一笑。他嘩嘩翻動著本子,對父親說,都五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今年中央要整頓金融秩序,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你該替我想想。
父親的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他或者無話可說或者有話無言了。他進房里也拿出一個硬皮本,小心翼翼地翻著,尷尬萬分地擠出一些話,國主任,實、實在沒法,我認,我慢慢還。話音干澀無力,蒼白至極。
國亮的聲音吼起來,將桌上的肉震得跳了跳,總是說認賬認賬!你認對我來說有什么用?不還錢總不是個辦法。
父親的頭低到胸前,下巴抵著胸脯,似乎想打個洞,將臉面藏進去。欠債真不是個滋味。
后來,父親就叫我將一頭豬的肉用籮筐挑著送到了國亮家。
國亮見此口氣也軟和了,他說你留下三四十斤拿回家過年,等年過了再想辦法,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哩。
國亮大概見我表情有些異樣,忙拿出一個硬皮本,遞給我過目,說,你瞅瞅,看還有什么疑問。
我接過本子,目光在賬本里穿行,父親連本帶息一共欠下二萬三千元。父親……我心里痛痛地喚,你見著自家熱乎乎的肉挑到國亮家里,你是否流過淚?是否感到窩囊和沮喪?
我將本子遞給國亮,說,只是我不明白,我父親又沒干過什么大事,干嘛借了這么多錢?他向你貸款的時候,難道沒有說過什么嗎?
國亮略微皺皺眉頭,思量一番后說,當時只說很急,具體沒說啥,他干著村里的電工,要說電工沒有不發財的,要不是沖著這,我不會借錢給他的。
秋天,母親從藍布包里拿出三捆百元大鈔,遞給上門收債的國亮,然后她眼睛紅汪汪地進房里了。在她眼里,這錢就是父親。
國亮最后只收了二萬二千元,我問為啥少收一千?國亮說沖著你父親的為人,沒啥別的,多買點酒孝敬你父親,他就好喝點酒。
說完,國亮起身走進了秋天。我呆坐在桌邊,視線里,一個黑影一搖一蕩地走遠變小,最后就似一粒黑瓜子綴在田野里。
鴨 群
父親嗜好喝酒在我們那一帶是有名的,以前50多度的白酒幾乎一天一瓶。他喝的是真酒,不在乎什么菜,有時一碟咸豆豆也喝得有滋有味。喝酒的短暫時光是他最幸福最滿足的日子。
可是,這種幸福和滿足就被那兩萬多元的貸款給剝奪了。區區兩萬多元難倒了男兒漢,哪還有臉喝什么酒呢?
開始,父親魂兒像給丟了,走路打飄,丟三落四的,晚上還睡不著覺,眼眶越來越大,臉色日日發黃。我們知道他心里惦掛著酒,熬得慌,我母親心里痛,忍不住說,他爹,要不就喝點吧,一瓶純谷也才兩塊多,我攢幾天雞蛋也就夠了。
喝什么喝?父親煩躁地大聲吼,還有錢喝酒啊,今年不還清貸款死也不喝。
母親眼里的淚被他吼出來了,她明白他的心思,他心里憋得緊,放放氣也好。
父親買了一群鴨回來。起始很小,毛團團的,嫩黃嫩黃,似春天的柳芽。鴨仔風吹瘋長,不出兩月,就羽豐體肥,一走一擺的,一百多只鴨子整天成日地在父親的指揮下滿田滿畈地放。
5月份,鴨子開始下蛋了,一天能下一百多個,早晨趕開鴨群,白亮亮的蛋臥在灰土上,錯落有致的,煞是好看。父親將蛋小心翼翼地撿進竹籃里,交給母親送往五里開外的三叉路禽蛋收購站給賣了,一天收入三十多元。
父親的心里知足了,照這樣下去,兩年就能還清那筆債,就能搬開壓在心里很久的那塊石頭。到那時一定要買多多的沱牌,一頓一瓶,喝他個痛快。
想到這里,父親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嘴里不由自主地喚:“咕嚕嚕、咕嚕嚕……”鴨子聽到叫聲,就爭先恐后地拍著翅膀,嘎嘎地歡叫著向父親奔來。父親解開蛇皮袋,雙手捧起谷粒,撒在鴨群里,頓時,一片嘬嘬聲掛在父親的耳廓上,在清風里悠悠地飄蕩。
轉眼交秋了,傍晚時分,小北風將涼快送進了千家萬戶。往日熱火朝天人吼牛叫的田野似乎聽到一陣鑼聲,猛地靜了下來。
父親現在不能在人家的秧田里放鴨子,秧剛栽下去,沒扎根,經不得鴨子拖。他只能將鴨群趕往五里開外的小河,人也感覺到有些累。
這天,他回來得較晚,剛安頓好鴨子,村長就來了。
村長很霸道,仗著兄弟七個,人多勢眾,在村里作威作福。父親的兩萬多元貸款起碼有一半是替村長貸下的,父親從心里有些恨村長,他媽的,又有什么卵事?父親心里暗暗琢磨。
兩人不冷不熱地打招呼坐下后,村長開口了:馬上要搞農村電網改造,全國性的,國務院都主持開過會了。
父親說:我知道。國家撥了好多錢哩。
村長說,你還蠻懂政策,光我們縣就差不多一個億的資金。只是動作太大,供電的人手不夠,每個村只能來兩個人指導施工,其余的村里自己請。你是老電工了,技術硬,你算一個,每天四十元工錢,管兩頓飯,晚上喝餐酒。
父親的心被村長最后的那個酒字給打動了,算來,父親已經大半年沒有沾過酒了。一聽到“酒”字,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酒的香氣,唉,奶奶的,真香啊!父親吞了口痰,咚的一聲,將心臟敲麻了。
行,瞧得起,我就上。父親答應了。他說鴨子讓老婆放去。
關于電的故事
多年以后,人們談起父親,最常用的口頭禪是:你爸是個好電工,可惜啊……唉!
父親的確是個好電工,他嫻熟精巧的技術博得了鎮供電所的信任,所長指名道姓要他擔任村里的農電員。其時村長想讓他二弟干這份肥差,父親的好手藝打亂了他們的算盤。
不久,父親就感到有些不對頭,總表的總用電數遠遠大于各分表電數的和。有人偷電!
父親經過檢測,發現偷電的正是村長弟兄幾個,其中開粉碎坊的老二偷得最兇,他的粉碎坊每天電動機響個不停,居然用電不超過30度。
父親拿著統計本走進了村長家。父親對村長說,村長,有人偷電,我每個月都虧幾百塊,你看怎么辦?
你虧本賺錢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有本事你抓他出來,送派出所去。村長的語氣很蠻橫很冷酷。
父親被他給激起氣來,父親的聲音也大起來,你是個什么村長,給你說說是敲敲邊鼓,說白了,偷電的就是你家兄弟幾個包括你自己,沒別人。
他媽的,你敢冤枉我,老子是誰,你敢說老子偷電,老子用電從來都不交錢的,還偷什么電?村長沖上來揪住父親的衣領很兇地吼。
不一會兒,村長的兄弟全到齊了,他們吼叫著要揍父親。
那年夏天,天干熱干熱的。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我們村的電被供電所給掐斷了。
人們熱得晚上睡不成覺,嘴里罵罵咧咧的,說父親管電管成這個樣子還管個雞巴。
父親背著罵名到供電所求情,沒用,人家才不管你熱不熱呢,他只給你翻賬,你看看你欠兩萬多元電費,不掐電行嗎?
父親很無助地低下頭,默默走出供電所的院門,將夕陽的余暉踩得支離破碎。
父親干了幾天,喝了幾天酒,不知咋的,肚子竟痛起來。他尋思難道長時間沒喝酒,一旦喝起來腸胃就不適應么?他忍著沒有說,照樣干活,照樣喝酒,他企盼腸胃盡快醒過神來好讓他痛痛快快地過癮。
但是事與愿違,疼痛一日甚是一日,有時疼得差點從電桿上掉下來。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來這痛不是一般的痛,他得去醫院看看了。
父親找到村長想支點錢去看病,村長說哪里有錢啊,這工錢只是記賬,抵你家的上交。父親苦笑了一下說,村長,你為什么總是這么狠、狠……呢?他本來想說村長狠毒的,但“毒”字給吞下肚了,疼痛讓他彎下了腰。
父親只得動用了賣鴨蛋準備還賬的錢上了縣醫院。
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肝區可見較大的回聲團。他媽的,原來不是腸胃,而是肝。父親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醫生問:就你一個人來的么?
父親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你得回去準備住院,明天就來。
醫生,什么是回聲團?我是不是得了癌?你說實話,我是不怕死的。
醫生凝重地望了一眼父親,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地說,別多想了,準備住院吧。
父親心里確認了自己得的是肝癌,全身一陣冷風穿過,骨頭都是鉆心的涼。他默默起身,往門外走去。身后醫生還在叮囑,記住哦,明天來。
回到家里,天近黃昏。他到鴨棚里去看他一手養大的鴨子,嘎、嘎……鴨子見到他就歡快地叫起來。他蹲著,一只只地撫摩著,淚水淹沒了黃昏。天黑了。
他想了一夜。我的一生連債都還不清,如今治病又得借債,我到底欠誰的債呢?他想不明白。
8月25日,下午。出了大事。
午飯時,一向老實軟弱的父親和村長吵了一架。
按規定午餐是不準喝酒的,下午還要爬桿。可是父親卻徑直去箱里拿了一瓶秦池古酒,開瓶就喝。
你個酒鬼,中午不準喝酒你不知道嗎?村長見狀大罵。
父親一反常態,也開口罵起來,老子就是要喝,怎么啦?總是你狠,這回老子也要狠一次。
村長愣了,這是咋的了,太陽從西邊出啦,他沖過來要抓父親的領窩子。
父親咕咕咕,一瓶酒下了肚,反手將瓶提在手上,吼道,你過來,有種你過來,老子前世欠你的債,今生還還不清,你過來呀!說著,父親將瓶子在桌上一磕,砰的一聲,酒瓶破了,玻璃碴四處亂飛,父親手里捏著個瓶頸,前頭鋒芒畢露。
村長嚇呆了,再也不敢出聲。
眾人出面勸解,父親才平和下來,供電所的師傅說,安師傅,下午你休息吧,不用去了。父親搖搖頭不同意,說這點酒不夠我打牙祭的,沒事,去,怎么能不去呢?
下午兩點。大家來到李家田,準備取掉原來的電桿。幾個小工在邊上掏土,等掏到差不多的時候,才發現桿頂綁著一根電纜。小工停下來問怎么辦?父親說上去解開就行了。幾個師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有人敢說上。父親說我上。說著就往桿上套踩板,父親的動作麻利瀟灑,盡管五六十歲了,上桿的速度比小青年還要快。幾分鐘后,父親上到了桿頂,正準備解開電纜時,電桿猛地一顫,然后疾速倒下去。父親聽見一片海浪般的驚呼,跳!跳!快跳、跳哇!……
不知咋的,父親居然不跳,他望了一眼底下的土地,反而將電桿抱得緊緊的,臉上笑意燦爛……
事后現場的人最鬧不懂的就是這枚燦爛的笑容,那是只有三個月的嬰兒才可能有的純凈的笑。一個面對死亡的人,怎么會這樣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