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的浪漫

一

已經幾年了，田麥總是被公交車上發生的同一種情景困惑著。有些時候，他自以為擺脫了，可那種情景還會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像瘋狗一樣追上來繼續發生，讓他在困惑之余心底升起一絲莫名的恐懼。

那種不斷折磨著田麥的情景，也許早就發生了，他沒有察覺，反正那種情景發生的時間再往遠里追溯，他是說不清了。關于因此而引起的困惑他不曾和別人說過，連老婆都沒有。他知道說出來，別人幫不了他的忙，也許會罵他精神有病，他還得獨自去承受那種困惑。

田麥三十六歲，在榆城文化局工作，瘦高個子，蓄著齊肩的長發，常穿一件過膝的深褐色風衣，仔細看，風衣的胸襟、袖口處還掛著一些或紅或黃的油彩的斑跡。他1986年從中央美院畢業，便分配到了榆城文化局專畫電影海報，后來電影沒人看了，他又畫廣告海報。因為他畫得好，所以總有人找他畫。田麥在單位不愛說，但這并不等于他不會說和不喜歡說。田麥嘴唇總是像巖縫一樣緊閉著，兩只很幽深的眼睛觀察著周圍的人和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偶爾他就會對一些同事發出一個會意的冷笑，嘴角撇一撇的那種，但他從不發表意見，像蒙娜麗莎那樣靜靜地神秘笑一笑便轉頭回工作室畫他的畫去了。

人們對他的評價是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孤獨而不合眾。

去年冬天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雪的樣子。田麥去單位上班沒騎自行車，而是搭上了一路公交車。因為車是從榆城邊緣向市中心開的，田麥上了車時，便看到車上乘客稀稀落落的，那些車座都空著，百無聊賴地發著藍幽幽的光。車廂里一邊是雙人座，一邊是單人座，田麥在車廂中間一個雙人座上坐了。汽車慢悠悠地朝市中心奔去。有些猥瑣的乘客隨著汽車的顛簸身子一起一伏的，嘴里發出哼哼吱吱的聲音。

上車的乘客逐漸多起來。先是那些單人座被人坐滿了，后來那些雙人座一個一個的都被人坐了，而田麥身邊的座位則始終空著，乘車人上了車朝他和那座位看一眼便坐到了別處，好像這座位上有什么骯臟東西。田麥想也許別人嫌不方便，于是他就主動挪到靠窗戶的地方坐。把一個空空蕩蕩的座位留給了別人。車上的座位滿了，再有人上車便扶著座位靠背或是拉著車頂的垂鉤站著。車里的乘客甚至有些擁擠了，可田麥身旁的座兒仍空著，閃著淡藍色的光，讓人看著有些孤獨而神秘。田麥用手拉了拉領子，讓自己的臉往領子里使勁縮了縮，臉上顯出很無所謂的樣子，內心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困惑。困惑之后，又產生了一絲恐懼。

這種情景發生一次也就罷了，可已經幾年了，它時不時就出現一次，令他有些莫名其妙。田麥不得不為此做出深刻的反省。他到醫院檢查了自己，在肯定沒有狐臭、腳臭、汗臭、手臭之類的令人聞而生畏的毛病之后，他更多的時間是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面貌。他眼睛不大，眼角眉梢總是隱隱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他鼻梁不高，嘴唇很有棱角，卻是巖石一樣緊閉著，整日像對沉默上了癮似的，偶爾微微啟動就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他的臉上沒有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胎記，潰爛的紅斑濃泡。頭上也沒有阿Q那種桃花燦爛的瘌痢頭……

操他娘，這就日怪了。為什么上了公交車人們就躲瘟疫似的躲著我?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無法解釋也說不清楚，可它就是發生了。

2002年的冬天，田麥的這種情景終于出現了一點轉機。那日下了雪，田麥的愛人說，別騎車，路上很滑，坐車去吧。那時，田麥為躲避那種場景的發生很長時間沒有坐公交車了。田麥沒有理由反對妻的意見，就坐車了。

城市邊緣上車的人還是很少，田麥照例又坐了一個雙人空座。其實他完全可以坐一個單人座，可是他總想驗證一下那種情景還會不會發生。正是這種想探究秘密的心理強烈地誘惑著他，于是他又選了一個雙人空座。車向前走了兩站，上來一位身材修長穿著紫紅色風雪羽絨衣的姑娘，她徑直走到田麥跟前，她說，先生請往里讓一讓。田麥愣怔了良久，才知道那姑娘是和他說話，他手忙腳亂地往里靠，他感覺自己的手腳很僵直，動作像一臺缺少了潤滑油的機器。姑娘很關切地問他，你不舒服?他說不，不，不!他朝姑娘看了一眼，姑娘頭上戴著雪白的滑雪帽，脖子上圍了一條暗紅色方格羊絨巾，大半的臉被遮在了里面，他只看到了一雙純黑如夜充滿善意的眼睛。當時，他內心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一股熱流便從眼窩里往外涌，他趕快扭轉頭看向窗外：街上的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趕路，情景像蒙了一層薄霧似的令人恍惚。

不久之后，榆城下了一場雪，田麥只好坐車上班。那天臨上車，他抬頭從灰幔一般的天空中終于找到了一片瓦藍，他的心情為此而明亮了許多。他又一次坐在了空蕩蕩的雙人座上，他總是很固執地想證明那種困惑已經過去。后來，那位姑娘又上了車，又和他坐在了一起，姑娘好像認出了他，和他點了點頭。在那瞬間，他看到了姑娘那雙很黑很美的眼睛，連眼睫毛都根根分明，深幽幽的，令人神往。車滑到單位門口時，他竟然忘了下車。汽車在市中心的一個商廈門前停了，姑娘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了車，他呆呆地看著那姑娘的背影緩緩進了商廈的廊廳消逝在人流中，他才緩過神來。這事情真他媽太神奇了，他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拍了一把，褲子上彈起許多塵土來，他扭了扭臉，然后坐上返程車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單位。

冬天一過，那姑娘便再也沒有出現過。田麥賭氣似的乘了幾次車，原先的那種沒人和他同座的情景像約好的老情人一樣款款而至，而那姑娘恰似冬日的冰窗花，消逝了便再也不能復回，只能單等明年的冬日。田麥雖然沒有看清那姑娘的面貌，可他記住了那雙鳥雀般黑亮清純的眼睛，還有她說話時微微有點銅質薄片震蕩時的沙啞。

田麥還是為那種情景的不斷出現而困惑。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當他企圖想探究原因的時候。這種困惑常常會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恐懼。為了解除這種困惑和恐懼，田麥決定把他在公交車上看到的那雙眼睛畫出來固定在自己的畫布上。他想，也許這樣自己便可從那種無端的困惑中解脫出來，起碼能得到一點慰藉吧。

二

城里人對春天的感覺很遲鈍，田麥卻是很敏感的。他總是用畫家的眼睛觀察周圍的變化。因而他的敏感有時就多了一層不可思議。

單位新分配來了一位大學生，是搞攝影的。那日，主任把那位大學生領到了文化局辦公室，主任拍拍田麥辦公桌對面的一個空位對大家說，這是咱們單位新分來的大學生叫林染，藝術系畢業搞攝影的。林染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雖然剛畢業臉上卻沒有大學生的稚氣。林染蓄著齊肩短發，棕紅色的，穿了一件杏黃色的風雨衣，前襟敞著，里面套了一件純藍色高領毛衣，胸前兩只微挺的乳房中間垂吊著一臺數碼相機，林染舉手彎腰那相機就在那兩只很有彈性的乳峰間悠來蕩去。

看到林染那樣子，七八個同事稀稀拉拉鼓了兩下掌便又各司其事了。田麥沒有鼓掌，只與那雙眼睛輕輕碰撞了一下，就覺得這人在哪兒見過。他發著愣，努力在腦海的回溝中搜尋著關于那雙眼睛的記憶。他一時想不起來，正當他失態的時候，只覺得眼前鎂光燈一閃，之后，他陷入了瞬間的黑暗之中。他回過神來時，對面的林染已把相機放回到胸前，又在乳峰間晃蕩了。林染說，實在對不起，我正在拍一組人物神態特寫照，你剛才專注的樣子太獨特了，于是我情不自禁就拍了，噯!不會告我侵犯你肖像權吧，咱們以后可是同事了。田麥恢復了常態。田麥說，等你洗出來再說吧。

那日下班，田麥看到樓門前的兩棵盤龍柳的柳梢上已經抽出了嫩芽。這是不被城里人所注視的。幾年之后，田麥對林染說，你是某一年的春天分到我們單位的。那時，林染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去的了，于是，林染著實被感動了一番。

也許是剛剛分來的緣故，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反正林染與辦公室的人們極不合拍。

這里雖是文化局，可辦公室里并沒有一點藝術氣氛。幾個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整日在臉上下著功夫，把一張皮松肉軟的臉涂抹得跟“戲子”似的。男人們不是下象棋就是閑聊。下棋的時候，車、馬、炮把桌子上的玻璃都砸破了。閑聊的時候，不是講榆城政界要人的風流韻事，就是講一些黃色段子。田麥抽著煙常常是面帶嘲笑地聽著一言不發?？礋┝耍牊┝?，把煙蒂一扔，便回到他的繪畫室作畫去了，一副獨來獨往江湖任我行的孤傲樣子。林染則不行，仿佛一塊白布掉進了染缸。她不看不想都得呆在那兒，都由不得她。而且，她發現男人們那些黃色段子，有時像專門講給她聽似的，講完了，就有眼睛不懷好意地往她那兒看。她開始抵抗來自環境的干擾。她買了隨身聽，不想聽別人閑聊時就把兩個紅色的耳機塞進耳朵里，一邊聽音樂，一邊搖擺她漂亮的頭發。不想看別人無所事事時，她就把自己的相機擺在辦公桌上，拆裝擦拭，零件散亂地擺了一大堆。有時，她干脆就對別人扭捏的丑態拍一張相。所以人們常常會看到辦公室有鎂光燈的閃爍。林染告訴人們，她在創作一組辦公室紀實的照片。每一張照片的背影都很灰暗，拍攝的角度都是大家的背影或側影，在那灰暗的背影中決不會看到一張清晰的臉。這就使得人們對自己的言行不得不有所檢點。是啊!弄不好會成了這個小姑娘抨擊社會弊端的反面素材。

與林染接觸最多的是田麥。當然，他倆對面坐著是便利條件之一。林染偶爾抬頭常常會發現田麥在專注地看她?？僧斔竽懙嘏c他對視時，那雙有些抑郁有些困惑的眼睛會不自然地躲開。有一次，田麥的視線還沒有來得及從林染的臉上轉開，林染抓住機會問他，田畫家你到底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呀?這一問田麥反而鎮靜了許多，便給林染講了他在公共汽車上遇到的困惑和恐懼，講了去年冬天那個穿紫色風衣的姑娘給他帶來的欣慰，講了他正在創作的一幅叫《清之源》的油畫。

田麥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像那位姑娘。

林染說：我真的不是那位姑娘，如果是，這沒有什么可隱瞞的。

田麥說：可是我一個畫家的眼睛按說是不會騙我的。

林染說：你那是眼睛，你以為那是攝像機呀?也許你疲憊了眼睛會模糊，也許你在恐懼中眼睛會產生眩暈，也許你沉浸在創作中眼睛會產生幻覺。這些都是可能的，你說呢?我建議你去看看眼科醫生。

田麥說：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澄清一件事情罷了。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他看見辦公室的同事們都張著嘴，意味深長地朝他倆張望。

林染不客氣地拿起相機朝大家一掃，幾個人很猥瑣的形象就被攝在相機里了。在鎂光燈一閃之后，人們臉上產生一種很羞惱的尷尬，可人們不能發作。林染與田麥并不把人們猥瑣的關注放在心上，繼續他們旁若無人的談話。因為攝影與作畫這兩種藝術相似的地方太多了，所以他們總有談不完的話題。他們談作者的視角，光線的明暗，創作的個人傾向，流行的內容主題。后來談煩了，田麥朝林染笑了笑，打個暫停的手勢，便站起來去畫室作他的畫去了。

三

文化局許多人都羨慕田麥有一間繪畫室，包括林染在內。

田麥的繪畫室是原來榆城一個主管文教的領導特批的。那年，田麥畫了一張宣傳環保的叫做《消逝的河流》的油畫。這幅畫在全國獲了大獎，為榆城文化局爭得了前所未有的榮譽。那年榆城到處張貼著《消逝的河流》。這幅畫很壯闊：夕陽的余輝照在一條寬闊的河床上，河床的中間流淌著一股細小的閃著紅光的河流，河岸上坐著兩個光著脊背失神地望著河流的孩子，孩子的背后，是一個隱隱約約的山村。山村上空裊裊炊煙縹縹緲緲向很遠的地方飛去。

田麥油畫的原稿就珍藏在文化局給他的畫室里。林染認識了田麥之后，就很想到他的繪畫室一看，可田麥從沒邀請過她，她也就只好忍著等待時機。每當看到田麥到畫室作畫的時候，林染就會想：那個穿紫色風衣的女子對他的畫真的那么重要嗎?

春天將要接近尾聲的時候，天空很耐心地下了一場很持久的春雨。一連幾天，這雨就像過細篩似的飄灑著，可人們并不惱。雨下到第三天頭上時，榆城的人們終于看到了城市上空幾年難得一見的瓦藍瓦藍的天空。人們開始奔走相告，爭相從各個密閉的空間里鉆出來看那瓦藍瓦藍的天。瓦藍的天空也看到了人們灰暗的臉和被清洗干凈了的城市。林染這幾天穿著一件香檳灰風衣手提相機行色匆匆穿越在榆城的大街小巷，上了癮似的拍攝著人們看藍天的情景，直到第五天下午，她覺得身子實在累了才回到單位。那時，女人們正看報閑聊，男人們又在喝著茶下象棋。田麥很孤單地坐在那兒用口哨吹著一支叫不出名的歌兒看著一本畫報發傻。

大家看一眼林染，便各行其事了，連一個打招呼的都沒有。林染在自己的座位上平靜地坐下來，然后，開始漫不經心地翻看存在數碼相機里的那些照片，有實在不滿意的她便刪除了。田麥看著林染淋得濕漉漉的頭發，便遞過一條毛巾去，他說，你上街拍片了?林染一邊擦去頭發梢上的水滴，一邊點了點頭。田麥又說，能把你拍的讓我看一看嗎?林染說，別看這個，看我剛來那天給你拍的吧。說完從斜挎著的一個紅色攝影包里拿出一張6吋的照片給田麥扔了過來，那照片像一張彩色的紙鴿很準確地落在了田麥面前。

田麥看到了那張與林染初次見面時，被林染抓拍的照片。同事們看到了便圍上來搶著看，看了就放肆地笑，笑得都很明朗。看夠了笑夠了，人們扔下照片又各行其事去了。

平心而論，從藝術的角度講那是一張很有創意的照片。一張樣子成熟的男人的臉，此時，他棱角分明的嘴正有些驚異地半張著，表情肌有點扭曲，皮膚不太細膩呈棕黃色，鼻梁斜斜挺著，眼睛不大，眼神很雜亂很困惑，眼角眉梢隱藏著幾絲迷戀猥瑣的神態，前額寬闊隱隱屈起兩條向上看時扭出的皺紋。男人的這種神態，真是很難讓人捕捉到的，簡直可以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林染抓到了，而且表現得那么淋漓盡致。照片的下方寫著兩個娟秀的蠅頭小字“覬覦”。這張照片在感情上有些讓田麥接受不了。

田麥說：這照片不能給你，太有損我的人格了。

林染說：我太喜歡這張照片了，他是我那組人物神態照里的壓軸之作，你還是讓我用了吧，我會給你報酬的。

田麥說：“覬覦”———希望得到不應得到的東西，這兩個字把那張臉的神態詮釋得恰如其分，有點兒意思。這樣吧，你用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林染說：什么條件?

田麥說：你得給我做回模特兒。

林染說：有點兒過分了吧?

田麥說，你不是也讓我給你做了一回模特嗎?而且是在未經我同意的情況下。

林染說：你給我做模特也就幾百分之一秒。要是這樣的話，我給你做十回。

田麥說：有些強詞奪理了吧。咱們的藝術形式不同，可結果卻是一樣的，就是把你需要的形象固定下來。我已經被你固定了一次，你也得按我的需要讓我固定一次，就一個小時，你看如何?

林染說：想得倒美!

田麥說：這樣吧，你到我畫室看一下我正在創作的那幅畫，或許你會改變主意。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咱們約定一個時間。咱們就算相互為藝術獻一次身。如果你仍不愿意，給我留下照片和底片，我付你照相費，咱們互不相欠，以后還是同事。

林染說：好吧!

……

林染在眾人的注視下，跟著田麥出了辦公室，上了四樓的畫室。田麥的畫室是一個20多平米的房間。一進門擺了張單人床，靠窗戶的地方擺著一張畫桌，桌子上放滿了裝著各種油彩的瓶子和作畫用的工具。那些瓶子、盤子、毛筆、刀子、排刷中散發出一種香料的味道。林染禁不住吸了吸鼻子，然后就注意到了左面墻壁上田麥創作的那些油畫作品。《消逝的河流》就掛在中央。林染盯著看了很久，嘴里發出一聲輕輕的贊嘆：畫得好美呀!田麥在旁邊耐心地等著林染看完了畫，指著右邊墻根下擺著的畫架說：這是我正在創作的一幅油畫，我喜歡油畫真實的質感，最希望能達到和照片一樣逼真的效果。說完他把蓋在畫架上一塊兩米多長的黑色絲絨揭去。幾幅未完成的畫稿便出現在畫架上。畫架上的畫板有4米多長，1米多寬，形狀大小很像學校教室里的黑板。畫板的左邊掛著一張白色的速寫草圖，中間掛著一張著了油彩的畫布，右邊的畫和中間的畫幾乎一樣，只是總體色調有些差別。這果然是一幅由于缺乏靈性而被擱淺的未完成的畫。這幅畫想象奇特，構圖別致：一張白紙被一只手不經意地撕開了一個不規則的孔，有一雙女人的眼睛正透過那個不規則的孔窺視著外面的世界。那是一雙雙眼皮眼睛，眼睛不大，兩只黑眼像兩彎清澈的泉潭，純真而圣潔。眼睛周圍的皮膚光亮而白皙，像扒去外殼的鮮荔枝。整幅畫細膩而逼真，只是由于眼睛中缺乏應有的神韻而使這幅畫藝術效果大大打了折扣。那幅畫的下面寫了三個字“清之源”。

林染雙手抱在胸前，如一尊雕塑一樣站在畫架前端詳了良久，嘴里發出一聲由衷的贊嘆之后又輕輕搖了搖頭。她說，這幅畫就畫功技巧而言，可以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是她缺乏一種能夠撼人心靈的神韻，這可不是靠畫技所能解決的。我現在知道你為啥找我做模特了。

田麥：我想完成這幅《清之源》。

林染：你的畫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田麥：可它缺乏靈魂。

林染：你在公交汽車上遇到那位能夠解除你困惑的姑娘之后，你始終忘不了姑娘的那雙眼睛，可你作畫時，你又畫不出這雙眼睛的神韻。而且，你找我做模特兒，希望能通過我尋找到你不曾把握住的東西。

田麥：你都知道了?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嗎?

林染：你定時間吧!

田麥：明天上午。

林染：好吧!

四

第二天上班不久，田麥就邀請林染到畫室。田麥經常邀請辦公室的男女朋友為他做模特兒，因而他說得很自然，也沒有回避什么人。林染就不同了，為一個畫家做模特兒，她是第一次，又是為一個男人畫家。她總是把模特兒和裸體聯系起來。因而，她有些矜持?？杉热淮饝思矣衷趺茨芊椿冢克仓^皮說，好吧，我隨后就過去。

林染仍然是穿著她那件杏黃色風衣。她走出辦公室時，看到那些女同事們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

田麥擺好畫架，掛好畫布，調好顏料，揮動排筆在畫布上畫出了背景圖———那張被撕出了不規則孔的白紙，就單等描畫紙孔后面窺視這個世界的眼睛了。他把先前畫的那幅畫凝視良久，不由得搖了搖頭，現出滿臉的困頓和痛苦。

房門一響，林染走了進來。田麥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創作沖動。他把一張椅子放置在窗邊一個便于觀察的最佳位置，然后對林染說，咱們開始吧。林染坐在窗口看了看外面的街景。離窗口不遠的地方，是兩排法國梧桐。有風穿過樹葉從窗口吹進來，林染的長發飄動起來。上午燦爛的陽光給林染白皙的臉上涂上了一層金輝。林染笑一笑說：開始吧。

田麥畫筆如飛。有過前幾次作這幅畫的經驗，他運起筆來已是成竹在胸，每一次準確的一瞥都會成為他用筆的依據。他知道他不畫出那雙眼睛的清純、神韻就不能拯救自己的靈魂，他需要把那種給他以慰藉的美麗固定在自己的畫布上，他知道自己正逐步朝自己那宗教般的心愿走近，他感覺到了自己渾身的輕松自在……

田麥有個多年養成的習慣，就是作畫興奮時就想唱歌，而且是邊唱邊畫。今天田麥的嗓子又癢起來，又想唱歌，可他在林染面前不想失態，只好艱難地憋著，他每次唱的都是那首著名的《人鬼情未了》中的歌。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林染開始有些拘謹，后來就輕松起來了?？粗稃湆Ｗ⒌臉幼樱那膹目诖锩稣障鄼C給田麥照了相。鎂光燈閃了兩次，田麥竟然毫無知覺。她感到有些好笑，便想唱歌。于是，她瞅著田麥作畫的空當，脫口唱出那首英文歌曲。當時，唱一首什么歌對她來說完全是無意識的，隨便唱兩句就行。

我的愛是輕柔的撫摩，如此漫長

而你無法感覺它

我的愛是不歸幽靈，終日伴你身旁

保護你別再受傷害

我的愛在孤單的夜空張望

多想回家擁你入夢鄉

東方天已亮

……

田麥作完畫時他驚呆了，他發現林染正唱著他心中憋著的那首歌兒。

田麥這次畫得十分成功，他終于實現自己憋了近半年的愿望，畫出那雙眼睛的清澈純真。可是他卻又陷入了另一種更大的困惑：他常常發現自己心里正想唱什么歌兒時，還沒有來得及唱出口，對面的林染便輕輕唱了起來。

難道世上真有什么相同的靈魂?