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

流水線作業，如果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這流水線就沒法流了。

阿勇不到一個小時就上了兩次洗手間，拉長的話根本不管用。拉長警告他時，他還揮著拳頭想警告拉長……

人事小姐對我說時我有點吃驚，當然是吃驚阿勇的為人。也吃驚他現在的結果：只上半天班，就被炒掉了。我側身向齊老師了解情況。我受不了人事小姐說話時的神氣。當然不是因為她告訴了我這個不好的消息。

齊老師是廠工會主席。她嚼著檳榔，話中生香。聽人講嚼檳榔有助于鍛煉面部表情肌。她生動的面部表情，應是嚼檳榔的結果。

人事小姐立在一旁，一臉不屑。好像阿勇是我的親弟弟，我應為他感到羞愧才對。那天我來滿載廠求職，她也是一臉傲氣，愛理不理。我的滿懷信心差點變作涼透后背的冷氣。最后，那紙不起眼的專科文憑，還是給我換來一張儲干的廠牌，也讓我有機會聽齊老師授課培訓。齊老師走后，我才明白人事小姐不屑的原因。

別人說話時你為啥老盯著別人臉看?你要知道，齊老師可是阿里山的白天鵝哦!

她的口氣真讓我受不了。聽對方說話時看對方的眼睛，不是有禮貌的表現嗎?我怎么成癩蛤蟆了?

我確實注意過齊老師，但并沒有其它意思。我只是覺得她獨特的氣質，無異是我傾聽過程里伴放的一支暢想曲。她的手勢伴著舒緩的語調，優美而又富有氣度。特別是她那大膽新奇的發式，更顯得與眾不同。一頭黑發梳向腦后，扎成一根粗短的柱子，朝天豎著，鶴立雞群……

我沒向人事小姐解釋，覺得也沒有必要。她的來歷我也聽說過一些。滿載廠的干部都是內部培養，聽說只有她是個例外。她是老板介紹進來的。她漂亮的臉蛋，抵過了一張文憑。

其實，我和阿勇并沒有什么特殊關系，只不過和他同租同住鄉下的一個院子。彼此間接觸卻很少。真正和他交往，大約是我女友走后的第三天早上，他來敲我的門，告訴我滿載廠招工的消息。他說老板不會送工作上門的。當時我很感動，就隨他一起去了。其實，我本不想去的，我還沒從女友悄然出走的陰影中走出來，但我吃早餐的錢都沒有了，已別無選擇。阿勇被炒掉的當晚，他和我就一盤花生米喝了一瓶廉價白酒。我問他那東西是不是有問題，怎么像一個擰不緊的水龍頭?他笑笑，說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

你是不是去過那些不干凈的地方?

他看看我，點點頭，說去過暖云閣發廊。

我有點怨他，去那種地方怎不戴安全帽?暖云閣發廊，我曾聽鄰院的大個子說過。暖云閣有紅云、黃云、藍云三個靚妹。媽咪說要用紅黃藍三原色裝扮出暖云閣的多彩絢麗，讓人間情種遍閱人間春色。大個子在滿載廠做倉管員，也住鄉下，常去那地方。大個子有天拿一張四人頭的大鈔想一領花魁風情，媽咪卻說紅云今晚有重要客人，你若急就先讓你，不過，這只夠一張門票錢……

當大個子發現紅云的客人是一位大胖子時，心里很不服氣。但人家是本地的治安隊長，即使胖得看不到自己的腳尖，媽咪也認為他鴨婆式的步伐有英武之氣。大個子告訴我：他正和紅云談朋友。

朋友?性伙伴吧?我一聽就想吐。

紅云親口對我說的，胖隊長是個性虐狂，她很討厭他。

婊子的話你也信?

憑我短暫的性愛歷史，我知道大個子寂寞。他在四川老家有妻室，廠破產后才出來，盡管他一再抱怨工廠條件不好，想辭工回去，但我還是從他臉上讀到了樂不思蜀。我對暖云閣的媽咪很感興趣，想不到她竟能取出如此有特色的店名藝名。大個子聞聽顯出不屑：以前一個落魄文人常在此狎妓，虧他想出這個酸腐的名字。我聽后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我曾對大個子說過，我是一名文筆不錯的大學生。

入廠培訓很快就結束了。老板提拔我當生產部主管助理。他對我的“拒絕不良”想法感興趣。齊老師要我們培訓結束時寫一篇心得。我以寫畢業論文的態度，結合實際，提出我的觀點：每位員工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當好品檢員，對上一站流下來的半成品進行全檢，有權拒絕不良。

想不到這篇心得成了我進入辦公室的跳板。

靚妹把辦公室裝點得生機盎然。我坐在舒適的沙發椅上，興奮不已。我有一種把喜悅傾訴給人的沖動。我想起了我的女友。我無法忘記和她曾有的患難日子。發現女友懷孕時我們總共只有一百五十元錢。醫生說如果不打算要孩子，要盡快做人流，時間越長對女方越不利。醫生見我一臉疑惑，豎起三根指頭，說，動手術吃藥大概要三百元。我說可不可以少點?她輕蔑地瞟了我一眼，說，你們尋歡的次數怎不盡量少點?我被她的話噎住，剛想回敬一句，她已將頭扭向門口，“下一個———”

經人介紹，在附近找了家比較便宜的私人診所。診所很小，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把舊長椅沙發。桌子是醫生的辦公桌，沙發就是病人的休息椅了。屋中間有一塊白布罩著，里面是一張做手術用的硬板床。白布上的那個紅十字，比較醒目，可能是診所的招牌。我們進去時女人在煤火上煮針頭，男人拿著一張報紙在翻。聽說要做手術，男人吩咐女人消毒器械，要女友打針消炎。女人把鉤鉗之類的器械哐當哐當丟進一個大鋁鍋時，男人已將白大褂穿戴完畢。我一看不對勁，忙問：你們哪一個是醫生？男人睜大兩眼，說：當然是我啦!我拉起女友就走。一直不說話的女人沖我們甩下一句：神經病!

那夜，我很晚才回去，沒一個人肯借錢給我。后來我想，如果有人肯借給我，除非那人是個傻瓜。女友對我說，她明天還是到那家私人診所去。我聽后一怔。她說到那做人流的又不只我一個，我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啥呢?我揪著自己的頭慢慢蹲下去……

廠里的一天一天如復印一樣，驚人的相似。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漢城傳真過來的訂單打印出來，根據日生產能力及倉庫材料的儲備量確定給客戶的交期，然后根據交貨日期先后，打印成生產排程表下發到生產線，同時通知采購部門給我們的供貨商下訂單。辦公室通常不加班。不加班我想不出做什么好。我盲目地在街上逛，不知不覺逛到新婚學校。新婚學校是一家錄像廳，常放映黃色錄像，比性知識影片《新婚學?！愤€能煽人欲望。有好多談朋友的青年男女在新婚學校學習后，關系都有了質的飛躍。我條件反射對性忽地有種饑渴感。大個子說長期沒有性伙伴，單身男人會造成性壓抑或心理變態。因此他常去發廊調節。我有心沒膽，只好到錄像廳過一把眼癮。

我和大個子他們一起吃宵夜時，性饑餓感更強烈。一頭紅發的紅云涂著猩紅的口紅，翹翹的屁股，讓人頓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她那扭動的腰肢，摟在大個子的粗臂中顯得十分纖細，就像盤中的一條條細長的油淋虎皮椒。這是一家主營辣椒的小吃店。荷包椒、青椒片、虎皮椒，還有一道特具風格的“葡萄串”?！捌咸汛焙苡忻?，是削過皮帶柄帶籽的辣椒，用糯米粉拌勻后油蒸而成。其實是一串色香俱全的“辣葡萄”。大個子也許和紅云經常光臨，他們吃得津津有味而又從容不迫。大個子懷疑我被“葡萄串”的紅色嚇住了，忙說不用怕，那是加過色素的。紅云不顧我眼神曖昧，大大咧咧地說：我白云師妹在農業銀行那也開了一家辣椒小吃店。她有一道鎮店名菜———燒辣椒。保證你吃后做夢都想吃。那是燒烤后又褪過皮的辣椒肉泥與麻油、蒜汁、香菜涼拌而成，技巧全在火候上。白云燒的辣椒又鮮又辣，口感很好。哪天我請客，你出錢。怎么?不敢還是不愿?

看著大個子漸沉的臉，我假裝糊涂：別以為你們川辣子不怕辣，湘辣子會讓你們辣得怕(爬)!

暖云閣規定：所有美眉必須在十二點以前歸店。紅云扭腰擺臀走下臺階時，我很想牽一牽她粉白的小手，但大個子不穩的腳步讓我只有回頭的份。我在心里罵自己：今天是撞鬼了!以前眼中的魔鬼現在怎變得天使般可人?途中碰到阿勇，他也西裝革履人模人樣地打著新款手機。我摸摸自己的前額，熱騰騰的，酒精在腦門上燃燒。大個子肥碩的身子，以泰山之勢傾斜在我肩上，一雙鐵蹄還時不時踩著我的腳。我對他的逍遙生活心里本來就有點不平衡，可他還把那張飽嗝連連的嘴貼著我的臉，讓我無端忍受他胃中泛出的惡臭。

我操你那婊子!我怒不可遏地沖他大吼。

大個子第二天沒有來上班。人事小姐向我了解情況，我一點都不清楚。我今天都差點遲到了。昨晚送大個子到房間后，我去廁所撒尿，醉倒在房東的禾垛邊，就那樣睡著了。早上房東的大黃狗舔吃我嘴邊的穢物才將我弄醒。下班后問房東，才知昨晚查過暫住證，大個子被治安隊給打傷了。房東老太說，查大個子房間時，他不開門，胖治安隊長以為他在轉移贓物，就叫人把他的門踢開了。這段時間常有小偷從別人開著的窗戶用竹竿鉤走衣服錢物。大個子被他們從床上揪起來后，好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還抗議治安隊私闖民宅。天!他不遭打才怪!

沒辦暫住證的人被帶到派出所罰了一百元。大個子被打得不能走，后由阿勇用一輛單車馱他去醫院。查暫住證時阿勇躲在外面，沒回屋。阿勇告訴我，醫院比派出所貴得多，進去就交五百。

我到醫院看大個子，他平躺著，直直地望著天花板。看見我，他勉強笑了笑，沒笑出來，太多的肉擠在一起很難看。他兩只眼睛又青又腫，像對熊貓眼。但我依稀可見他眼中迸射出的怒火。

他媽的，封建時代這里還是犯人貶者的流放之地。你所知道的韓愈、柳宗元、蘇東坡那些士大夫都曾淪落至此。如今這幫蠻夷，依靠國家的特殊政策和優越的地理位置富起來后就忘乎所以。如果沒有我們千百萬打工者參與，那些優越的條件有啥用?他們還不是在風浪里討吃?身上的魚腥褪不盡不說，弄不好小命也不保!

其實，就此事件，廠工會主席齊老師多次要求老板出面與派出所交涉，討個說法，均遭到拒絕。老板說此事不發生在廠里，工廠概不負責。人事小姐狐假虎威：大個子的假期最多一個禮拜，逾期作自動離職處理。

我不敢火上澆油，問他什么時候回四川，不再受這些窩囊氣?大個子頓了頓，顯得有些神傷。他說滿載廠工作壓力大，他本想辭職回去重找一份工作。他妻子表妹的舅爺是縣工商局局長。妻子利用這層關系基本上將事辦妥，誰知前些天他打電話問，妻子說檢察院在查局長的問題。他妻子還要他在外面好好干，等過了年她也想到這邊來。

我和齊老師為大個子被打之事專程找過派出所。第一次見到胖隊長的尊容，我差點笑出聲來。他腆著個大肚子，像身懷六甲的婦人。我想我若是搶了他的對講機，我不跑他都攆不上我。他明白我們的來意后，給我們講了一番道理。人口流動量大，給本地治安帶來很大隱患。只好對暫住人口實施《暫住證》管理制度。雖然國家規定辦理《暫住證》不另收費，但龐大的治安經費從何而來，國家的政策也要結合本地的實際嘛!看你倆也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們該知道吧?理論和實際相結合，才是馬列毛思想的精髓!齊老師臉氣得發白。我耐著性子將話轉入正題，身為執法者，將人打成重傷，請你就此事做出解釋。胖隊長看看表，說：對不起，十二點局里我還有個重要會議，沒辦法，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齊老師吃飯沒胃口，我帶她去吃一道小吃。紅云說的她白云師妹開的那家辣椒小吃店。我也想嘗嘗那道燒辣椒菜。

這家辣椒小吃店叫痛快店。就在農業銀行對面。店不大，有四五張桌。等菜的工夫，齊老師看鳳凰衛視的午間新聞，我則轉到廚房想看看燒辣椒的工藝。廚子將一個個大青椒放在炭火上烤，鐵夾子在她手中不停地翻轉，一只只青椒在淡淡的煙霧中生出好看的白皮，隨即彌漫一股嗆人的辛辣味。就在我掩口離開的剎那，我看出廚子竟是我的女友!她干得很認真，不知道時刻掛念著她的我，此刻就在她的身邊。

我向齊老師撒了個謊：我想起來了，今天中午我媽等我的電話。我在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痛快店的號碼。

你是白云?我壓抑著激動。

是你?你在哪里?

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暖云閣做過事?

做過。她的語音平靜而干脆。

大個子向我承認：他對我隱瞞了我女友以前和現在的一切。我突然想起那晚吃宵夜，紅云提及白云的辣椒小吃店時，他忽地不悅，我當時還以為他在吃我的醋。大個子一本正經：白云做成這個樣很不易，你不要戴有色眼鏡看人。你猜人事小姐當初是做什么的?她在賓館坐臺!老板把她帶回來后，她不照樣干得很好?就說紅云吧，她雖身處濁境，但人還是善良重感情的。我住院這幾天，多虧她照顧，吃飯洗衣她全包了……

大個子說到動情處，眼角居然還有幾星貓兒淚。不管大個子怎么抬舉她，我都覺得暖云閣的人，和出入暖云閣的人一樣可惡可憎。

我和女友就是在房東老太的院中認識的。那時候院中該上班的人都上班了，只剩下我倆。見幾次面后我們開始打招呼。有天她來串門，我正在吃方便面。房子很小，放了床后就再放不下一張桌了，我也沒錢買桌子，就把一塊木板蓋在水桶上當飯桌用。我彎腰到床底下拿自己釘的小凳子給她坐時，我的屁股一下子將“桌子”碰翻了。你到我那去吃吧，飯菜都還有。我沒多想就答應了。餐餐方便面，吃膩了不說，且極易上火，開始以為是來廣東水土不服，紅豆豆滿臉亂竄，一兩個月都不見好。每次見工，用人單位將畢業證上的像片與這張苦瓜皮似的臉對了又對，總覺有假。我答應去她那吃飯，我也想到做一餐吃很不易。我的煤油爐有幾根燈芯老擰不上來，燒一杯開水都要半個小時。有時還起油火，鼓足氣將火吹滅，滿屋的油煙讓人半天透不過氣來。她和我商量搭伙做飯時，我馬上答應。生活費平攤，我從未執過鍋鏟，當然她當廚子，我則做做淘米擇菜之類的雜事。這樣雖然可節省一點生活費，但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的身份證丟了，新辦的身份證還沒寄來，無法進廠。我一般員工不愿做，像樣的如倉管、文員、品管等工種又沒經驗。眼瞅著口袋一天天癟下去。夜里，我把憂心、煩惱一起發泄在蚊子身上，它們欺我沒錢，買不起蚊帳，只買劣質蚊香。我將它們吸滿我鮮血的身體拍成肉餅，掌心便有了點點梅花圖案。

有天，她對我說，我們合租一間房吧。我以為我聽錯了，直愣愣地看著她，看她紅著臉向我解釋：你睡床，我睡地板，這樣一月能省一百多元房租。我雖沒有同居經驗，但我還是知道，答應合租意味著什么。

那夜，我們根本沒有睡意。于是，我講起我的經歷。大學畢業后沒有關系進不了機關，大多數企業又欲死不活，最后只得南下廣東。她坐在床上，頭依在膝間，閑適自然。她的平靜，讓我擔心話題聊完后冷場所帶來的尷尬。我不知自己是否心存邪念，我心虛得不敢正眼瞧她。這不足七平米的出租屋，被午后的太陽烤后本來就有點像蒸籠，加上自身緊張，我已渾身汗透。

別折磨自己了，脫衣睡吧。她看到我的窘相隨手拉熄床頭的電燈。沒過多久，電燈突然亮了。同樣只穿褲衩的她說：我控制不住自己。

吱吱呀呀的木板床痛苦地承受著我們的歡樂。我發現我的汗水比先前多了一倍。她緊抱著我，像抱一條滑滑的泥鰍。她的舌尖輕舔著我的身子，讓我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戰栗。我問她咸嗎?她答非所問，很有味道。

訂單源源涌來。廠里天天加班。我已好久沒回鄉下出租屋了。每天在廠宿舍趕寫一首朗誦詩。蓮花山共青團委和外來工管委會聯合舉辦元旦文藝匯演。蓮花山所有外資廠都得參加。工會主席齊老師打出公告，要求大家發揮特長，登臺獻藝。廠直屬部門更要拿出高水平的節目。生管課責無旁貸，我就報了一個男女詩歌朗誦。報后我又想變卦，我確實寫不出來。老實說，我還沒有找到感覺。這十來個晚上，我從這個床位走到那個床位，像母雞想找個窩下蛋一樣，煩躁不安。齊老師講，老板怕影響生產進度不能如期出貨，員工的所有節目全取消。如果你也想取消的話，那就是存心想看我的戲。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真的很想看你表演一個節目，唱一首歌，就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

齊老師認為我該放松一下。周末她和我夜游蓮花山。在圍墻外，我曾對里面的景點饒有興趣，一旦身臨其境卻又覺得不過如此。我們一路看過去，照了幾張像。在清兵營景點中，我們逗留了一會。當年清兵曾在此抵擋英法聯軍，留有一個迷敵的蓮花陣。我和齊老師各從一條甬道進去，相約看誰先出來。我在里面轉來轉去，幾乎每條甬道都是死胡同。

我聽齊老師喊：喂，你出來了嗎?

還沒有!我高聲答，回聲很響。

齊老師顯得有些焦急，喂，我們不玩了。好嗎?

我卷手當喇叭朝天喊：我們已經進來，不是玩不玩的事了!

我在里面左沖右突，條條甬道都不通。晚上沒導游，我也有點沉不住氣，我擔心齊老師，那邊已有幾分鐘沒聽到她說話。我攀著甬道之間的隔墻爬上去，看見齊老師正在一條甬道中焦急地東張西望。

我站在隔墻上，才發現這個卵形的蓮花陣雖然甬道眾多，卻只有最邊上的一條才是通的。齊老師在我的指點下走出來。她說進這個蓮花陣比坐山車還驚險刺激。她要我站在蓮花陣前留影，以紀念我破陣救人的功績。面對鏡頭，我有點是她老師的感覺。

觀音神像是一個不能不去的景點。星光下，高大的塑金神像反射著細長的光芒，如神話中觀音背后的靈光，使這游人稀少的廣場顯得更加肅穆神秘。觀音左手持瓶，右手正用柳枝蘸著神水向人間揮灑。

我靜靜地站立在她的跟前，感受不到神水給我的啟迪。近來一連串的困惑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否已走進生活的死胡同，缺少一位站得很高的超人為我指點?我把目光再次投向站得高高的觀音，她安詳的神態里不露一絲禪機。

以前我遺憾，一個夜晚有時比一個夢還短，現在我才知道，沒夢沒睡眠的夜好長好長。衛生間水龍頭的滴水聲，以及下水道中夜鼠的嘰嘰聲，既在我的睡眠之中，又在我的睡眠之外。

白天上班，沒一點精神。大個子向我反應倉庫嚴重欠料，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在電話里罵我打官腔。我到倉庫才知道，大個子有一筆發出去的材料沒有扣賬，致使生產部門到倉庫領這種材料時才發現：安全庫存量一點也不安全。材料是從韓國海運過來的。從下單、采購、裝柜至運入工廠，至少是一個月。生產線天天加班趕貨，現在卻因欠料而停產，延誤出貨的責任誰擔得起?

大個子得知廠方除名的消息很平靜。一兩小時前，他還在焦頭爛額地尋找補救措施，此刻顯得非?；磉_大度。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開玩笑說，暖云閣的紅云妹留你。說到紅云，大個子不無傷感：她已走了。

他說紅云走時總算為他出了一口窩囊氣。有天晚上胖治安隊長到暖云閣巡查，紅云一反常態，大獻殷勤。胖隊長稀里糊涂地落進了溫柔陷阱。大個子拿著他和紅云茍合的風流照，勒索了胖隊長兩萬元。紅云自知胖隊長和媽咪不會放過她，一個星期前她已飄往深圳。臨行前，大個子將那兩萬元塞給她，紅云當場把錢摔在地上，她問他，你是否已將我當成一個只認錢不認人的歡場女子?大個子說時眼角噙著眼淚，我卻沒了揶揄他的心情。

大個子又談到我女友。他握著我的手，鄭重地告訴我：你女友在暖云閣只是一名洗頭工，沒有沾染那種事。她進去時身無分文，領到一個月工資就走了。不瞞你說，我經常去那里，那里的情況我清楚。我之所以沒告訴你她當初的那段歷史，我是不想讓你誤會，想不到你還是誤解她了……她沒有身份證不能進廠，進暖云閣是迫不得已!

下班后我去了鄉下。房東老太問我最近去哪后便提醒我：快要交房租啦!

然后，她湊到我耳邊，略帶幾分神秘地說：阿勇被抓走了。三天前的后半夜他從別人窗口鉤衣服時被逮住，差點剁掉一只手!我還在腦中回想關于阿勇的有關細節，房東老太又告訴我一個令我很不高興的消息：你以前那個悄悄走掉的女朋友兩個月之前來這找過你。她想在這開一家店子，她還要給你留電話號碼。我說你早就不在這了。甩了人家還有臉回來?房東老太見我臉色驟變，便戛然止住話頭。

我到痛快店，女友不見我。我給她打電話，她拿著話筒半天不說話，我還以為她掛了。突然，她在電話的那頭問我：如果我在暖云閣做過那種事，你會怎樣?

我沒有回答，我真的答不上來。

你懷疑我的為人，其實你在貶低你自己，也說明你的感情一文不值!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們的感情是這樣脆弱，不堪一擊……

我告訴她，大個子炒掉了。

他炒掉關我什么事!

大個子是因為做錯一件事被炒掉的。我現在做錯了一件事，你會炒掉我嗎?我開著玩笑，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我是痛快店的老板，我怎會炒你呢?我只把沒心沒肺的辣椒整個兒用油煎著吃!

朗誦詩終于寫完，齊老師卻告訴我，滿載廠將不參加元旦文藝匯演。老板怕大家因準備節目而分心，再度發生類似因欠料而停產的嚴重事件，他已代表滿載廠棄權。齊老師干得沒意思，她已向老板遞交辭呈，元旦就可以走人。我憤憤地將朗誦詩揉成一團，立在她的辦公室半晌無語。齊老師從我腳邊撿起那曾融入我心血，現在又沾有我淚水的紙團。你不是想看我的節目嗎?來!我們一起表演。

男：也許是冥冥中的呼喚

女：也許是無意中的等待

合：我們相逢在———滿———載

男：我們年輕的胸膛里都揣著一顆不安分的心

女：我們的青春行囊中都藏著一個流浪的夢

男：我們飄泊的風帆降落在這南海之濱

女：帶腥味兒的風撫平我們躁動的魂靈

合：我們含苞的青春綻放在美麗的蓮———花———山———頂

男：車間的轟鳴聲哄睡了那份鄉愁

女：單調的日子在流水上溜走

男：作業指導書比之乎者也的古文還枯燥

女：親人的叮嚀倒像道德課本的注腳

男：生產報表恰似當年的課堂作業

女：一月一張的考勤卡告訴我們的年齡在分段

男：困惑的感情像五月的梅雨天

女：迷茫過后我們比成熟的梅子還紅艷

……

齊老師走的時候，我到蓮花港碼頭送她。她要轉道香港后再飛臺灣。她說待遇和工種固然是打工首選的兩個要素，但一個好的工作環境，在她看來更為重要。她向我伸出手，說感謝我陪她度過了這段寂寞無聊的時光。

我的右手籠在褲袋里沒有伸出來。我的右手正捏著那張她在蓮花陣前替我拍攝的照片。我找不到其它更合適的禮物送給她。她拍拍我的肩膀，說了聲珍重，然后瀟灑地一揮手，走向汽輪。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把撕碎的照片向海上拋去，海風又將它們吹回來，撒了我一身。

此后的日子平淡無奇，直到一個電話擾亂了我生活的平靜。那天，我從車間回到辦公室時人事小姐告訴我，有個女孩給我送來一句生日祝福，但她沒有留下姓名和聯系方式。

沒有朋友聚會的生日，顯得分外冷清。我倒也珍惜這份寧靜。在痛快店里，品嘗著燒辣椒的同時，心里想著送我祝福的女孩。我自己真的已忘記這個對我來說較特別的日子，盡管它和生活中的每一天并沒有什么區別。

我女友走了。她已轉讓了這家店子?，F在的老板說，她轉店的原因很簡單：只想離開這里。她究竟去了何處?店老板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